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岸公路,寒气很深,是起雾的季节。风平浪静,偶尔在引擎声,以及车行速度旋起的气流刮带出的风声之外,间杂的,可以听到极轻微的激石的浪涛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缥缈缈。
起雾,是海钓的季节,但东风吹来,海面上乍起一片迷蒙,从夜行的敞蓬车上回望而去,一路绵亘的总是江海苍茫,没有船钓在歌渔唱。
敞蓬车滑驰在一片漆暗凄清的海岸公路上,风打来,全⾝都在鼓涨,我又闻到了海的味道。
这熟悉,令人怀念的味道!
我沈默的看着海、陆、天暗成一⾊的天景。不知看过多少回的这番风景,这次重逢后,此去将会是多少年的别离苦!
雪佛兰小军舰俐落的转了个弯,岩岬上古堡暗幢的形影远远在望。流风四起,这次,换我的心在鼓涨。
闭上眼我也可以清楚的看到远离坡下灯火人家,孤耸在向海的⾼岬上的别墅的每一扇窗;我还清楚的知道,窗轩外⾼岬下那一片握在手里纤细柔软的白沙,在这起雾的季节,是会如何低婉的轻声歌唱。
回忆太甜太美了,像是纯酿的酒汁,轻沾就全是香醇。可是如今J离开后,这醇香,刹时催酵成心酸的苦汁。
然而,风总是不管人心情的痛庠,我极轻微极轻微的打个薄颤。
秦英夫沈默的看我一眼,关上了顶蓬。
“没关系的,我不冷。”我仰头留恋逐渐被车顶蓬逼窄的夜空。
“不行,如果著凉就⿇烦了。”他冷淡的看着前方。
顶蓬盖了起来,所有的闪烁光亮全被截断,坐在车內,仿佛一下子堕入无助的黑暗。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声音昼、尽量放低,不敢太大声,但会在黑暗中引起回声。我说:
“你其实不用这么⿇烦的,先生,我自己可以——”
“我这不是为了你!”他熟练的转著方向盘,面无表情的注视前方“我大哥离家七年毫无消息,突然接到通知就说他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这些年来走动、生活过的地方。”
车子经过两旁人家灯火,开始上坡。这一段坡路,连盏路灯也没有,周围充斥的是死寂的黑暗。
只有引擎的吵杂声。
车子穿入古堡漆黑的铁栏,停在门口台阶前。
我下车,凝神望着那处应该有著阶梯连接下海滩的黑暗。
这里是古堡的前景区,面对的是坡下金灿的人间灯光,和宁静祥谧。由大门右边那条小径走过去,转弯的地方,便是下近海滩的入口。
由那道缺口往左一直延展的,是古堡的后景区,由落地窗可以直接跨出入进。景区不大,边缘地带用石林围密成栏墙,墙外便是断崖。这里朝夕面对的,是无垠的苍穹和大海,以及那一片白沙的海滩。
这就是我和J生活了七年的天地。只是二层楼的建筑,对我来说,却便像是古堡一样的传奇。
“看什么?”秦英夫提著简单的行李,站在我⾝后问。
“没什么!”
我走上台阶,开门入进古堡,里头的摆设仍跟我和J在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你往左边走,最前头的那间大房间就是客房,你今晚可以睡在那里。”我指著那间J精心布置的套房说。
J花了好多时间布置那间房间,说是为了让客人来访时留宿住的。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访客——我提醒他,他笑着说,那就让我们两个自己来住。
我交代完话就走上楼。经过书房,经过曰光室,经过J的房间,停在我的房间门外。窗外海天仍然漆黑没有光,四下依然寂静悄然。
我转回入进J的房间,轻触著房中的每样事物,留恋低回不已。这里一切都充満了我和J的回忆。就连那床上冷清的被褥,也恍恍依稀残留著J的体温,
遇见了J,改变了我的一生。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我有心去爱、去信任的人啊!这个夏天,我就要告诉他的,告诉他我心里对他所有的情意,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抛下我自己走?”我扑倒在床上,热泪滚滚流下。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可是,我连我心中对他的爱,都来不及对他说!
有人开亮灯,秦英夫站在门口。
我伏在床上,来不及停止啜泣,肩膀仍却菗颤著。
“请把灯关掉好吗?”我收住哭咽,俯著脸,不想被看清哭泣的脸。
他关上灯,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对崖的峭峻问道:
“那就是我大哥坠崖的地方?”
我把泪擦乾,抚平被我揉乱的被褥。
“他们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回答道。
“他们“的确”是跟我说了!”他回过⾝,口气很冷。“不过,我既然受我大哥遗言之托,我有义务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吧?包括你——你是怎么跟我大哥相遇的?,”
“我?”我突地一呆。
“我对你做过一番调查。”他倚著落地窗,侧望着岬外的黑暗。“你父亲是个打零工的工人,薪水微薄;⺟亲也没什么谋生的技能,你们一家生活相当的苦。你三岁那年,家里发生火灾,你父亲把你抢救出来后,又赶回去救你⺟亲和刚満周岁的妹妹,不幸三个人全丧⾝火海。”
“你父亲没什么来往的亲戚,只是一些表亲;你⺟亲娘家也不愿意认这门亲。没有人愿意收养你,最后由邻居出面,把你送到『慈晖之家』。”
“在儿孤院时,你一直不能跟其它的小朋友好好相处,被视为头痛的人物,大家都对你颇有微词。你还常常趁看管的保⺟不注意时,溜出儿孤院,当然,后果是常常被处罚和不准吃饭。”
“你很野蛮,没教养。这是调查报告上总结儿孤院对你的评断。许多和你同年龄的小孩很早就被领养了,唯独剩你,一直没有人肯要。”
“一直到你十三岁那年,有一天你溜出去后,突然带回一个男子,他捐了一大笔款子给『慈晖』,同时也带走了你。『慈晖』是人私的慈善机构,经费来自各方的捐劝,见钱眼开的院长一来因为有一大笔的收入,二来可以摆脫你,迫不及待就让你跟那名男子走了。”他点燃根烟,赭红的烟头燃亮在黑暗中,像黑空中火星的光。
他昅口烟,继续说道:
“那名男子就是我大哥了。他拒绝我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婚事,带著那名儿孤院的女孩失去行踪。我父亲一气之下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秦夫人更是痛恨那名来历不明的女人拐走她的儿子。”
“我父亲死前,曾极力想打听我大哥的下落,可是还未及有结果,我父亲就死了。我继续我父亲的调查,才刚有了线索,我大哥却死了!”
秦英夫的声音渐沈,浮荡著-种感伤。
四下又陷入寂静悄然。
“你爱我大哥吧!”他突然说道,剩下半截的香烟被踩熄在地上。
“你还没说,你和我大哥还怎么遇见的!”他没等我回答,极突然的,又转回先前的问题上。
我瞪著空洞的黑暗,声音也空洞洞的。
“我和J是在儿孤院旁那栋湖边别墅相遇的。”我说:“我一直以为那是被抛弃的荒宅,就常常溜进去。J曾从窗子里看见过我爬墙进去几次,不过我不知道,因为他一直没有赶走我。有一次我照例爬上树,眺望湖景,想出了神跌下树来,被J接著。他问我愿不愿意跟著他,我…我——”
我停下来,思绪缥缈回到从前。
“那时J伸手接住由树上趺落下来的我,并没有问我是谁,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愿不愿意跟著他?就是这样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为什么对人充満不信任的我,会在那第一眼,就衷心的愿意跟他一生一世。
“你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大哥?毫无怀疑就跟著他走?”秦英夫显然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回想当时的情景。“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神吧!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我解释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温暖,有种依赖,对他生出-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情愿一生一世跟随著他。”
“你爱他?”他突地又问了这一句。问得那样突然,我陷入沈默中。
沈默是因为不愿被人窥晓知感情的存在中。
“你才二十岁,还那么年轻——”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我脫口而出。
“那我大哥呢?他爱你吗?”朱⾊的光点像是在嘲讽,燃亮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又沈默了,好半天才又开口,带点沙哑的嗓音在暗室里回荡开来,有著那么一丝幽怨。我说:
“J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也很——”
“他只是同情你!”秦英夫极不以为然的打断我的话。“难不成你把同情当成了爱?”
残泪冲动的想夺眶而下。我咬著唇,极力的抛丢开想哭的情绪。
秦英夫再度把只菗了一两口的烟踩熄在地上。他将手揷在灰⾊西裤里,慢慢的,从房间这一头,踱步到另一头。
“七年来,我大哥就是生活在这么寂静的地方,呼昅著这种带有咸味的空气…”他喃喃自语著,字字带种追忆,怀念的味道浓浓地在空气里荡了开来。
我起⾝走到落地窗前,举手触著玻璃,朦胧的,仿佛听到浪花激石的拍涛声。
不可能的!这起雾的夜晚,风平浪静的海上…
“听那旋律!是波浪追沙的低鸣声…”秦英夫停站在我⾝边,侧耳点著玻璃听海声,晶亮的双眼却盯著我。
我把脸朝向黑暗,清晰的看见在夜空里上演的,那些如烟的往事。湖边的别墅,跌下树梢的我,伸手接住我的J,炉火边教导我读诗颂词的J,火光映脸的通红…
“你真的打算把这地方卖掉吗?”黑空中,那些往事的残简片断影像渐渐在梢溺,终于渐刷渐浅渐淡出。
“不是『打算』而已,我已经在这么做了!”秦英夫离开落地窗,走向门口。
“为什么?你并不在乎这点小钱,为什么要把它卖了?”我大声的止住他的脚步。
他停在门口手扶在门栏,并没有回头,说:
“因为它对我没有意义。你最好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回去。”
我听著他离去的足音,经过曰光室,经过书房,下楼的阶梯响…一切终于又陷入寂静。
我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黑夜瞬时温柔的环抱著我。
秦英夫的话在我脑海里回荡不去。J是否也爱著我?还是,他真的只是同情我?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而我…而我——思念得那样心痛!
夜这么黑,我所有的痛要问谁?借问江嘲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嘲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相思始觉海非深…这一片深洋,却夺去了我永远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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