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长宜说道:“这个问题你为什么问我?”
舒晴一愣,一时没弄清彭长宜是什么意思。
彭长宜笑了,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才问我?”
舒晴这才意识到什么,她急忙说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不回答。”
彭长宜笑了,说道:“没什么,这倒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我可以回答。不过你这问题的确问对人了,在我⾝上都有体现。首先,我异地任职过,即便之前没有异地任职,就像你说的也几乎不着家。这样的工作节奏和方式,极易导致我们这样的人逐渐脫离正常的家庭生活轨道,甚至极易淡化我们应该承担的家庭责任,也这是之前我家属经常抱怨我的,大人顾不上,孩子顾不上,家就是你的旅店。可能这是你们象牙塔里的人无法想象的。至于为什么公款吃喝屡噤不止的问题,我有切⾝体会,我不是为基层⼲部们开脫,更不是为我开脫,有个事实你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如今的酒席、饭桌,已不单单是本⾝所具有的功能,早就拓展到了工作范畴,甚至异化为工作的延续,很多工作需要在半公半私的人际交往和推杯换盏中搞定,许多以人私名义上的请客,往往都是因为工作,很难分清哪是公哪是私。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拿我的电话来说吧,你说这一天我接了多少电话,有几个是自己的私事?可以说下班后甚至觉睡后接的电话都和工作有关,公私从时间上就很难划清,你能说我下班了,休息了,就不接电话了?真跟国美
察警一样,追着追着小偷,忽然钟声响了,下班了,小偷不追了?基层⼲部首先在时间上就分不清,下班处理政务的有的是。”
彭长宜顿了顿又说:“还说基层公款吃喝问题,你刚才说的对,没有几个人愿意把自己泡在酒里的,基层的⼲部,接待任务太重,这也你都看到了,不说省委,就说上级市委、市府政,那么多的部门对你一个基层县市,哪个部门来人你不得招待一番?别说招待,你就是慢待都不行,哪个部分都能卡死你!再有,就是一些迎来客往问题,这个的确和工作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细究仍然说不清。比如,前几天朱长市招待的一拨客人,是南方电厂的,早先跟亢州谈过合作的事,他们去京北路过咱们这,给朱长市打电话,朱长市招待了他们,你能说朱长市不能用公款接待,他要自己掏腰包请客?如果要自己掏腰包请客,像这样的客人,他一个月接待两次就差不多工资就光了,再有,朱长市怎么认识的他们?他们家该不会要建个电厂吧?当然,也有基层心甘情愿招待的,因为有许多公务招待,是基层⼲部向上级展示政绩或者游说重要部门的无奈之举。国中是个人情社会,在法制尚不健全、制度尚不完善的条件下,作为构建人脉网络、疏通工作通道的各种交际应酬,已经成为各级⼲部的一门必修课,久而久之,这种应酬,就以常规性工作方式的名义,扭曲了部分⼲部的工作理念。没办法,大气候是这样,具体到基层⼲部个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你不这样,你就是另类。”
舒晴说:“你刚才说的对,法制尚不健全,制度尚不健全的情况下,从出现这么多看似合理其实是违规的现象。改变这种现象,扭转社会风气,就只有依靠法制,依靠制度,当我们的社会秩序由人情向法制转化后,这种情况,就会不存在了。也就是全社会都纳入法制运行的轨道后,基层乃至整个社会就不会出现或者较少出现一些不正之风了。”
彭长宜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表态。
舒晴扭头看着他,说道:“我说的不对吗?”
彭长宜嘴角向上一弯,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你说的对,也很美好,也是人人都盼望能达到的,但是,凭我一个基层⼲部的经验看,没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是改变不了的。这个相当长的时间还得是我们真真正正地想改变,真真正正地想这么做。”
“有这么悲观吗?”舒晴问道。
彭长宜答道:“这可不是悲观,这是客观事实。如果认为这是悲观,那就会蒙蔽我们的双眼,就会看不到问题的本质。”
舒晴笑着说道:“呵呵,受教了。”
彭长宜忽然意识到,他不知不觉中,已经掉进了舒晴为他设置的“套”中了。他特别強调:“今天我们的谈话內容,与我本⾝的职位无关。”
舒晴笑了,说道:“我喜欢这样的畅所欲言,再次声明,我只是了解和探讨,绝不写成书面的文字。我一个小小的政策研究室的研究员,既然不能做女娲补天的大事,最起码也能做到杞人忧天吧,或者因为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吧。”
彭长宜不再那么抵触舒晴的论题,他说道:“西方有位著名学者曾经说过,在现代政治中,农村扮演着关键性的‘钟摆’的角⾊。这一论断对国中而言尤为贴切。国美著名学者亨廷顿在分析世界范围內众多的⾰命现象时也指出,农村主导集团所起的作用实际决定着府政稳定或脆弱的关键所在,我的理解就是一句话:得农村者得天下。”
“说的太对了。”舒晴感觉彭长宜不那么抵触她了。
彭长宜说:“尽管我抵触你的研究论题,但其实我们这些基层⼲部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恼。这种苦恼是无论如何不能对外人讲的。我现在比在乡镇的时候好多了,我当乡镇⼲部的时候,尝遍了各种酸甜苦辣咸。那个时候,我们自己把自己比喻成地板⼲部,什么叫地板⼲部,就是最底层的⼲部群体。处在最底层,却肩负着维护一方稳定、发展一方经济的重任,这些基层⼲部们的行为,是最具体而直接地体现党的执政能力和形象问题。然而,这又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群体,他们所承受的工作庒力和⾝心庒力没有人更多地去关注、去关心。”
舒晴说:“我想,我现在能理解一些了。”
彭长宜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是咱们私下里讲,基层⼲部,真的是苦恼多于快乐。当年我在基层的时候,总是抱怨上级不理解下级,现在我有幸到了原来上级的位置,也烦他们跟你诉苦,只要你一布置工作,任务先搁在一边,他们先跟你強调各种的困难,各种的苦。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听了,我经常这样说:困难有呗,的确有,我知道,因为我也在基层⼲过,殡葬改⾰期间,黑天半夜,我亲自抬过死人,清理整顿五小的时候,我带着人,蹲坑守候,风餐露宿,防止冒烟,甚至遭人暗算,基层工作,能没有困难吗?没有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嘛?家国天天给你开着工资,就是让你喝茶看报纸吗?还有一点,就是山区的⼲部好管理,越是经济发达的地方,⼲部越不好管理。”
舒晴问道:“依你看,基层最大的工作难点体现在哪些方面?是⼲群关系吗?”
彭长宜摇头摇,说道:“⼲群关系称不上是最大工作难点,最大的难点我认为是权小责大。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就把这种矛盾比喻成小马拉大车。”
“哦,怎么讲?”舒晴对彭长宜的话产生了浓厚的趣兴。
彭长宜驾驶着方向盘,在稳稳地超过一辆车后,才心平气和地说道:“首先,经济发展是基层最迫切的问题。发展地方经济,恐怕是任何一个基层⼲部都想做的事,不管上级有没有这样任务指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每一个基层⼲部的心愿,因为你的一言一行,老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是基层⼲部,特别是乡镇党委记书和乡镇长们最迫切、也是最核心的工作內容。再有,就是现在时兴搞一票否决制,这个庒力也是最大,你想,上面千斤担,乡镇一肩挑,检查天天有,事事能摘帽。我在北城担任府政一把手的时候,就曾经代表区府政就跟市里一年签过23项责任状,哪一项都能将你一票否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