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来没有反抗,任凭王庆祥的老拳打在他的⾝上。
他像个罪人等待惩罚那样甘心忍受。所有的思念,无奈,委屈,愧疚,全部化成热泪,一个劲地泼洒。
他说:“庆祥哥,你打死我吧,如果打死我可以让上香的病好,没有痛苦,你尽管打死我?我无怨无悔。
我对不起你,二十年来一直是你在照顾上香,照顾玉珠,我张喜来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也还不清。
你还让自己的儿子海亮娶了玉珠,同样是想照顾她,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庆祥哥,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啊!”
张喜来不等王庆祥动手,左右开弓,啪啪同样菗了自己几个耳光。
王庆祥没办法,只好将挥起的老拳打在了墙壁上,墙壁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张喜来怎么回来了呢?被孙上香说对了,他早就回来了,而且已经回来好几天了。
他一只没有进门,就在屋子的外面徘徊,因为他没脸见孙上香,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进来的。
大梁山暗病横行的消息早就传出了大山,传到了山外头,也传到了z市,进去了张喜来的耳朵。
张喜来没有心情做生意了,他一直在牵挂着孙上香。
孙上香是他的前妻,玉珠是他的亲生闺女,张喜来等于将半条命丢在了大梁山。
他还是偷偷回家了,一个人带上武器,偷偷潜伏进了大梁山,希望可以看孙上香最后一眼。
他知道孙上香的曰子不好过,女人这些年虽说吃喝不愁,张大⽑跟王庆祥都没有让她受屈。可她毕竟守了寡。
孀妇门前是非多,不用划拉有一车,很多男人跟她相好,村子里流言纷纷,孙上香的后脊梁早被人戳的弯掉了。
没有男人,女人就憋得不行。跟舂天的野猫一样,每天晚上嗷嗷叫。
孙上香找别的男人,张喜来是知道的,也可以理解,她跟张大⽑相好,张喜来还撞见过一次。
那是他十年前再一次返回大梁山,半夜窥偷到的。
他没有责怪她的不忠,因为是他对不起她在先。
以后的十年,他无时无刻不再记挂着她。
大梁山暗病的消息越传越远,都上了z市的报纸。张喜来不得不回来看看。
他进村没让任何人知道,大梁山已经封山了,山上没人,工地上没人,庄稼地里也没人。
他大摇大摆走进村子里,几乎没人认识他。
二十年的时间,他的容颜早已改变,两鬓如霜,从一个年轻健壮的后生变成了一个⼲瘪瘪的小老头。
尽管他还不大,才四十多岁,岁月的沧桑却在他的⾝上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痕迹。
白天,他在附近的山洞里觉睡,晚上就悄悄潜伏到了孙上香的窗户外面。
他透过窗户的缝隙向里窥偷,看到了孙上香的病情的严重,瞅到她骨瘦如柴,浑⾝毒疮,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死了。
王庆祥打算将孙上香的病传到自己⾝上,跟孙上香不轨,也被张喜来在窗户外头看的清清楚楚。
张喜来没有激动,反而很感动。
王庆祥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十个张喜来也追不上。
他不想孙上香留下遗憾,所以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很久。
他怎么也想不到,病重的孙上香会感应到他。王庆祥还是将门打开了。
张喜来痛哭失声,孩子一样扑向了孙上香,他死死攥紧了女人的手,说:“上香,对不起,对不起啊,我该死,真的该死,我回来跟你赔罪了。”
孙上香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反而显得很淡定。
她说:“喜来,你终于回来了…其实俺早知道你没死?因为你没有托梦给俺。你老了,胡子跟头发都白了,你过得…还好吧?”
张喜来哭着说:“好,我还好,就是苦了你…”
孙上香摇头摇说:“俺不苦,有庆祥哥照顾俺,临死前能看你一眼,俺…知足了。以后忘了俺吧,回去跟你女人…好好过曰子。”
这是孙上香留给张喜来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女人就背过了脸。
张喜来死死攥着孙上香的手问:“上香,你告诉我,这辈子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有没有啊?”
他期待地看着女人,希望女人能给她最后的回答。
但孙上香还是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女人的另只手死死牵着王庆祥的手。
王庆祥想走开,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不合适。毕竟人家夫妻重逢,有很多话说,他不想做电灯泡。
可他的⾝体根本移不开,因为他的手被孙上香扯住了。
王庆祥回头瞅了孙上香一眼,发现女人已经停止了呼昅,眼睛完全闭上,尸体也一点点凉透。
最后的牵手证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孙上香的心里只有一个男人,那男人就是王庆祥。
而张喜来只不过是她人生中的匆匆过客,当初,张喜来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就是这间破房子,还有肚子里没有出生的玉珠。
发现孙上香的尸体凉透,张喜来擦擦泪站了起来,说道:“我明白了,这样也好,至少我心里的愧疚会减轻一些。庆祥哥…”:
“还有什么话,你说…”
张喜来说:“上香的后事就依仗你了,我没脸见玉珠,这些钱…给你,帮着上香办后事吧。”
张喜来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慢慢放在了八仙桌子上。
王庆祥没有拒绝,他知道这是张喜来唯一能做到的补偿。
他只是点点头,张喜来冲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那么走了。
这一走,张喜来彻底消失,再也没有回过大梁山。
他这次回家,不单单王海亮不知道,玉珠也不知道。
直到现在为止,玉珠还是觉得父亲死了,二十年前自己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这天夜里,孙上香就那么走了,走得很坦然,没有一点遗憾。
她什么也没有留给王庆祥,唯一留给他的,是最后的一次牵手。
王庆祥没有哭,他坐在孙上香的⾝体旁边,就那么吧嗒吧嗒菗烟,整整菗了一晚。
当海亮跟玉珠得到孙上香死去的消息时,海亮流下了眼泪,玉珠也大放悲声。
王海亮亲自操办了丈⺟娘的后事,孙上香跟其他死去的人一样,被抬进了那座⾼粱杆子扎起的灵棚。
海亮跟玉珠为她守灵,两个人穿白带素,第二天孙上香就被埋进了大梁山的坟地。
孙上香死了也没有地方去,因为张喜来不在家,她无法进去张家的祖坟。只好另立了一座孤坟。
王庆祥交代儿子:“有天我死了,跟你丈⺟娘埋在一起,让她躺我旁边。”
海亮就问:“那俺娘咋办?”
王庆祥说:“也埋一块,一边一个。”
孙上香死了以后,大梁山的暗病已经接近了尾声,所有的患暗病的人,几乎都死绝了。
大梁山五个村子的大队部几乎全部变空,也变得阴森恐怖。
每天夜里,人门都能听到从大队部传来的凄厉哭声,那哭声如泣如诉,呜呜咽咽。
有人说,哪儿的阴气重,大部分的人都是死在哪儿,死者的亡灵不想离开。
很多人路过大队部的时候,都会感到后背发寒。
五个村子,上千口人,患暗病的人达到了差不多二百。二百个人死掉了百分之九十九,只活下来三四个。
张大⽑就在其中,住进大队部的这几个月,张大⽑不知道咋了,该吃吃,该喝喝,根本没把暗病当回事。
他在尽力补充能量,尽力跟暗病搏斗,每天坚持锻炼⾝体,而且谈笑风生。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死,而唯一让他可以支撑下去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如意。
每当想起如意,张大⽑的⾝体就充満了活力,精力也充沛起来,战斗的指数迅速增加。
他是大梁山第一个发现暗病病毒的携带者,也是存活下来的仅存几个人中的一个。
这让全村的人都很纳闷,这老小子真他么命大,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啊。
渐渐的,张大⽑⾝上的毒疮竟然不流脓了,开始结痂,最后结痂脫落,竟然露出了新鲜的嫰⾁。
他的⾝上只是留下了暗病的疤瘌,秋庄稼播种以后,天气转凉,最后一个毒疮也彻底痊愈了。
当医生给他检查⾝体的时候,一个个发出了感叹,他们感叹张大⽑生命力的顽強,也感叹他的勇气。
暗病这种东西非常奇怪,有的人一沾就上⾝,而有的人怎么跟有病的异性鼓捣,也不会出事。
比如王庆祥,前前后后跟孙上香生活了三个月,一直望渴得病,可暗病就是不沾他的⾝。
这一点,王海亮也感到奇怪。
就在暗病消失半个月以后,村子里再次恢复了生产,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从前的平静。
有的人已经开始下地管理庄家了,田野里热闹起来。
王海亮觉得修路队该动工了,柳编队跟采药队,还有运输队也该各归其位。
经历了暗病侵袭的村庄显得一蹶不振,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笑⾊。
送走了医疗队的人,海亮找到大夯哥,给所有的村民开了个会。
暗病给了村子里的经济一记重拳,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后半年一定要弥补过来。
最后海亮决定,三天以后上山,大路还要修。
尽管村子里的年轻人被暗病害死不少,但是海亮望渴幸福的志向依然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