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啊…’帐內传来一声又一声急切地哀号,一声不止、一声又起,像是強忍着非人的疼痛。
帐內的人一会儿煮热水,一会儿安抚着炕上的人,真是忙得焦头烂额、手足慌乱。
‘将军还没回来吗?’苗袈一看见掀开帐帘入內的术裟,赶紧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询问着。
‘没有,外头的哨兵稀疏,大部分的人全到边关救援去了,我托人拿了书信去,到现在还没有下落呢!’术裟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可瑾瑜就快要生了,这儿又没有产婆,咱们该如何是好?’
一听到将军尚未回营,苗袈的脸更是愁眉不展。
‘这还不打紧,我听到一个坏消息。’术裟怕让炕上即将生产的玉瑾瑜听到,赶紧将苗袈拉至帐帘边。‘从边关传回一些消息,说是将军出师未捷,且濒临阵败的紧要关头呢。’
‘当真?’这消息一传回无疑是雪上加霜。
‘也不知是真是假,场战上传回的消息总是会有出入;或许是边关壁垒森严,书信不通,所以将军还没收到书信也有可能。’为止苗袈的担忧,术裟便想出一些极有可能的情况。
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决计是不能让瑾瑜知道。
‘苗袈…’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吓得苗袈和术裟赶紧奔至玉瑾瑜⾝边,暂时先将将军的事情抛诸脑后,当下瑾瑜的事是最重要的。
‘怎么了?’苗袈赶紧拉着玉瑾瑜冰冷的小手,心里头早已慌得不能自己。
‘孩子…快出来了…’瑾瑜颤巍巍地说道。‘快备…热水…布巾…快…’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苗袈还来不及听清楚玉瑾瑜交代了什么,便被术裟的惊呼声给打乱。
苗袈顺着术裟欣喜若狂的目光探去,瞄到一个全⾝沾満血的婴孩。‘生了,生了!’她赶紧割断脐带,将他抱起,急急拍打着他的⾝体,在听到一声如雷响般的洪亮哭声,三个女人全都不约而同的哭了。
待一阵手忙脚乱的清洗之后,苗袈才将乾净的婴孩抱至玉瑾瑜的面前。
‘瑾瑜,你瞧,是个男娃儿。’
玉瑾瑜在术裟的搀扶下,艰辛地坐起来,双手抖动地抱过婴孩。
‘是个胖娃儿呢,看不出瑾瑜这么瘦弱也能生出这么胖的娃儿。’术裟在瞥见他的第一刻便如此惊讶着。
‘像极了兀荆。’玉瑾瑜眼眶禽着泪水,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感动満満地萦绕在她心中;她终于知道娘亲当年是抱着何种心情生下她们五姐妹。
她的眼带着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仍能自这婴孩稀松的发丝里,看着红光満佈;是一头和他爹亲一般的红发,连紧闭的眼上也能看出他卷翘的睫⽑像极了兀荆,而那倔強而睡的神情,则十足是她的翻版。
‘是啊,简直就同将军的一个模样。’一旁的苗袈也不得不如此的夸讚着,尽管这娃儿不是她怀胎而生,她却已经对他有着一份难分难舍的感情,只因,他是将军的骨⾁。
‘对了,咱们给他取蚌名字吧。’术裟在一旁看着两个泪人儿,心中真是受不住地也跟着快流泪,遂赶紧转移话题,好让气氛能活络起来。
‘名字?’是啊,她倒还没想过名字。
玉瑾瑜瞧了苗袈一眼,徵求她的同意;因为她已经决定将这娃儿送给她,她也算是他的娘亲,也有权替他起个名字。
‘你取吧,这是你的娃儿呢!’苗袈拿起手绢拭去玉瑾瑜脸上的泪水,再将自已花掉的脸擦拭一番,终于破涕为笑。
虽说瑾瑜要将娃儿给她,可她却没打算真要接收这娃儿;只要瑾瑜有这一份心意,她便觉得够了。
玉瑾瑜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再看看怀中的娃儿。‘那我为他取名为旭曜鞑,愿他能人如其名,光明灿亮。’
可千万别像你爹亲,⾝处于这样的乱世之中,血气萦⾝。
‘姐姐同瑾瑜定要小心,见苗头不对,一定得赶紧回来,知道吗?我同旭曜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坐在马车里,看着⾝影逐渐变小的术裟,玉瑾瑜突有一种不能再见的感触。这一趟路行去,必是凶多吉少,她和苗袈都明白得很,但谁也不敢下定论。
边关传回一道又一道紧急的败阵消息,她和苗袈是如何也坐不住,决定要到前方去瞧瞧,才能安抚一颗不安的心。
苗袈在前头驾马,速度之快,可以让她感受到她也是心急如焚,一刻不得缓,然而越接近边关,路越难走,再加上漫天飞雪,四周瀰漫着阴森森的杀气,可以敏锐的感觉到边关不远了。
马车约略行驶了一刻钟的时间,突地自远方传来震天价响的嘶叫声,和着撼天震地的鼓声,远远地投在她的耳里。
‘瑾瑜,这边!’苗袈拉着玉瑾瑜的手走下马车,一步一趑趄,寸步难移地在堆成山的雪地里行走。‘已经可以看到阵营了。’
远方一片白皑皑的大地里,点缀着一点点的黑点子,散落在一望无际的广袤天地中。
‘咱们再往前一点。’玉瑾瑜稍喘了一口气,便又拉着苗袈的手往前走。
她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在她要离开的当头却传来兀荆战危的消息,这教她怎能走得开?不,无论前方的路有多难走,她定要看见他,不论是人、是尸!
随着越走越近营区,人声、战鼓声、号角声益发的响亮;眼前的黑点子,也开始变成会晃动的人影,她就快可以见到兀荆了。
穿过一片树林,玉瑾瑜同苗袈原本欣然的心情却突地染上浓浓的哀愁。
放眼望去,所触及竟是尸首遍地、哀鸿遍野的景象,雪花仍是不知愁地覆盖在这战死沙场的官兵⾝上,及蜿蜒成河的血流上…
这片皑皑大地里竟然腥臭薰天、血溅慑人!
玉瑾瑜和苗袈皆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住;一生在乱世中漂流,曾听闻前方的战事,却不曾亲眼目睹这场战上的惨绝人环。阴风呼呼、雪花纷纷,落在斗篷上的雪片凝成一张张染血的面孔,狰狞地睁开腥红的血眼,控诉着这化不掉的冤屈。
这一声声凄厉悲痛的哀鸣声,不绝于耳;这一幕幕撕心裂肺的杀戮害迫,怨气冲天;这一滴滴腥血狂狷的忿恚不平,恨入骨髓…这不是场战,这俨然是一幅人间地狱图!
她怕了、惶恐不已,却哭不出来,着魔似地一迳往前走。
她还没见到兀荆呢!
‘苗袈,我们快走!’她拉着呆愣一旁的苗袈,直往眼前的黑点窜动的地方走去,不知踩在脚下的是雪还是尸,她祇想快点见到兀荆。
‘慢点,瑾瑜!’
玉瑾瑜欺霜赛雪的,几乎融入这一片雾茫茫的雪窟冰天里,若不是那一头黑发,苗袈真以为她要消失在这一片大地里。
急匆匆地穿过那一片树林,还来不及停歇一口气,眼前已是两国短兵相接、互不相让的杀戮场战。
两国正以不同的阵法相较劲,仍是一片混乱,不知孰胜孰败。
蓦地,她看见了,看见坐在黑马上的兀荆。
她总算是见到兀荆了,他并没有如回报的消息那般战败沙场。
她瞧见兀荆骑在马背上咬喝着,一⾝盔甲散发着逼人的肃杀之气,配在腰际的大刀,亮晃晃地透着狡黠窒人的血气;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腿双一蹬,座骑立奔,披坚执锐、⾝先士卒,麾下精锐骑兵齐发。
雪虐风饕之际,两国士兵相交,兀荆沾血的大刀一挥,砍、刺、斩、杀,人头、残肢、鲜血一起飞噴奔舞,折断的旗帜与兵器四散,战鼓和号角反覆地交迭,座骑之下所践踏的皆是一条条无辜的生命!
那不是兀荆,那是恶鬼,是恶鬼附在兀荆的⾝上!
‘不!’玉瑾瑜松掉握住苗袈的手,直往着横尸満佈的场战奔去,而不顾在后头喊叫的苗袈。
是⾝为大夫的本能,玉瑾瑜奔至两兵相交的边处,一一看着地上的尸首,在血雪相融之处,寻找尚有一线生机的人。风雪肆虐,她几乎快要睁不开眼,却仍然不放弃希望地找着、觅着。
‘瑾瑜,这里太危险,我们得回去了。’苗袈看着玉瑾瑜的一意孤行,遂忍不住地行至她的⾝边想保护她。
‘不,或许还有人存活。’双眼刺痛得难受,玉瑾瑜却仍是不想停下手边的动作。‘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可你若是将他救活了,他还不是一样要上场战,结果不是同现下一般!?’眼看着远方有着人影逼近,苗袈的口气更是说得越急越慌。
‘可是,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生命在她面前消失?
‘瑾瑜…啊!’看着玉瑾瑜渐行渐远,苗袈便赶紧追至她⾝后,怕她出了差池。
蓦地,苗袈陡然大叫,玉瑾瑜急忙回头一探,猛地发现两个大明兵将苗袈缚在手中。
‘你们别杀她,她是我的朋友。’眼看着无情的刀即将划下,玉瑾瑜更是奋不顾⾝地往回跑,扑在苗袈的⾝上。
那两名大明兵一看,惊诧在这场战之上发现自己的同胞。‘姑娘,你怎会在这里,这里很危险!’
不待玉瑾瑜回答,另一名大明兵随即开口:‘八成是被掳来的。’说着,他又拿起手中的刀,旋即要往苗袈⾝上砍下。
‘不!’玉瑾瑜赶紧将那大明兵推开,好让苗袈能够摆脫他们的箝制。‘苗袈,你快逃、快逃!’
她不能让自己的任性害了苗袈因此而丧掉小命。
‘瑾瑜,你…’她不和她一起走,她怎能独自逃走?
‘快呀!’玉瑾瑜将⾝子攀上两名大明兵的⾝上,阻挡他们无情的追杀。
她很清楚,若是外族的女子被逮,绝不是轻松地一刀解决而已,必是有更加惨无人道的对付,她怎能让苗袈因她受这种苦!?
苗袈看她一眼,遂往场战边跑,熟谙雪地的她,弹指之间,消失在这一片的雪地里。
‘你竟敢帮助外族?’森冷的声响自心安的玉瑾瑜背后响起,她旋⾝一看,这两名大明兵彷彿化作⻩泉恶鬼,一脸的诡琊,举起的大刀闪着精光,好像要畅饮人血!
玉瑾瑜不断地退,退了又退,却终因雪地的松软,而跌坐雪地。难道她就要在这里死去吗?她还没回杭州,她想要回家呀!
再怎么挣扎,那两名彷若丧心病狂的大明兵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那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杀意,冷飕飕地窜入玉瑾瑜的心房。
‘兀荆!’玉瑾瑜闭上了眼,口中不自觉地喊出兀荆鞑的名字。
眼看着那刀子亟欲落下,生死即在这刀落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地,一阵风雪乍现,一把大刀蓦地从旁将那把刀架起,随即将那大明兵的头砍下,任那血液四溅,吓得另一名大明兵腿软倒地。
‘兀荆!?’玉瑾瑜听到这奇怪声响,随即睁开双眼,看见兀荆鞑坐于座骑之上,剽悍狂肆,英风凛凛。
兀荆鞑倏地翻下马背,一把将玉瑾瑜紧紧地拥在怀里,一双手仍微微战栗着。
‘你把我吓坏了!’他真以为来不及了,若不是那大明兵在下刀之前,尚有几分的犹豫,他现下抱着的可是她的尸首,与她天人永隔了。
‘你怎会在此?’看着前方的场战仍是一片兵荒马乱,他怎会突然跑到这儿来着?
‘是我。’苗袈自座骑的旁边闪出来。
原来是苗袈,刚刚她朝场战边上跑,她还直以为她吓慌,跑错地方,原来是替她求救去了。
‘你怎么会跑至这里来?’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兀荆鞑发起火来,对着玉瑾瑜怒吼。
‘我…’能说她是来见他的最后一面吗?
玉瑾瑜紧紧地将他拥紧,怕是这一生再也不会有相遇的一天,怕是再也触碰不到这温柔的拥抱。
‘瑾瑜?’兀荆鞑将她小脸抬起,看着她眼中隐忍的泪水,心中警铃大作,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总觉得有点不寻常的古怪。
玉瑾瑜直看着他,虽然他的脸沾上血迹斑斑,却不是那般让她难以忍受;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
兀荆杀人不对,可若他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是她的私心吧,若真要有人死,她也宁可是兀荆杀人,而不是别人杀了兀荆。
‘我好想你。’
‘喝?’他有没有听错?这是她第一次这般地诉衷曲,感觉就像是生离死别,她是担心他吗?
兀荆鞑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悦愉,闭上眼睛想着,等这场战役平息,不管夯夷如何反对,他一定要带着瑾瑜离开这里,再也不让她瞧见这腥风血雨的场面。
正当他俩享受着意外的喜悦时,另一个腿软的大明兵却伺机立于兀荆鞑的背后,刀子冷晃晃地抖着亮光。
‘将军小心!’苗袈原本想走离这里,让将军和瑾瑜好好地话别一番,孰知,她恰好瞥见这大明兵不轨的举动,随即以⾝挡在兀荆鞑的背后。
这刀直挺挺地穿贯苗袈的⾝上,鲜血顺着刀锋一滴滴滴在雪地上,染成刺眼的血红。
‘苗袈!’玉瑾瑜亲眼目睹这一幕,随即将兀荆鞑推开,吃力地搀扶着苗袈滑落的⾝子。
兀荆鞑怒眉一扬,一个旋⾝,提起大刀即往那大明兵⾝上砍,杀他个千刀万刀,都无法消弭他的愤怒。
‘来不及了,我已经放出狼烟’这大明兵临死前仍奋力地扯开笑容,似乎聇笑着他的愚不可及。
兀荆鞑抬头一望,⻩⾊烟雾直上云霄,不消一会儿的工夫,四面八方聚来大批明兵,团团将他们围住。
兀荆鞑迅速地跨上马背,随即弯下⾝拉着玉瑾瑜,‘走吧!’
‘不,苗袈也要一起。’玉瑾瑜直看着面容苍白的苗袈。
‘快走吧,若是连累到将军,我可不原谅你…’苗袈倏地将仅余的力气往上推,藉着兀荆鞑拉她的气力,将玉瑾瑜推至马背上。
兀荆鞑让玉瑾瑜坐于他面前,大刀随侍一旁,腿双有力地一蹬,⾝下座骑立即狂奔,自眼前杀出一条血路,无人能挡。
‘苗袈!’她的眼中一直深烙着苗袈満足而快乐的笑脸,彷彿能为兀荆鞑而死,是她最大的心愿。
她不懂,真的不懂!
‘放肆!你胆敢到这边关来,若说你不是奷细,有谁相信?’在阵营之內,传来夯夷十分不満的暴怒声。
战况危急,兀荆鞑将玉瑾瑜带回至总营帐內交给夯夷,随即又出兵迎敌。
‘我不是奷细。’玉瑾瑜不解他为什么对她的成见如此深。她不过是救人,难道救人要分种族吗?
‘我不管你究竟是或不是,我都不能将你留在这里;待会儿,我会遣人将你送回原来的帐营。’夯夷碧绿的眼眸十分鄙夷地看着她。
‘那我可否医治那些伤兵?’方才救不了苗袈已让她痛心疾首;若是有人可获救的机会,她绝不会见死不救。
‘我族伤兵?’夯夷狐疑地挑起他那道紧蹙的浓眉。
‘不分,只要是伤兵我都救。’
‘这样的行为不是在显示你是个奷细?’夯夷站起⾝走至她的⾝边。‘你别以为你是兀荆的宠妾,我便不敢动你,若是逼人太甚,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
面对夯夷的威胁,玉瑾瑜更是一脸无惧。‘只是救人,何须要分你我?’
夯夷凝神静听她的想法,半晌,‘你先回原来的营帐,若是有受伤的士兵或俘虏,皆交由你处理,我不会过问,你先回去吧!’
这小女子果然与众不同,难怪兀荆鞑会为她迷醉。
‘待这场战事平定之后,我会离开这里。’玉瑾瑜蓦地说道。
‘我是说你要先回去原来的营帐。’夯夷一听,眉头不噤又打了个结。
‘不!我是说要回我的故乡——杭州。’
‘你真的不再待下来了吗?’术裟泪水盈眶地道。
自从从苗袈死了之后,和瑾瑜已经相处了那么久,她竟然还是要照着她当初的承诺离开这里。
‘现在若不走,等到飘雪,我就更回不去。’玉瑾瑜坐在马车上,频频看着术裟手中酣睡的孩儿。
战事已定,已无更多受伤的士兵和俘虏,再留此地也无意义;苗袈在她的眼前死去,可她对她的承诺是不会更改的。
‘可是战事已定,将军就要凯旋归来,你就这样走,好吗?’
‘不走不行,我的黑发掺在这里,太过于显眼了,不适合。’玉瑾瑜幽幽地道。
她的眼一直停在那孩儿的⾝上,红发比他爹亲还暗赭,绿眼比他爹亲更墨绿,有他的陪伴,她能在这里又度过一个寒暑。她可爱的稚儿仍不知她就要离开他,仍酣睡得甜藌。
‘我走了。’不能再看,再看就走不了。
玉瑾瑜招呼着前头的马伕,马车喀哒一声地急速向前奔驰,留下一道马车掠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