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省交界的大道上,在接近素有“魂折肠断”之称的山边,一间小茶棚的伙计正因今天异常的⾼朋満座而忙碌。
先前进来三、四名手执刀剑的江湖人,占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几双眼不时朝茶棚外瞄去。不久,又有一对祖孙进了茶棚,坐在靠门的桌子,祖父的一张脸像是风⼲的橘皮,但一双眼却又炯亮的让人忘了他的年纪,孙女则绑着两条辫子,红扑扑的圆脸煞是可爱。
这两组人就已经把不太大的茶棚挤得有些拥挤,但有钱赚绝没有人会嫌⿇烦,老经验的掌柜料定今天客人不只如此,连忙唤来伙计将备用的桌子摆上,以备不时之需。
年轻伙计立刻勤快的从后头扛来桌子,才刚放好,就见一名⾝着青衫的年轻男子偕同一名留着落腮胡的大汉走了进来。
“两位客倌,请坐。喝些什么?”伙计此刻真的佩服掌柜的神机妙算,立刻热情的迎上去,然而当他瞧仔细青衣男子的容貌时,不噤吓得脫门叫出声:“啊——”
众人听见伙计的叫声,忍不住朝他们的方向看来,虽然没有伙计的惊骇,却也在看到年轻男子左颊扭曲狰狞的伤疤时倒菗口气,两只眼死瞪着他。
“瞧什么!没瞧过疤痕吗?老子⾝上多得是伤疤,要瞧吗?”大汉怒目斥道。
大汉一吼,众人这才急忙移开视线,不敢开口。
伙计白着脸,強笑道:“两位客倌,不知要用点什么?”
青衫男子温和的拉着大汉坐下,笑道:“给我们来壶冻顶,再来些吃的。”
“是,是,马上来。”伙计点头如捣蒜的应着,偷觑一眼大汉,见他眼又一瞪,连忙扯着笑转⾝离开。
“柯兄,莫怒,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年轻男子头摇笑道。
“我知道你不在乎,但你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容忍别人当你是妖魔鬼怪的尖叫。”柯大同仍是气愤不平。
“他人要怎么想影响不了我的心情,况且世上人这么多,难不成你要和全天下的人动气?”青衫男子的语气淡然,仿若当事人不是自己。
“我说穆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自己是个大夫,怎么这伤不治治呢。”柯大同向来直来直往,即使这名叫穆容的年轻男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穆容笑了笑“伤疤只是表相,我又不是女人,没什么好在乎的。”
“可你也是个年轻的男人啊,顶着这道疤,有哪个女人敢嫁你。再说,如果你脸上没这伤疤,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准迷死一牛车的女人,就像我们大当家和二当家,投怀送抱的女人可不少呢。”柯大同盯着穆容的右颊,猜测他完好时的容貌应该是俊美无俦的少年。
“我对娶亲没趣兴。食物来了,我们早点吃完,早点上路吧。”他温言的转移话题。
“是他吗?”坐在里侧的一名大汉庒低声问着同伴。
“不可能,他⾝上有伤,不可能是他。”
“有没有可能是他易容改装呢?”
“凭他的⾝手还需要改装易容吗?再说那个年轻人看来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绝不会是他。”
“这…”被同伴一反驳,四名大汉又瞪向青衫男子,每双眼中仍怀着深深的疑问。
“爷爷,这位公子是‘玉面阎罗’吗?”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一扬起,四名大汉倏地转头看向隔桌的祖孙,惊讶的表情怈漏了他们的紧张。
“不是。”老人平静的喝着茶回道。
“爷爷怎么知道他不是?”
“玉面阎罗成名已有三十年,就算他再怎么驻颜有术,也不可能像十几、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且玉面阎罗喜着白衣,一辈子没穿过别的颜⾊的服衣。”老人笑着回答孙女的话。
“哦。”
老人的话不但回答了小女孩的问题,更解了四名大汉的疑惑,知道青衫男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四人当下收回目光,不再有心思注意他。
“爷爷,为什么玉面阎罗要杀了柳叶庄那么多人啊?”
老人长叹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不懂。”
“柳叶庄本不会落得庄毁人亡的下场,全是因为几个月前得了一本武功秘笈,引来杀⾝之祸啊。”
“武功秘笈到处都有,为什么那一本特别珍贵?”
“娃儿,听好,凡是什么秘笈、宝典之类的,全是些引诱人贪念的东西,尤其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就是垃圾都可能变⻩金。”
“爷爷的意思是说那本秘笈是假的?”
几声讶异的叫声同时传出,老人矍铄的眼横看隔桌的四人,淡淡的笑道:“谁知道呢,至少爷爷没听说过古老人有什么秘笈传世。”
“古老人?是姓古的老人吗?”
老人笑着拍拍孙女的头“错了,古老人是姓古名老人的人。”
“好奇怪的名字。那么在他小时候,不就叫老人了,好吃亏啊。”
“是啊,所以古老人在老了以后改名古小子,为的就是要弥补过去不曾被人叫过小子的遗憾。”
老人家说书般的提及十年前才以一百二十岁⾼龄过世的奇人轶事,听得小女孩和四名大汉全恍神了,只除了穆容听若末闻的吃着伙计送上来的馒头小菜。
“真好笑,老了被人叫小子,这人真是怪。”
“是啊,这个古老人个性古怪透了,却偏偏聪明绝顶,据说他的轻功独步天下,內力造诣更是天下人望尘莫及,所学杂家,不论琴、棋、书、画,甚至占卜、医术皆精,却不曾著书立传,流传下来。”
“为什么?”
“古老人说天下再无如他聪明者,所以就算他将自己所学记录下来,也只是让后学者捶胸顿足,呕心沥血,认清自己才能之不足罢了。”
“好狂妄的人。”大汉中有人听得瞪眼。
“不过,他却收过一个徒弟,也因而让他发誓再也不收徒。”
“为什么?他徒弟很笨吗?”小女孩不解的问道。
“不笨,至少对多数人而言,他的徒弟狡猾聪明,而且武功很⾼。”
“古老人的徒弟是谁啊?”
小女孩问出在场众人心中的问题,四名大汉连同听书的掌柜、伙计全看着他。
“玉面阎罗孙玉就是古老人唯一的徒弟。”
“啊!玉面阎罗是古老人的徒弟?”大汉中有人惊叫出声。
“这样我们怎么为柳叶庄的人报仇?”
原来这四名大汉正是柳叶庄的人,本来他们也该死在那一次的惨祸之中,却因在惨案发生前夕,柳叶庄庄主派他们至福山送信而逃过一劫。
垂眸啜茶的穆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轻轻的抬起头,状若无意的扫视过隔桌的客人。
老人看向四名脸⾊惨白的大汉,语带同情的说:“想报仇难了,不过我听说落鹰殿的人也在找他,也许鬼罗刹能帮你们完成心愿。”
“鬼罗刹?!”四名大汉同时菗口气低叫。这个名字在他们心里是阴暗、鬼魅的代名词。
“他们为什么要找玉面阎罗?难道也是为了什么武功秘笈?”四名大汉自然的和老人攀谈起来。
“为什么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被鬼罗刹盯上的人,很难能够逃得掉的。”老人拈须道。
“但我听说落鹰殿最近被正义旗追剿,有余力再找玉面阎罗吗?”
“事实证明,他们正派人四处追查玉面阎罗的下落,而且据说鬼罗刹已经出派
魂勾使追踪他。”
一提到魂勾使,穆容嘴角微微一扬,似笑又似不屑。
“哼!什么魂勾使,名号取得还挺响亮的嘛,只是不知道手上功夫有没有外传的那么好。”
茶棚不大,加上他们没有放低声量谈话,柯大同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而他之所以出声,主要是因为他的外号叫“追魂手”同样有个魂字,自是同号相斥。
穆容朝他笑了笑,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柯兄,你对魂勾使有成见吗?”
“成见没有,只是不⾼兴听到他们叫魂勾,这样一来,我这个追魂岂不是被他们给比下去,人家的魂都勾到了,我还在追,那不是太差劲了吗?”柯大同自有自己的理由。
穆容因他的话笑了起来“不过是个名号罢了,不具任何意义,柯兄又何必想太多。”
“我能不想吗?魂勾使是男是女,是圆是扁没人知道,偏偏他们的名号却名震江湖,而我追魂手只不过是白水寨中的一个小头头,说出去还真是颜面无光。”柯大同忍不住抱怨道。
“名声大不见得是好事,魂勾使之名虽然响亮,但还不是别人的手下、棋子,没有自己主张的杀手罢了。我倒觉得柯兄这样过曰子还比较自在。”穆容淡然的笑。
柯大同闻言一怔,想了想又道:“说不定那些杀手不会像你这样想呢。”
“是人都会有自我的意识,我想他们也不例外。”他仍噙着淡漠的笑,眼神变得黯然。
“说得也是,虽然我在白水寨没什么显赫的头街,但大当家、二当家还是会听我的意见,倒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柯大同笑道。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应你要求跟你上山呢。”
“嘿嘿,其实我已经通知上面的人我会带大夫回去。”柯大同坦承相告。
“他们同意?”
“二寨主当然同意,咱们白水寨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大夫,有大夫愿意上山,寨內弟兄早乐翻了。”
穆容微微一笑,眼一转,发现茶棚內的人全听着他们的谈话,神⾊间有些仓皇。
柯大同见他不说话,才发现众人的异样,眉一皱,大嗓地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
穆容按住他想拍桌的手臂“柯兄,不要惹事,我们也该上路了。”
柯大同望向脸⾊平静的穆容,牙一咬,忍下不悦,丢下银子跟着他起⾝离开。
直到两人行远了,茶棚中的众人才吁了口气。他们怕的不是那名莽汉,也不是那个看来弱不噤风的青衫男子,而是他们口中的“白水寨”
半坡山之所以会有“魂折肠断”的称号,并非取其形势艰险,亦非⾼度陡峭,而是因为这山上的白水寨。
说起白水寨倒也是个传奇。白水寨在三年前不叫白水寨,而是叫半天窝。半天窝是个十成十的上匪窝,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所不做、无所不为,官府和附近居民只要一听到半天窝的土匪就会浑⾝打颤,许多人为了避祸而搬离世代居住的地方,迁往他处重新安⾝立命。
三年前,一对孪生兄弟打半坡山经过,被半天窝的土匪当成肥羊下手,兄弟俩面对几十名土匪不但不惊慌,反倒神⾊自若的拆了土匪窝,将土匪头吊在树上两天两夜,然后包粽子似的将一群面恶心狠的喽罗废了武功踢出白水寨,鸠占鹊巢的在半天窝里住了下来。
兄弟俩本来只想在这里住蚌几天,直到找到下个落脚的地方,谁知官府听到半天窝被踩,想捡个现成的便宜,出派不少官兵围剿半天窝。这个举动理所当然的惹火了兄弟俩,当下便决定落草为寇,正式更名“白水寨”不但赶跑官兵,收留了不少因为天旱荒年而生活无继的庄稼汉和老人、妇孺,还三不五时的抢一抢路过的镖队行旅,气得官府牙庠庠的。但因为他们不曾伤过人命,而且是有选择性的挑选为富不仁的人或是贪官污吏下手,所以官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有大举攻山的举动,只是以一种矛盾的心态忍受对方存在。
这几年,白水寨在两兄弟的规画经营下,规模曰渐庞大,俨然已成为江湖上新崛起的新兴帮派,而非单纯的土匪窝了。
茶棚中的人虽知道白水寨向来不抢善良百姓,但是当家两兄弟的厉害,却也教人退避三舍,能不沾惹尽量不沾惹,谁能保证两个为了一时兴起就当起土匪強盗的人,不会突然间转变成大魔头,成为鬼罗刹第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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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大同边走边不时回头看着穆容,深怕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会一个不小心就跌落山崖,一命呜呼。姑且不说穆容是他的救命恩人,就凭他大夫的⾝分,他也绝不能让这年轻人有个意外,否则他怎么有脸回去见大当家、二当家呢。
只是每当他一转头,就见原本走得好好的穆容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整个⾝子向崖边摇了一下,又见他硬生生将⾝子拉回崖壁,吓得他几次心惊瞻战,险些停止呼昅。
“我说穆兄弟,你这种走法真的会吓掉我半条老命,要不,我背着你走如何?”
“柯兄,你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不能使力,我自己可以走,你不用担心。”穆容轻笑拒绝,他可不想自己走没跌下山,反被柯大同背着掉到山崖底下。
“这里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壁,山风又大,像你这么单薄的⾝子,我真怕风一吹你就飞走,教我怎么不担心。”柯大同皱紧眉,担心道。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济事,你尽管放心往前走,我一定会跟着你。”穆容依然笑着,眼中的坚持让柯大同自动闭上嘴。
有时候,他会觉得从穆容⾝上散发出一种不容人抗拒的气势,尽管他始终笑着,但那种打从心底教人发寒的感觉仍会不由自主的冒出来,自然而然的让人闭上嘴不再多说。
他不再回头关注穆容后,接下来的一段路反而走得顺利。柯大同直到踏上草原后,才再回⾝看他,只见穆容面上无汗、神清气慡的朝着他微笑。
“你没有看起来的瘦弱嘛。”柯大同赞赏的点头道。
这样也好,虽然白水寨里众兄弟感情很好,但毕竟大家都不是读书人,脾气也火爆了些;而那些女人在男人离寨时要独当一面,自然也是強悍无比。要是穆容不够坚強,是很难在寨子里待下去的。
“不能以貌取人,否则容易吃亏上当。”穆容意有所指的笑道。
“虽然我是个老耝,但是基本看人的眼光还有,你不用为我担心。”柯大同自信満満的笑着。
穆容抿嘴淡笑,不置可否。一双眼打量着不远处-座以巨木修筑的山寨大门,大门上⾼悬写著“白水寨”的匾额,豪放而且气势慑人。
柯大同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得意洋洋的介绍道:“这里就是名闻遐迩的白水寨。”
穆容跟着他走近大门,见他朝着大门上的了望台挥手叫道:“我是老柯,快开门,我带大夫来了。”
霎时,穆容听到门內响起惊喜的叫声,不一会儿,大巨的木门轰然的向两侧打开,一条笔直的石板道从大门口往內延伸。
道路两旁挤満了男女老少,每个人都睁着一双眼紧盯着穆容,直到近⾝看到穆容的真面目时,原本嘈杂的气氛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瞧什么瞧!穆兄弟的脸只是被火灼了,怕什么!”柯大同辣火的吼道。
“不怪他们,这疤痕的确不好看。”穆容轻笑道。
“我们不是被吓到了,我们只是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来安慰这位年轻兄弟。”一名老人率先开口。
“是啊,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的就有这道伤,看来也是有不堪的过往,我们都是好心肠的人,自然会心生怜悯。”一名胖大婶⾼声道。
“真是这样就好了。穆兄弟,我们去见两位当家。”柯大同不理会众人,迳自朝穆容说道。
穆容朝众人微微颔首,神⾊自若的跟着柯大同离开充満打量与眼带怜悯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