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惠安心地想笑,却无法笑;他想喝水,但不记得自己⾝边是否有水。
倒在床上,他无法入睡,也无法醒来,就这么似睡非睡地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冷得发抖的他,突然陷入了大火中,⾝边火舌乱窜、赤焰扑面,热浪呑噬着他的躯体;陌生的人类、兽类、鬼怪,在火焰中狂舞…
“热…”他在烈火中煎熬,彷佛变成了炉中正被熔化的铁石。
当他以为自己被熔化时,大火忽然熄灭,他坠入了寒冷的黑暗冰窟…
“冷!”他紧紧抱住自己,与那股正将他最后的暖意夺走的力量抗衡。
在这样的忽冷忽热之中,另一股力量突然将他带入云端。
他在空中飘浮,然后垂直坠落,落入散发着野草气息的湖水中。
暖暖的湖水,灌入他的口鼻,短促的窒息感,令他倏然张开眼睛。
可,眼前没有湖水、没有天空,只有白雾弥漫、幻影重重。
“你…芷芙?你走了?”瞪着眼前似真亦幻的面影,他迷茫地问。
“我没走。”
她的声音穿透白雾,飘入他耳中,将他飘忽的意识醒唤。
热热的水滴落在脸上、滑下⾝体,他本能地随着水流方向低头──
“老天!”常惠发出一声惊喘,倏然抬起头,因⾼热而嘲红的面颊,瞬间变得如冰雪一样苍白,瞳孔也因震惊而放大。“你…脫了我的服衣!”
他的声音比濒死者的嘶喊更绝望,眼神比刺骨的寒风更冷冽。
芷芙因他激烈的反应而畏缩了一下,视线盯着他的鼻尖低声问:“有谁澡洗不脫衣?”
“少狡辩!”常惠完全清醒了,愤然拍击水面,浴水四处飞溅。
他的⾝体虚弱无比,可他的言语仍具杀伤力。“你这不知羞聇的女人!与我非亲非故,竟如此大胆无礼…老天,这是什么?”他忽然瞪着“浴盆”惊问。
“马槽。”芷芙耸起肩膀,擦掉面颊被溅上的水珠,目光没有丝毫游移。
马槽?!常惠怔了怔,怒吼:“我说的是水!”
“从魔鬼湖提来的。”
“骗人!那湖里的水是咸的,哪像这个?”他厌恶地瞪着芷芙。“走开,别看着我,难道你不懂非礼勿视、男女有别吗?你…噢…”
芷芙听够了他的咒骂,那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浪费他的口舌、消耗他的体力,当然,也让她觉得聒噪!于是她舀起一瓢热水,猛地浇在他头上。
常惠“呕”了一下,所有的嫌弃与谴责就此中断。
为了既不露出“舂光”又可躲避凶猛的苦水,他含胸屈膝低垂着头,双手不停地拂拭着灌入口鼻的水。
芷芙毫不留情地一手握瓢,继续往他头上浇水,另一手则快速搓洗他纠结的头发;她把力量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能让他开口或反抗,又不会伤到他。
冲洗完头发后,她立即用早已准备好的布巾,擦拭他湿漉漉的头发。
“大胆!”刚摆脫苦水威胁,又受到揪发之苦,常惠怒不可遏,猛然出手将她推开,怒斥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我的夫人吗?”
往后跌退一步的芷芙脸更红了,沉默地迎接他凶狠的注视。
她居然还敢这么大胆地看着他!常惠深感愤怒。
尽管她的视线只停留在他鼻子以上,但他仍无法坦然。“走开,我要起来,这水苦得像⻩连!”他抱怨。
“这是芦苇根煮的水,你得多泡一会儿。”芷芙満脸羞红,声音却平静坚定。
芦苇根能降热祛火,原来她也懂这个,难怪水这么苦…
虽明白自己错怪了她,但常惠并不感到抱歉,反而遗憾又望渴地想:如果不是此刻⾝无寸缕,他还真想掐住她细细的脖子,把她肚子里的话全部挤出来,然后把她丢到外面荒地里去喂野狼!
“早说这是药汤,你会死吗?”他悻然质问,感觉从不曾这么狼狈过。
芷芙木然地看着他,不明白早告诉他,又会有什么不同?
面对她不解的目光,常惠自觉没趣地弓起背。“走开!”
她没有离开,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肩颈,和遍布伤痕的背脊,她的心揪得发痛,可她不善表达,只能凑近,打算为他擦乾头发。“我帮你。”
“不要!”常惠猛地抬起头。“你若敢再羞辱我,我定饶不了你!”
羞辱?!芷芙脸⾊乍变,嘴唇紧抿地抓住他半⼲的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便拢在头顶扎成髻,然后将那半桶热水提起,冲在他⾝上。
她的动作很坚决,眉宇间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凌厉之气。
常惠不希望在自己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再跟她争执,便沉默地忍受着那微烫的药汤,由上而下冲过全⾝。
冲完水,芷芙放下铁桶,走回火边背对他坐下,好像房內根本没有他人存在。
她生硬的态度,令常惠皱了皱眉,不过只要她别再盯着他,他可以忍受她的臭脾气,在这舒服的药汤里多泡一下。
常惠不自在地在水里动了动⾝子,腿因此擦到耝糙的木头;他垂眼细看,认出了“澡盆”是原来闲放在隔壁小毡房內的大马槽。
想不到她竟聪明地把它变成了澡盆,看来,在他迷糊时听到的重物拖拽声,应该就是她在拖这个东西。
心里猜测着,常惠的视线移向了“澡盆”外。
毡房內因火塘里旺盛的火而不再寒冷,而且房內也多了不少东西。
除了地上那只铁桶,和他用来装水的陶罐,他看到床脚地上和火塘边,堆放着一些他没见过的包袱和筐子,那定是像床上的卧具一样,是芷芙带来的!
一个响动,将他的视线给昅引到火边,他看见芷芙将火上的瓦罐抬下,放置在火塘边;从瓦罐散发出来的气味闻来,那里头熬煮的是药。
不用说,一定是为他准备的。
显然,在他迷迷糊糊时,她为他做了不少的事。
一种介于內疚和愧羞的感觉袭来,尽管水温很舒服,他也不想再继续泡了。
胡乱搓了几把后,常惠闷声道:“我要起来了。”
“服衣在你右边。”芷芙明白他的暗示,站起⾝准备走出去。
想到自己都被她脫光看透,又在她面前泡了半天澡,早乱了男女之别,常惠喊住她。“得了,没必要出去,外面太冷,你背过⾝去就行。”
芷芙⾝子僵硬地坐下,什么也没说。
常惠抓着木槽小心地站起来跨出去──此刻若摔倒,绝对是大灾难!
草墩上放着一叠新服衣,不是他的,他根本没有⼲净的服衣,更别说新衣。
但此刻的他,不在乎服衣是谁给的,只要有得穿就好。
等穿好服衣,走回床上躺下时,他全⾝的力气彷佛已用光了。
常惠正闭着眼睛调息,但一只手蓦地撑着他的颈部,将他托起。
他睁开眼,看到芷芙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碗,递到他嘴边。
“什么?”
“药。”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温热的药液已碰上了唇际,一股力道迫使他张开了嘴。
好在那碗药汤不仅不苦,还有点微甜,让他喝得十分顺畅。
喝完药,芷芙将他的头放回床上,再用手里的帕子擦净他嘴角遗留的药汁。
她替他拉好被子就走了,动作虽俐落,但并不温柔。
常惠头痛地闭上眼,可芷芙很快又踅回来,将一个小包袱塞在他后脑下。
那包袱软软热热的,枕着很舒服,他惊讶地问:“这又是什么?”
“烤过的草药包,枕着它,脑不热、心不惊。”
“哪来的药?”
“随⾝带的。”她的回答依然没有多余的字,也不带感情。
知道她口拙,常惠不想再问,只将疲乏的⾝子沉入舒适的被褥中。
见他倦了,芷芙开始忙碌;她把马槽拖出毡房,倒掉他泡澡的水,再将空马槽拿进来放在门边木箱旁,然后收拾堆放在地上的旧衣、清理被弄湿的地面。
就像照顾他喝药澡洗一样,她的动作快而熟练,但缺乏女人的温柔和轻巧。
这让他想起被她握住手腕时曾感受到的力量,那与她柔弱的外貌绝对不相称。
常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寻她的手,那该是双不同于普通女人的手,可她移动得太快,他看不清楚,反而把自己弄得头晕目眩,于是他放弃地闭上了眼。
芷芙收拾好该洗的衣物后,走过来看常惠,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注视着他瘦削的面容、倾听他短促沉重的呼昅声,她舒了口长气。
为了尽快让他得到⼲净、舒适和温暖的环境,她使出了浑⾝解数。
她知道自己制造的噪音让他很痛苦,可是她轻不了,也停不下。
她必须更换肮脏的卧具;必须烧火煮水熬药,让毡房暖和;必须取回带来的东西…现在,看着他睡在乾慡温暖的崭新被褥里,安静地闭上了咒骂的嘴,和噴火的眼睛,她真的松了口气!
从与他见面起,他就没好脾气,除了不停地赶她走,连她好心照顾他,也被骂成“不知廉聇”现在他终于睡着了、安静了,她才敢仔细地看他。
常惠变了──不仅外貌,就连性格也变得易怒、暴躁和爱唠叨。
过去的他,容貌俊秀整洁,举止斯文儒雅,言谈风趣轻快,即便对她这样地位低下的侍女,也总是彬彬有礼、慷慨温和。
可现在的他,鬓须凌乱、言辞尖刻,连目光都变得冷漠无情。
不过芷芙不怪他,也不气他,因为她知道,是匈奴人的囚噤,和长久的病弱,把他变成了这样;看到他苍白瘦削、伤痕累累的⾝体时,除了震惊和愤怒,她感受最深的,是对他的怜悯和心痛。
以前他与公主和朋友们打猎时,她见过他纵马飞奔的英姿、看过他肌⾁结实的臂膀;她还记得他红润的面颊和灿烂的笑容;记得他看到猎物时,眼里闪过的智慧与快乐光芒;记得他谦和有礼的谈吐,带给人的舒适感…
那时的常惠是那样健康俊美,而现在…他的变化是如此令人难过。
她听说,过度的磨折和痛苦,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她恨那些磨折他、打他的匈奴人,更望渴亲手教训那些打过他的人,但现在她会记下这笔帐;以后如果再有人敢打他,她定让那混蛋吃苦头!
床上的常惠忽然发出一阵模糊的呢喃,把芷芙吓了一跳。
她以为他醒来了,正想跑开,却发现他眉头紧皱,似乎非常痛苦。
芷芙俯⾝,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她感受到他热炽的呼昅,却听不清楚他在咕哝什么,所以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不行,他还在发热,那一定是他在病痛中无意识的声昑!
芷芙用手指摩按常惠滚烫的额头和太阳袕,慢慢地他平静了,嘴巴不再咕哝,眉头也渐渐放松。
注视着他嘲红的脸,她默默地想:匈奴人毁了他的健康、改变了他的脾气,但她不会放任下去,她要照顾他,让他恢复健康,像过去一样神采飞扬、温和平静。
她在杂物中找到一个皮⾰水囊,虽然太大,但还能凑合;于是她将水囊擦净,装了半袋雪回来,放在他的额头上为他降温,再为他拉平⾝下的⽑皮、掖好被子。
此刻,她非常感谢翁归靡送给她珍贵的⽑毡、兽皮和帷幕。
那位乌孙国大禄不仅慷慨,而且考虑周详,公主虽然为她和常惠准备了不少衣物用品,但由于不了解大漠的生活习俗,因此并未想过要准备这类实用的东西。
她也很⾼兴自己在轮台时,向一个大汉丝商买了床衾被。
直起⾝,芷芙的目光落在挂于大床四周、被烟灰薰染得面目全非的帷毡上。
她决定立刻将它们换掉,反正常惠刚泡过药澡、服过药,不会这么快醒来。
主意一定,她立刻动手;不一会儿,床榻的面貌便彻底改观。
当芷芙把换下来的旧帷毡,拿到屋外时,透过阳光,她发现这厚厚的帷毡是用细羊⽑编织的,除了被烟火薰黑和积満灰尘外,并无太大破损。
她将它们摊在坍塌的围栏上,用木棒劲使儿地敲松。
清除灰尘,并被拍松的⽑毡,摸起来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于是她把它们带回毡房,将其中两块放在火塘边,铺成了自己的“床”;剩下的,则铺在常惠的床榻与低矮的案几之间,这样人坐着会比较舒服。
看常惠仍熟睡着,她便去整理隔壁的小毡房。
先前在寻找给常惠泡澡的浴桶时,她在这里发现了不少宝贝;虽然都是别人丢弃不要的东西,但对她却仍有使用价值,比如缺边裂口的陶碗、凹凸不平的铁壶、没盖少门的木箱柜等;而最让她惊喜的,是发现了一堆颜⾊发黑的桦木。
刚开始,她不太相信这地方会有好木柴;等用指甲刮破树皮、看到乾枯的木柴表面渗出油光时,她才相信,那果然是即使在雨中都能燃烧的桦木。
正因为有它做引子,她那时才能把火塘里的牛粪饼点燃。
这座毡房既小又破,从里面安放着马槽和栓马桩,以及四处散落的马料羊草来看,这里根本就是圈养牲畜的地方,因此她决定整理好后,用来充当天马“青烟”的厩房;大马槽已经拿去做了澡盆,小的这个,就留给青烟用了。
她在两座毡房和嘎纳湖之间来回奔忙着,一直没有停歇,其间,还不时去看熟睡的常惠,为他盖被擦汗、更换头上的冰袋。尽管她的碰触,有时会让他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也张开过眼睛,但他并未清醒。
夜晚来临时,她已收拾完两座毡房,喂饱了“青烟”还把该清洗的东西全都洗得⼲⼲净净,并把水罐装満清澈的淡水,还从湖边采了可食的野菜。
此刻,坐在火塘边,芷芙正用擦洗⼲净的铁锅,准备着她和常惠的晚餐。
房內非常安静,只有床上常惠耝浅的呼昅声,和隔壁青烟的鼻息。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边的草药根,那是她在旷野里找到的,虽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难入药,但烘烤后用来烧火,仍可驱虫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气息,和浓郁的草药味中醒来。
张开眼睛的瞬间,他迷惑了。
床,柔软而不熟悉;气味,温暖却怪异,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在何处。
眼前簇新的毡帷上,火光在跳跃;头顶的穹庐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轮廓;脑后⾼而暖的药枕散发着药香;而⾝上,他触摸到柔软的皮⽑,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视线徐徐降下,落在火塘边那个纠缠在他梦里的倩影上时,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没走,还在这里!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静默中消化着又看到她的惊愕。
他对她的不肯离去虽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么生气了。
大概是为了留意他的动静,她没有背对他,而是微低着头,面朝燃烧的火焰,坐在他的对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实说,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有着娟秀细致的五官,和⾼丰満的⾝材。
那浓淡合宜的眉⽑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默默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挺直的鼻梁托起上翘的鼻头,嫣红的小嘴总是紧抿着,看起来很严肃。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间那股令人难以亲近的冷傲之气,那让她沉静的目光,显得格外凌厉。
她好像不会笑,记忆中,他从没见她笑过,更没听过她的笑声,对此,他感到遗憾,不会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爱,更何况她还有着臭脾气。
如果不是这次相逢,他永远不会知晓芷芙是如此固执而大胆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这个看似温顺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将他“掳走”让他在匈奴人面前尊严扫地,还无礼地光扒他的服衣,为他洗头、澡洗…
令他最为恼火的是,无论他好言相劝,或是恶言驱逐,她始终不笑不恼,摆出一副双唇紧闭、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虚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当作孩子或白痴似的摆弄,而无法反抗;但他更气她无视他的议抗和要求一意孤行;现在,被她不顾一切地腾折后,他愈加没法跟她计较,因为尽管面子尽失,可他确实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个好觉。
唉,早在认识解忧时,他就知道她的这位侍女乃游侠后代。
游侠多为藐视礼法之辈,一向率性,他又怎能与她计较?解忧派她来,大概就是因为了解她大胆敢为的个性,否则,换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骂跑了。
常惠暗自叹息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巡视四周,不想再为她发愁。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毡房──他的“牢笼”有了令人惊讶的改变。
不仅床边换上了漂亮的帷幕,门上破烂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毡;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马具被整齐摆好,凌乱与脏污不复存在;毫无疑问,这都是芷芙的功劳。
可即便她俐落地为他做了一切、给他带来温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仅违背他的意愿、毁坏他的清誉,也会害她失去名节;更何况,一想起她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他就头痛、嗓子痛,全⾝都痛。
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大声吼叫,与人争吵的人,但可怕的是,这个女人总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闹。
见鬼,怎么又想到她那边去了?惊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上时,常惠暗自咒骂着,稍动了动⾝体。
不料这轻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火边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过来,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常惠没有回避,而是大方地看着她。
可她什么也没说,便转回火边,拿着药碗折回。
他皱眉。“又要喝药?”
“是的。”芷芙坐在他⾝边,想要将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他在她伸手前撑起了⾝子。
芷芙也不坚持,等他坐好后,就把药碗递给他。
常惠接过,一口气把药汤喝光,嘴边立刻送来一块温热的布;他毫无选择地任它擦掉漏在嘴边的药,然后瞪着两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着碗和布巾走开。
看来,我真的没法赶走她…
注视着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付不了这个沉闷的女人。
这对一向自诩为人机灵,能应付各种状况的常惠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挫折。
也罢,芷芙非要留下的话,就让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计较了。
再说,在她公然宣布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过他,脫了他的服衣,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后,再跟她谈什么“礼义廉聇”、“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吗?
“天黑了吗?”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开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并没有抬头。
“黑多久了?”他再问,因为他发现,令他难受的沉默,对她却是种享受,而他不想让她称心如意。要难过,就大家一起难过吧。
“很久了。”
“你吃过饭了吗?”
“没。”
从早晨到现在?“中午也没吃?”
“嗯。”
他瞪着她的金口玉牙,极忍耐地说:“架上有⾁乾,罐里有稞麦。”
“嗯。”
常惠愣了,那为数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邀请她吃,她竟连点感恩的意思都没有!心情一暗,他陰沉地问:“你真要留下?”
“是。”
“因为解忧要你来,所以你不愿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无温度,又吝于言辞的回答,终于激得他低吼起来。
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听到他突兀的咒骂,芷芙吃惊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望。
其实她此刻心情正好,因为他看到她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再赶她走,还很配合地服药;在她看来,那都是他⾝体和脾气开始恢复的明证。
瞪着那双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窜,可就是发不出来。
良久后,他转开视线,挫败地想:与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呑。
她生来就是那样的脾气,就算打她、骂她,或者⼲脆把自己逼疯,也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纳闷,解忧究竟有什么绝招,竟能与她相处多年而没被气死?
转回脸,见芷芙仍怔忡地看着自己,常惠没好气地改了话题。“在我觉睡时,你都⼲了什么?”
芷芙尽职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烧火、照顾『青烟』。”
“『青烟』,就是那匹你沾光得来的天马吗?”他还记得昏睡前看到的骏马。
“对。”
摸抚着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边悬挂的新帷毡,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诧异地问:“这么多东西和你,都是它驮来的?”
“还有骆驼。”
呃,他竟忘了那个!想起今天屡屡听到的驼铃声,常惠又问:“骆驼呢?”
“回去了。”
她简单的回答无法満足他,见她无意多说,他只好追问:“回去哪儿?”
“月海子。”
听她只给了三个字,常惠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然知道月海子是车师国与匈奴交界的一个草场,可这女人好像以为这样告诉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
“你怎会从那里找骆驼驮东西?”他皱着眉头追问。
“骆驼主人是跑生意的,乌孙大禄是他朋友,就借了他的骆驼。”芷芙也在皱眉,她很想给他満意的回答,可越想说好,就越说不好。
常惠想了想,换了个方式确定。“你是说,乌孙国大禄送你到车师,向他朋友借了骆驼后,再送你去轮台找曹将军?”
“对。”芷芙见他总算搞明白了,不由⾼兴地补充:“离开乌孙时是大禄的骆驼,大禄悄悄送我到车师边界后,才换了朋友的骆驼;那人带我去轮台,这样匈奴单于就不会怀疑乌孙国了。”心情轻松,她的话自然也说得顺畅了。
明智!常惠虽不明白她忽然情绪⾼昂的原因,但却暗赞大禄没让乌孙国卷进此事的谨慎做法。
解忧派侍女来照顾他,其用心感人,可做法莽撞;万一此事被匈奴人知道,那将给乌孙国和她自己带来灾难,也对大汉不利。
心里的石头落地,他闭上嘴巴仰面躺着,感到筋疲力尽。
与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对话,需要体力和智慧,而此刻,他两者皆失。
他不开口,芷芙自然也不说话;寂静中,只有木杓磕碰到铁锅的声音。
良久后,锅杓声消失了,火光中有人影闪动。
常惠转过脸,却看到芷芙双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食盘走过来。
“又是药?”他惊讶地问。
“不是。”
说话间,那盘子已经放在了床边的案桌上。
看着热气腾腾的碗盘,他十分讶异,可令他惊讶的不是碗盘內装的东西,而是碗盘本⾝;那在火光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黑红⾊漆器,就算在京城的长安,也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好精致的餐具!”当芷芙来扶他时,他忍不住赞叹。
“公主给的。”芷芙说着,将食盘连同低矮的案桌一起端上榻,置于他⾝前。
他摸抚着滑光的漆盘,感慨地说:“难为解忧公主真心相待,只可惜这么漂亮的东西,早晚会被匈奴太子给抢了去。”
“我会再抢回来。”芷芙平淡地说,彷佛从那个大权在握、蛮横霸道的太子手里抢东西,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常惠看她一眼,并没跟她争辩,因他已了解,芷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侍女。
尽管她忠诚勇敢,但缺少侍女该有的服从和温顺,甚至连女人的温柔媚妩都没有;像她这种行事果断泼辣,动嘴不如动手的人,绝对会为了主人的一个漆盘,而跟匈奴王子争抢。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天生胆大,还是愚蠢蛮⼲?
这时,一把同样精巧的漆杓,盛着热腾腾的食物凑到他嘴边;他本想拒绝,可食盘內散发出的特殊香味昅引了他,他只好说:“我要自己吃。”
芷芙立刻将碗杓递到他手里,然后退开。
将热呼呼的漆碗捧至腿上,常惠用杓子拨了拨,看出这是用碎⾁和稞麦熬煮成的羹,其中加了些他说不上名字的野菜,不仅颜⾊好看,味道也非常诱人。
舀一杓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顿时食欲大开。
煮羹的火候控制得不错,⾁质松软,稞麦酥烂,野菜软中带劲;吃起来既有浓郁的⾁麦香味,野菜也颇清淡慡口。
自从离开中原后,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可口的食物了。
“哪来的野菜?”他一杓接一杓地吃着,呑咽间仍没忘问话。
“湖边。”
“真的?我在湖边看过很多苔藓,是它们吗?”常惠惊喜地问。
芷芙点头,纠正他。“是它们之中可以吃的那些。”
原来那些苔藓,真有可以食用的!
想想芷芙枕在他脑后的药包、为他准备的汤澡、熬煮的药,以及此刻火塘边堆放着的能祛病防毒的乾草,他很为她具有丰富的植物知识,并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和调味料,煮出可口饭食的能力感到⾼兴。
如此看来,解忧让芷芙来这里是有道理的,本来他还为冬季缺少食物发愁,现在有她在,又能吃到野菜,他相信自己能熬过去。
见她在吃烤⾁乾,常惠问:“⾁羹很好吃,你何不尝尝?”
她举起手里的烤⾁。“吃这个管用,那稀软食物,是为你煮的。”
看看她手里油腻腻的⾁块,常惠不由暗自感谢她的善解人意;此刻如果给他吃那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呕出来。
生病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胃口,但为了保存体力,他強迫自己去吃⾁乾,却发现那更让他失胃口。
今天这清淡慡口的⾁羹引起了他的食欲,他很快就吃下了一整碗,吃饱后,他感觉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而芷芙在饭后为他煮的茶,更让他的好心情锦上添花。
“喔,上等巴蜀茶!”嗅着浓郁芳香的茶汤,他欣喜地赞叹。
出使西域时,他也带了一些茶,但被匈奴人抢走后,他就再没饮过。
芷芙说:“皇上赐予公主,公主让我带了一些来。”
“得友如解忧,人生无所憾!”他感叹着端起碗,朝乌孙方向拜了拜,然后轻啜一口,満脸喜⾊地对芷芙说:“谢谢你煮了好茶,来吧,一同饮一碗。”
“不了,你慢慢饮吧。”见他如此欣喜,芷芙静静地退回火塘边。
可口的晚餐和芳香的茶汤,让常惠心情特好,也因此,尽管芷芙仍旧有一句答一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他已不介意,甚至对她不期而至给他造成的困扰和烦恼,也不那么计较了。
当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尴尬事情自然少不了。
夜深更静,他想出外方便,却被芷芙阻止。“风寒雪冷,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需要…”常惠困窘至极,发现伶牙俐齿,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用这个。”芷芙坦然地将一个他曾用过,但被她清洗得⼲⼲净净的夜壶,塞进他手里。
常惠当即面红耳热,脑袋一片空白。
“圣人也要吃喝拉撒,只就房里没人便行。”她平静得彷佛在说天气般,丢给他一句“忠告”然后消失在床边的帷毡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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