第六章 西路(三)
洪武五年四月十八。己丑。【西元1130年5月26曰】
天空一片昏⻩。舂时的沙尘暴肆虐在瀚海之上。呜呜呼啸的风声中,瀚海中的大小生灵都躲了起来,不敢与这天地之威向抗衡。只有一队骑兵正艰难的迎着风沙前进。沙砾随着狂风劈头盖脸的打来,虽然每一名骑兵的脸上都裹着一层丝巾,以护住口鼻,但他们露在外面的眼皮子还是给打得生疼。
史正志低着头,几乎要趴在马背上,这样大的风沙让出生于南方的他很不适应。⼲燥的空气下,嘴唇都要⼲裂,甚至鼻腔中,甚至好像有血要流出来。双眼被风沙所迷,难以视物,只能低头用指南针来判断方向。而他的耳中却还听着走在⾝边的士兵在那里扯淡:
“听说现在有了一种墨晶镜。两片墨晶打磨的镜片用架子架在鼻子上,能防风,能挡光。若是有一副,也不用吃这种苦。”
“千贯一副,能买得起的人也不会在这里吃沙。”
“俺是说若能每人发一个那就好了!”
“做梦罢你…”
“闭上你们的嘴!”史正志抬起头,用手掌遮着前面,回头找到现在还有心情说闲话的两人,厉声训斥道:“好好地走,别乱噴口水!这鬼地方。几十里不见水源。一人就两壶水,喝光了可没人借…”
史正志正骂间,却又是一阵狂风刮来。从纱巾的缝隙中,正好刮进了他的嘴里。这些沙子不知为何,竟莫名其妙的还带着点咸味。史正志咂了咂嘴,感受了一下那一点点的咸涩,便一口唾沫连着嘴里的沙子一起啐了出去。他向狂风吹来的方向看了看,这应该就是从东北方盐州的青白盐池上刮来的盐粒。
盐州所出产的池盐,是西夏的特产,也是与大宋进行贸易的主要商品。虽然关中也产盐,但解州盐池的池盐多半要供给河东。许多时候,关中的食盐消耗要靠蜀南富顺监的井盐来补充。而在永兴军路和秦凤路的边境地带,官盐转运不变,往往价格要贵到四五十文一斤。而边境百姓的收入,却支撑不了这么⾼的盐价。所以居住在保安、绥德、环庆、怀德等延边诸军州的人们,吃得便都是青白盐池所产的食盐。
自然,这也食盐几乎都是走私而来,不用缴纳盐税,因此而价廉物美。旧时戍边的西军将领,都是靠着垄断回易通道,因而发家致富,其中的私盐便占了大头。上至种家、姚家还有折家等将门,下至生活在边境的小军头,莫不是如此。不过如今他们的财路却都断了,并不是大宋断绝了与西夏商路,而是自前年起便开放了榷场,主动让西夏青白盐池的池盐入进大宋境內。
这样大规模的官方进口食盐。不可能出现在盐业专卖的大宋,以此为理由而上书反对的关西将领、官吏不胜枚举。但政事堂用‘两年为期’四个字就让他们全部住嘴。这不是说两年后就将关西盐税升回原位,而是要两年后——也便是今年——便灭亡西夏。那时盐州就是大宋国土,盐池的出产由官中控制,也没有官吏将领回易的余地。
史正志一行正是要往着盐州方向前进。靖安军团的主力在顺利的翻过横山后,已经沿着灵州川继续北进。但史正志他们却是要向东行进,去与南线的丁涛部联络。史正志所在的中线,自出兵后一场大仗都没有。估计着党项人已经将兵力收缩回了灵州,最后的决战应该在灵州城下展开。
靖安军团现在的兵力才两万人,如果与西夏主力碰上,虽不至于会败,但损伤不可避免。可如果能及早会合周围西线和南线的两路队伍,甚至只汇合其中一路,兵力便能超过四万,轻松击败西虏的几十万大军也不在话下。岳飞性格稳重,也不会因为与丁涛的一点竞争之心,而罔顾军国大事。刚等攻下了傅乐城便,便派了史正志他这一排游骑兵出来。
只是有崇山峻岭相隔。要顺利会师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西线宣翼军的两个军团自葫芦河北上,他们若是能顺利的翻越兜岭,攻下移赏口关塞,那时他们所处的位置。与靖安军团主力正在攻打的灵州川边的傅乐城,直线距离相距只有一百二十里。只不过实际上翻山越岭后,路途加上四五倍也不止。反而是在傅乐城向东,望盐州方向走去,却是一马平川的荒野。
不过三十多人的侦察排出行在外,虽然这些游骑兵们个个都是精锐,但若是真的与西夏大队人马撞上,也必无幸理。所以史正志他们在出发前,都被教导过“遇上大队就跑,遇上小队就杀。灵活应变,不要死拼,相机行事。”
本是摩拳擦掌,向逮着一两个党项人的小队来祭祭刀。可他们走了路程近半,却只遇上了风沙,莫说敌人,连只兔子都没遇上。
但这时,刚刚从一队队正升了上来的排副刘克武,将自己望远镜递给史正志“排正,这算是大队还是小队!?”
史正志顺着刘克武指点的方向望去,在昏⻩的沙尘中,隐约可见一支队伍正对着史正志他们过来。史正志仔细分辨着镜头中一个个模糊的黑影。只见这支队伍中,不但有骑兵,甚至还有骆驼存在。骆驼的背上驮着不是骑手,而是看不清是什么的包裹。包裹⾼⾼的起凸,甚至比驼峰还要⾼出许多。这支像是运送物资的队伍,从人数上算是很多,足足有百多人。但看起来却不是精锐的模样。
史正志递回望远镜,道:“当然是小队!”说着,他向后一招手,命令全军道:“…换马!”
游骑兵们听命,跳下驮着自己走了六七十里的坐骑,骑上了同时带来的用来冲锋陷阵的骏马。换马后,他们又将一支支燧发手枪装好,用来冲锋的长刀拴紧,连盔甲也悉心的整理了一番。
而就在游骑兵们换马的时候,对面的来敌已经停了下来。他们近到半里之內,就算没有望远镜,游骑兵们的⾝影也入进了他们的视野中。风声仿佛被屏蔽了,天地间一时安静了下来。双方对峙着,许久没有动作,像是两排矗立在荒野上的雕像,
最终,还是史正志先忍不住要动手。他一声呼哨后,马蹄声突破尖啸风声的阻挡,传向四方。游骑兵们主动出击。不过史正志并没有领军直冲上前,而是带队先向北奔去。在一处缓坡上调转回头,原本直击头面的风沙,便从侧后方吹来。
大宋游骑兵的行动,惹起了党项人的反应。敌军顶着风正在接近中。很快游骑兵们已经能看清他们的敌人,架在在骆驼背上的不是包裹,而是一具具木架,同时在一侧架有着长条形的杆棒。
“是泼喜军?!”一名士兵惊叫道。
“是泼喜军!”史正志确认。
泼喜军是西夏的精锐。用着架在骆驼背上的一门门小小的旋风炮,抛掷拳头大小的石块而退敌。不过泼喜军并不是骆驼骑兵,全员都是骑在马上,骆驼仅仅是用来安置旋风炮。但在史正志所看的资料中,泼喜军的人数应该在三百人上下,但眼前却不到应有的三分之一的兵力。
“…多半是从前线退下的。”史正志冷笑道“一副丧家犬的样子,还想在俺这里找回自信?!”
“党项人的战术不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吗?怎么跟南线的宣翼三四两军硬拼起来了?”刘克武奇怪的问道。
“这些问题等杀光这群残兵再说!”
史正志还没说完,便已经领头冲下来缓坡。借助风势,速度又快了两分。面对游骑兵们的冲锋,泼喜军的残兵纷纷子套长刀来应战。抛射石块的旋风炮只能用来攻城,或是射击整齐的步军军阵,射击马上目标并没有多少优势。
两队骑兵互相冲锋。可游骑兵们并没有拿出战刀,而从马肋处的枪套中掏出两杆上好弹子和火药的短枪。赶在两方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游骑兵们避过砍来的长刀,手一抬,直接瞄着战马射击过去。
泼喜军是劫后余生,游骑兵却是刚刚得胜。双方士气本不相同,但一开始泼喜军还准备拿史正志的小队开刀,顺便捞点军功,回复一下士气。可他们的盘算却找错了对手。枪声响过,被击中坐骑的泼喜军骑兵摔倒了一地。而游骑兵这里却没人落马。
刚刚一回合的交锋,战力的差距就从战果的数量上表露无遗。西夏骑兵心惊胆寒,可刚刚升起逃窜的念头。让他们畏惧的敌军精骑,竟然掉过马头,又转了回来。也不稍停,一夹马腹,又齐齐的冲向了泼喜军。
一刻钟后,几轮冲杀,泼喜军死伤泰半,原本就是劫后余生的泼喜军残兵就只有十几人逃了出去,剩下的不是已经战死,就是即将战死。而史正志这边,却只有两人轻伤。史排正费了好大气力才克制住要浮出脸上的笑意,以保持军官的矜持。但以三十对一百,虽然攻击的貌似是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兵,但这依然是个完美的胜利。
游骑兵们已经在敌军的尸体中走动,时不时的伸手探入鲜血淋漓的怀中收刮财物,最后还砍下首级作为凭证。而刘克武这时下了马,走到泼喜军的骆驼前,盯着旋风炮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抬手要解将旋风炮固定在骆驼背上的皮带。
“你在做什么?”史正志问道。
“俺想拿一个回去做个纪念!”刘克武头也不回的答道“拿到军中邮局去。也许会让我寄回家。”
史正志提醒道:“军邮平信是免费的,但包裹可是要收钱了。”如今大宋通过完备的驿站系统,已经开始试运营民间邮政。据说再等两年,外出游子的信笺便可通过皇家邮政传遍天下,而不再需要让同乡来递送。只是现在的邮政业务,却还是集中在士兵们的⾝上。
“多少钱?”刘克武问着邮寄旋风炮的价格,如果便宜,他不介意拿回家去让自己的父⺟兄弟向周围邻里炫耀一番。
史正志上下打量着旋风炮。这个泼喜军的独门秘器⾼有三尺,全部都用坚木制成,牢牢的用皮带拴在骆驼⾝上。在发射石块时,直接让骆驼跪地做为底座,比起战马要稳当许多,但也因此份量不轻,好歹也有三四十斤重。
“这么重的什物,邮费少说也要七八十贯罢?!”史正志算过后,给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
刘克武一听便愣住了,摇了头摇“算了。还是扔掉罢。”
他松开解皮带的手,跳回了马背上。如果是⼲没下来的金银或是宝石,也许还有寄回去的价值。但为了个破木架子就要花上七八十贯,那还是算了罢。不过话说回来,军邮的信笺和包裹都是要被查验的,若是真的邮寄些私自贪下的贵重物品,被查出来后,可不是一个记过处分就能了事。
刘克武上马,但史正志这时却翻⾝下马,重新将散开了的皮带系紧。他迎上副手投来的疑惑目光,笑道:“缴获武器也是军功,就算再破烂的货⾊,交上去后也是一桩功劳,可不能浪费。”
…
史正志一行重新上路。比起早前的队伍,现在的队列又扩大了许多。上百匹骆驼和战马加入了进来,被驱赶着一起前进。在游骑兵的马鞍前后,都挂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一战斩首近百,参战的士兵们个个得意得几乎要唱起凯歌。
甚至有人在计算着,今次缴获能给他们的带来多少收入。那些武器不值多少,但缴获的战马和骆驼却是标价很⾼,平均每人因此得到的赏赐决计不会少于二十贯。而且还有泼喜军中的士兵,他们个个⾝家丰厚,从士绅上搜出来的金银器物琳琅満目。镶着宝石的短匕,用玉石装饰的腰带,也有许多人拥有。
“肯定能卖上个好价钱!”刘克武兴⾼采烈的说着。手里还把玩着一柄制作精美的嵌宝匕首。
史正志摇了头摇,失笑道:“你是说在那些秃鹫手里能卖上个好价钱?还是你打算自己用⾼价拍下来?”
刘克武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有些阴沉下来:“那些秃鹫!我们拼死杀敌,用血汗换来的东西最后全让他们给赚了!”
两人说的秃鹫,其实就是随军出征的商人被士兵们所起的外号。对于这些跟在大军之后的昅血鬼,出征的将士们都没多少好感。缴获的战利品都是被他们三文不值两文就给收走,就算采用了扑卖制度,但几家商行竞相庒价,最后也卖不到多少钱钞。
尚幸按照战利品分派制度,还有自己赎买一途,参战将士的购买权在商人们之上,排在第一位。若是嫌商人们出价太低,将士们也可以自己出钱,或是几人凑钱一起买下来。卖出的钱钞再按三份军官、四份士兵、三份归公的比例分配。
沉默的走了一阵,刘克武突然问道:“对了!排正。刚才俺就问了,为什么泼喜军会在南线打起来?”
通过一个受伤的俘虏,已经确认了。就在南线的绥德军和保安军,宋夏两军拼杀得很凶。横山蕃骑的主力有一半被安置在保安军前的嘉宁军司,和绥德军前的祥佑军司。据说乾顺还下旨要他们将来攻的宋军堵上半个月。这与岳飞的靖安第一军团的顺利进军完全不同。
史正志也是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有点头绪。他皱着眉头慢慢的推测道:“要想将分兵出击的我军击败,最好的策略就是逐个击破。对走路程最近的环庆线的我靖安一军,采取诱之深入的,提前在灵州决战。而其余几路则是拖延时间。先击败靖安一军,然后全师回击西线,或是南线的队伍。总之,是要保证击败各路的时间差,让我军一支支的被击败。如果西夏君臣的计策能实现的话,那我们就成了添油式的作战,这是兵法上的大忌。”
“但我军任何一路都有对抗党项全军的实力,就算打得再差,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內被歼灭,更不会让西虏有余力能连续进攻几条战线!女真铁骑与我们比起来,十人才抵得上一人或两人。若是改用党项铁鹞子来做比较,也就二十比一的水平。而步跋子与我军的交换比就更夸张了,至少三五十才能换一人!再如泼喜军,八十人都换不了我们一个。而这些都是西夏的精锐军团,至于其下的各部附庸,更不会有什么战力可言。向各个击破,完全是幻想。”
“但还有别的办法吗?”史正志反问着“等我军各路回师灵州城下,西虏可就再无半分机会。相比起来,个个击破的战术还有些想头!”
“死中求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