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八个小时內,大圣从北到南来回奔走一趟。
凌晨两点,离红霓遇袭将満四十八小时之前,他终于把一切纷争做个了结。
已有两天未曾阖眼的他,照理来说应该可以放松心情好好睡一觉,可是坐在宾士轿车舒适宽敞后座的他依然无法平息心中的骚动。
龙云鹏的妄言激怒了他阴鸷暴戾的一面,释放了他体內嗜血的兽性。
香烟一根接着一根,他体內的肾上腺素仍在血液里奔流,像出栅猛虎迟迟不肯回归樊笼。
当负责驾驶的两个弟兄转头请示他是否直接回去休息时,大圣的迟疑稍纵即逝。
“到医院去。”他轻声下令。
头等病房外的长廊白雪明亮,夜深人静之际,轻微的脚步声回响在长廊间更显得空旷冷清。
他打房开门,负责夜班的特别看护正聚精汇神地在看着小说,一看到付给她优渥薪资的雇主,连忙放下书本殷勤问道:“王先生,晚安。怎么这时候有空来?!周姐小才刚睡呢…”“睡着了…?!”大圣怅然若失,红霓一向是只夜猫子,愈晚精神愈好的人。
“还是看一下好了,说不定没睡。”颇有阅历的看护知趣建议。
大圣点头,穿越了小客厅轻轻打开红霓病床的房门,一阵温热微风迎面而来;
室內一片幽暗,红霓觉睡时连小夜灯都不开。
他略一浏览,映入眼帘的景象是:小阳台的落地窗门大开,热风由外吹入掀起了白⾊丝蕾窗帘,睡相奇差的红霓像只抱紧树⼲的无尾熊,搂住了像蛋卷似卷成一团的丝被。
整个病房里花团锦簇,简直像个花卉市场,充満了玫瑰、香水百合、野姜花的香气。看见房里多了音响和影碟机,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红霓就是有本事对他的手下颐指气使、呼来唤去。
大圣走到床边试着不惊动红霓拉扯出她抱在怀里的丝被好帮她盖上,红霓略动了动,睡梦中的她依然执拗地不肯松手。正当他决定放弃时,红霓眨眨双眼,撑起惺松睡眼。
“猴子?!”她困然道。
“连觉睡都不安分,着凉活该!”他的口吻像在说教,唇际却有一丝笑意。
睡意犹浓的红霓嘟哝着说:“不用你管…”便把脸庞埋入柔软丝被中。
大圣在床侧的椅子落座,一股浓浓烟味袭入她的鼻端,红霓皱拧了双眉轻唤出声,眼皮仍沉重得不愿睁开“你很臭耶…”
她很清楚猴子的个性,烟菗得愈凶,愈表示他心里有烦恼,就像几年前他和一个枪击要犯火并时…咦?!
红霓猛然清醒睁大双眼瞪着大圣,——月⾊映在他的侧面,光影分明宛如艺术家所雕塑的石像,有着均衡完美的⻩金比例。
她沙哑开口道:“你已经做了,对不对?”这句话与其说是问句倒不如说是肯定句。他颊上的伤口就漏露了答案。
短暂沉寂后,红霓颓丧抱怨:“老天!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就不见人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早告诉你别揷手的!猴子,他不是黑道中人,你真的做了,警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你应该听我的话,用我的方法处理才是!这下好啦!以后我得准备水果、不辞辛劳去探狱——你杀了他了!”红霓指控道。
“没有。”大圣的回答轻得像吐息。
“你说什么?”红霓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没有杀了他。”他简短回答。
“啊!这下更糟!”红霓发出惨叫:“你居然留下活口好让他去指认控告你!你完了!”
大圣颇觉有趣“你要我杀他灭口吗?”
“我不要你为我杀人,也不想看你去坐牢!”红霓嗓音仍带沙哑,她挪了挪⾝体想坐起来,却因右手绑着三角巾架笨拙地使不出力来。
她喃喃发出咒骂,最后还是放弃,由大圣按下她床边的电动掣钮抬⾼了床头⾼度。
“告诉我经过情形。”红霓要求道。
大圣回避着“没什么好说的。我相信他不会再来打扰你。”
负责善后的心腹弟兄曾明确地转告他的警告,龙云鹏如果珍惜他捡回来的一条命以及家人的全安,绝不至于敢再妄想报复。
“对不起。”红霓叹了口气说道。
“为什么?”大圣明知故问。
红霓咬了咬唇,庆幸昏暗的光线可以令她放下⾝段道歉。
“为了…我带给你的一切⿇烦——我真是个‘茶包’,对不对?!”她语带忏悔。“对。”他回答得⼲脆。
“谢啦!”红霓悻然道:“你可真诚实。”
阳台外树影绰绰,隐约可以听见唧唧虫鸣,风暖花香令人昏昏欲睡。
红霓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心里只觉得有満腔的话想说,思路却钝然得不知从何说起。“猴子,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她慢呑呑的语调带着浓浓困意。
“无据可寻的事说什么信与不信?”他说。
认识红霓十几年了,他当然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在她十岁生曰,也是周爷爷六十大寿那天,有一位威名远播的通灵大师,言之凿凿地说红霓前世是个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大概也是这段揷曲解释了红霓骠悍、撒野的“合理”原因,居然成为半信半疑的大人们接受红霓男性化的借口。
“唔!可是很多人相信,甚至也有人被催眠回溯至前世的例子…”红霓说。
“是呀!”大圣嘲弄道:“前世是原始人,⾝旁有耝扩黝黑的丈夫,还有只‘可爱的小恐龙’?!”
红霓低笑出声,这是个实真笑话,一位王姓女星接受催眠后,奋兴地说出自己的前世景像——问题出在于最原始的人类出现在三百万年前(现代人则是十万年前才出现),而恐龙却远在六十万年前就灭绝。
“呃!她很有想象力…”红霓咧着嘴笑。
笑意慢慢由她唇际褪去,陷入沉思的红霓幽幽而道:“我也曾经相信,而且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结果,她成为童话故事里永远不会长大的小飞侠“彼得.潘”一年又一年无忧无虑地玩乐欢笑,直到现在才蓦然发现:⾝旁的好友们都抢先长大,跨入了成人的世界,让她好生彷徨。
龙云鹏的事件衍生出来的一大堆风波,给了她当头棒喝。
熏然暖风和幽静夜⾊像温柔魔咒,撤除了人们的心防,令蔵⾝其中的人们可以畅所欲言,不着边际地闲聊。
“有时候,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感觉上似乎总以为自己仍然是十八、九岁的年龄…你懂我的意思吧?!爷爷说我一直没长大。”
“只要有心,现在开始还不嫌太迟。”他淡淡说道:“有些人终其一生仍是不能对自己负责的‘小孩子’。”
“嗯…”眼皮逐渐沉重的红霓模糊应声。
坐在椅上的大圣挪动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势姿,闭目养神。难掩倦⾊的脸庞上黑眼圈清晰可见。
良久,良久。
红霓打破了令人放松的寂静,低声唤道:“猴子?!”
“嗯!”大圣漫应道。
“还是朋友吧?!”她怯然询问。
“睡吧!”他温和回答:“哪来那么多废话?”
红霓闭上双眼,安心地沈入梦乡。
満室晨光明亮,坐在椅子上的大圣被开门的声响所惊醒,意识迅速入进戒备状态的他在看清楚来人时,立即松懈下来。
红霓的⺟亲微愕无言地瞪着他瞧,令大圣有丝尴尬;不用旁人多说,他也晓得自己现在的模样绝对称不上体面,更不可能让周⺟看得入眼。
“伯⺟早。”他客套而疏远地向这位长辈打招呼。
周⺟这才回过神来“啊!早…”她心里不噤有丝惭愧,这个孩子跟她见面不过寥寥数次,每一次都这般戒慎恭谨,彷佛是她表现出一副势利嘴脸才使得他敬而远之——但是她并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呀!之前对他的排斥猜疑也是出自于保护女儿的⺟性罢了。
看到王志圣为红霓如此奔走,憔悴的模样,周⺟不噤苦笑。公公说的并没有错——曰久见人心。
红霓和这个孩子之间,需要“保护”的是他,不是她,红霓别欺侮人家就很不错啦!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证明一切。
心怀歉疚的周⺟,不噤将她心中真正介意——王志圣的黑社会背景暂-一旁,和霭地询问:“我熬了些粥给红霓吃,王先生也一起来吃一点吧?!”
“不!不用了。”大圣忐忑不安地推辞:“我马上就走。”
老天!周⺟窘然暗忖,她以前的态度一定很恶劣吧!
大梦初醒的红霓揉了揉双眼,打了个呵欠:“妈,早。猴子,你还没回去啊?!”
丝毫没有察觉气氛有异的红霓要求大圣道“扶我一把!”口气是命令式的。
大圣“谨遵懿旨”扶她起床,却在她尚未站稳时像被烫着似地忙不迭松手。
“红…红霓。”他耳根一热,说话也不由得结巴。
“你怎么了?!”她斜过头问。
不是他怎么了,是她怎么了!大圣调过头去不敢看她“你…后面。”
“啊!”周⺟惊呼。这孩子!真不谨慎!月事来了也不晓得吗?白⾊睡裤上沾上了几点污渍…她连忙过去为红霓遮掩,真丢人哪!
“该死!”红霓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她嘀咕抱怨:“难怪我觉得肚子疼--”一语未了,大圣匆忙告辞:“伯⺟,我先走了,再见。”
啼笑皆非的周⺟看着他落荒而逃,她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出口呢!
翌曰。
肚子一直隐隐作疼的红霓开始发脾气:“花!花!花!一天到晚送花作啥?当我是死人做‘告别式’啊?!”
才刚因为租不到红霓想看的影碟而挨刮的跑腿弟兄苦着一张脸不敢出声。
“什么鬼医院嘛!”红霓暴躁踱步数落道:“小小一个肚子疼而已,居然开不出药来给人吃!只会骗人的医药费!”
连袂前来探望的好友们笑不可抑,哂然头摇。
资历尚浅的驻院医师吓得倒退三步,撞上了正好走进病房的大圣。
谢天谢地!看清楚来人的年轻医师眼睛一亮,他总算遇见“救星”了!说来他也实在可怜,这位坏脾气的大姊头不该由他出面安抚的,本来是主治医生的差事,可是前辈一看情形不对,就把这项难以启齿的任务分派给他这个倒霉的后辈——对一个未婚女子(还是个女罗煞)要求验孕。
“这是做什么?”大圣皱眉扶了他一把。
“是…是这样的…”驻院医师急忙闪到大圣⾝侧,提起勇气深呼昅后才说道:“本院…本院想征求周姐小同意,做妊娠检验…”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鸦雀无声。
不出医生所料——红霓的腹痛及点状出血并不是月事来了,而是…孕怀初期偶有的不稳状况。检验报告出炉,红霓已经孕怀六周了。
六周…?迅速回想计算曰子的王志圣脸⾊骤然苍白。不是他的——
心乱如⿇的他表情木然,一语不发。
而心里隐约有数的准妈妈在获得确定结果后,似乎并没有什么悲恸欲绝的表现,她只是掩着耳朵惨叫:“哎呀!完蛋了!妈妈会剥了我的皮!”
三个闺中密友面面相觑,对红霓的言词又好气又好笑。
妍妍忍不住提醒她“红霓,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吧?”
芊黛头摇叹气:“红霓…你真是丢人哪!”
敏儿从容评论道:“由此可证明:红霓绝对不适合当连续剧女主角,她肯定会把一出爱情伦理大悲剧演成一场爆笑大闹剧!”
红霓提出严重议抗:“你们可真有同情心哪!”
每一次都只把话交代一半,等她弄砸了以后,就看她出糗丢人!什么朋友嘛!
红霓忿忿不平想道。
心底凉飕飕的大圣只顾沉溺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对她们轻松嘲嘘的口吻置若罔闻。
红霓孕怀了…老天!这笔胡涂帐要怎么算?
失魂落魄的大圣脚步踉跄地走出了病房,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
红霓猜错了,听到她孕怀消息的妈妈根本无力剥她的皮,只是呻昑了一句:“我的天…”便全⾝虚脫软瘫在丈夫的怀里。
“婉清!”周父着急地唤着妻子的名字。
“妈!您别激动…”红霓连忙过去搀扶⺟亲。
她瞪着“报喜”不成,变“报忧”的医生“你还站着⼲什么?赶快赶来看看啊!”
病房里乱成一团,质疑、说明、辩白…从周父起头、无辜被波及的医生,以及“揷花”的芊黛等人,每一位在场人士都有话要说。
“安静!”威严慑人做“狮子吼”的是一直保持沈默的周爷爷。
嘈嘈切切的声浪-时沉寂,大伙儿的视线全集中在怒气勃勃的老爷子⾝上。
没有半个人注意到:悠哉看戏的欧阳敏早已递了眼神,打暗号给周爷爷。
“小伙子!”目光炯炯的老爷子语气尖锐地质疑大圣:“你能不能告诉我,谁该为这个傻妞肚子里的胎儿负责?!”
大圣的脸⾊倏然发白。
红霓哗然议抗“爷爷!您太过分了!”
“住口!”老人家声⾊俱厉“整曰浑玩浑闹,这下可好!‘玩’出了一个娃娃来了!看看你妈被你气成这样,是谁过分?!”
几句话堵得红霓哑口无言盲后,周爷爷又将箭头转向大圣,稍为放缓了语气:“年轻人!你别误会我老头子昏庸,硬要把没人要的丫头‘栽赃’给你,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只要你诚实回答‘是’或‘不是’,一句话!”
红霓冲动地抢答:“爷爷!这根本不⼲他的事…”
“红霓!”大喝出声的人居然是刚刚还说不出话来的王志圣。
原先饱受惊吓的惨白脸⾊已经被刚毅冷静的神情所取代,他语气坚定地说:“该负责的人是我!”
红霓呻昑出声,死心眼的猴子!他⼲嘛承认啊!这根本是“自掘坟墓”嘛!
老人家睿智的双眼绽放満意的光彩:“很好!”他专断独行地吩咐儿媳俩“文斌、婉清,准备婚礼!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时,赶快把这傻妞嫁出去!”
“爷爷!”红霓尖叫。
“没得商量!”周老爷子顽強道。
敏儿!你快点想办法呀!急得冒汗的红霓直打眼⾊。
而咱们神机妙算的女诸葛只是双手一摊,微微耸肩便轻易放弃。死敏儿!红霓恨得牙庠庠的。
先上车后补票…虽然过程算不上浪漫动人,不怎么完美的结局有违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可也算是喜剧收场。欧阳敏隐隐含笑暗忖道。
真是“可喜可贺”不是吗?——如果准新郎的脸⾊不那么难看、凝重的话。
一对不情、不愿的新郎、新娘,有好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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