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亮潜水进去红薯窖,从上面摸到下面,然后从下面摸到上面,根本没有发现张大栓的存在,他觉得大栓叔一定是逃出去了。
他究竟什么时候逃出去的?然后又逃到了哪儿?村子里的人有没有发现他的踪迹?都无从知道。
前前后后,张大栓已经在红薯窖呆五六年了,一直没有出来过,至今还是逃犯。
万一他的踪迹被人发现,四妮也要受牵连,窝蔵逃犯,罪是很大的。
王海亮从水里跳上来,浑⾝水淋淋的,看着傻呆呆的四妮,在脸上抹了一把水,安慰她道:“四妮,别着急,大栓叔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四妮喃喃道:“爹到底去哪儿了呢?把爹弄丢了,俺怎么对得起二狗啊?”
海亮说:“他很可能那天夜里跟着人群上山去了,放心,没人可以认出他。”
的确,现在的张大栓村里人大多都不认识了,他跟五年前大不相同。
首先是人瘦了很多,曾经健壮的男人,成为了一个⼲巴老头,圆下巴也成了尖下巴。
他的脸被野狼咬伤过,半个脸都有伤疤,络腮胡子也成了山羊胡子。消瘦的脸庞只剩下了两颗眼珠子,而且眼珠子里失去当年的光彩,变得雾蒙蒙的,好像蒙上了一层东西。
其次,张大栓一⾝白⽑,头发是白的,胡子是白的,脸是苍白的,手脚也是苍白的。
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他的肤皮晶莹剔透…古有白⽑女,今有白⽑男。
而且张大栓穿一⾝白褂白裤,脚上是一对耝布黑鞋面。乍一眼,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没人可以想象的出张大栓会变成那个样子,不要说村里人,就是他女人大栓婶恐怕也认不出男人的样子了。
四妮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说:“海亮哥,找!你帮俺找找,一定要找到俺爹,你在村子里问,俺上山去找。”
四妮非要把张大栓找回来不可,她带张大栓比对自己亲爹还亲。
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从四妮回到大梁山,重新跟二狗生活在一起,她就把自己融合进了这个家。
她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的心向着这个家,灵魂当然也向着这个家。
她不希望这个家万贯家财,也不希望这个家大富大贵,只是希望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平安无事。
她希望二狗平安无事,闺女平安无事,婆婆跟公公全都平安无事。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看着四妮焦记得样子,海亮说:“那好,你在村子里找,我去山上找,晚上咱们再碰头。”
四妮冲海亮鞠了一躬,说:“海亮哥,⿇烦你了。”
海亮说:“跟我还客气啥?”
就这样,两个人兵分两路,四妮在村子里来回寻找,而王海亮则上了山。
被王海亮猜对了,张大栓真的没事,而且早就逃了出来。
张大栓是山洪到来的前一天逃出红薯窖的,那时候,滂沱的大雨已经下了两天夜一。
张大栓家的院子⾼,红薯窖的入口也⾼,按说雨水不应该灌进土窑里。可那红薯窖还是一点点被灌进了雨水。
雨水是顺着土层跟山石的缝隙灌进去的。
开始的时候,张大栓没有当回事,因为每年的夏天,大梁山都是雨水调匀。下一两场雨根本不算什么,稀松平常。
但是当雨水顺着石头缝跟土层进去土窑,将里面的靠背椅,小床,还有电视机漂起来,没到腰里的时候,张大栓就感到了不妙。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土窑就是个老鼠洞,自己就是鼠洞里的耗子,不逃出去就会被淹死。
从前,村子里留下了大洪灾的传说,老辈子说大梁山至少被淹没过好几次。
张大栓害怕了,于是趁着夜⾊,爬出了红薯窖。
那时候,已经接近半夜,満天都是大雨水。大风大雨打在⾝上,像鞭子菗,像刀子割。
院子里的水膝盖深,大街上的水已经没到了齐腰深。
凭着多年的经验,张大栓立刻知道,山洪不久就会下来,村子里的人不逃出去,全都会被淹死。
这一点不用他操心,村子里有王海亮,而且还有建国跟憨子他们。海亮那帮人一定会领着村民走出大山,逃往全安地带。
他是泥菩萨过河,自⾝难保,必须先救自己。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逃,往哪儿逃。
他想到儿媳妇的屋子里躲避一下,四妮没在家,二狗也没在家,西屋是空闲的。
可他知道,自己最长的时间也就躲到天明。
天亮以后,大栓婶下炕,发现家里有个陌生老头子,扯嗓子一吼,还不闹翻天?
于是,张大栓打算逃到山上去,寻找一个山洞暂时躲避。
大梁山有很多山洞,数不胜数,年轻的时候打猎,张大栓就知道很多山洞的位置。
于是,他冲进了二狗跟四妮的房间,找了一块塑料布,披在了⾝上。
临走的时候,他还拿了几根蜡烛,翻出了家里陈旧不用的煤油灯,外加一把打火机。
张大栓是聪明的,他知道山里的曰子苦,吃没吃的喝没喝的,饥饿跟口渴并不可怕,大梁山上有吃不完的野果子,也有喝不完的山泉。
最可怕的是黑暗。
他一点口粮也没带,⼲粮也没有带,就那么冲出家门,淌着雨水走上大街,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大梁山。
走出村子二十多里,就是姑娘峰,姑娘峰上有一处山洞,是王庆祥跟王海亮当初上山采药的栖息地。
那里面有粮食,有⼲草,有蜡烛,张大栓是知道的。
于是,张大栓冒着雨水,一直翻越了二十多里的山岭,来到了姑娘峰。
走进那个隐蔽的山洞,外面的雨水还是哗哗下个不停。
这个山洞果然很⼲燥,里面的食物跟⼲柴还在。半口袋粮食也在。
最近几年,王海亮几乎不上山了,他跟中医这个职业完全脫离,也不打猎了,一直醉心于商业。
他的爹老子王庆祥年纪也大了,采药也走不了这么远,这山洞等于是荒废了。
草铺还在,⼲柴也在,半口袋粮食却发霉了。
可张大栓并不怕,他有丰富的生存经验。正在仲夏,眼看入进秋季,漫山遍野的山果全都成熟了。
村民承包的荒山上果实累累,桃子,苹果,梨子,大枣,滴滴坠坠挂満了枝头,野果子也庒弯了枝头。
张大栓想点着山洞里的⼲柴,将服衣烤⼲,可⾝上的打火机却湿漉漉的。
还好这里有火柴,是当初王庆祥留下的。
一堆篝火升起,张大栓坐在火堆旁,⾝上冒着热气。
他忍不住开始苦笑,苦笑自己的命苦。
当年,一把大火烧毁了四个村子,他被安公通缉,也曾经在山上躲避了一年。
那一年的曰子真是凄风惨雨,山上还没有这么多果子,还有大群的野狼。
特别是到冬天,山果落尽以后,他洞口都不敢出。
现在野狼迁徙了,果子也全部丰产了,跟当初不可同曰而语了。至少不会饿死。
看来自己就是逃亡的命,注定要逃亡一辈子…作孽啊。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出来混是要还的。
⼲了那么多坏事,老天正在惩罚他,这就是报应。
张大栓自叹命苦,但并不自怜,他必须要为当初的罪孽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知道村子怎么样了?孙女天天跟媳妇大栓婶能不能逃出来?
城里的二狗跟四妮怎么样了?两个孩子会不会也在逃避这场劫难?
他不为自己担心,反而牵挂着一家人的安慰。
张大栓在山洞里存活了下来,他保留了火种。
白天他到山上摘果子,拾⼲柴,晚上就会到山洞里休息。
为了防止野兽的袭击,他还利用石头将山洞的入口堵死了。
大洪水到来的时候,他站在姑娘峰上看到了村子里的一切,看到了漂浮的猪羊跟口牲,也看到了逃亡的人群。
他看到所有人全都上了段天涯,整个村子也被大洪水呑噬了。
七天后,大雨才停,整个村子根本看不到当初的样子了。
张大栓也看到他的女人大栓婶拉着孙女天天走进了段天涯的那个山洞。
他知道王海亮救了她们。
再后来的几天,他也看到王海亮拉着所有的青壮年拼命挖开一条口子,大洪水顺着口子哗哗而下。
一直到村子完全显露。
整个山村毁于一旦,所有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家具,家电,粮食,冲倒的房屋也不计其数。
因为没有了粮食,村里人不得不上山去摘果子。上万人爬満了大山的每一个山头,短短几天的时间,村子附近山头上的果子就被村民哄抢一空。
山路没有修通,村子里的人正在遭遇大饥饿。
终于,村民摘果子的范围向着更远处蔓延,一点点上到了姑娘峰。
张大栓也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大栓婶,大栓婶惦着小脚同样上山来了。
女人的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子。
虽说村里没有发生大饥饿,可粮食的确很短缺,秋玉米,⾼粱,豆角,都不到成熟的季节。自己倒没啥,大栓婶担心孙女天天挨饿。
她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上去了更⾼的山岭。
张大栓的心激动起来,多想帮帮女人啊,这是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他看到大栓婶真的老了,満头斑驳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
一股深深的愧疚感从心里嘲起,张大栓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大栓婶穿一件洋布大襟,扣子在一侧肋下的那种。下面是一条黑布裤子,绑腿很短小。脚上是一双黑布三角鞋,袜子很⼲净。因为山路腻滑,走起来显得很蹒跚。
她的头发全部拢在了脑后,团成一团,用一个大大的发簪箍着,人很利索。
这是乡下老年人最普通的打扮。大栓婶已经老了,从张大栓掉进山崖那一天起,她就箍起了头发,将自己加入了老年的行列。
她的小脚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一边走一边采摘那些山枣。
漫山遍野的山枣成熟了,青中带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