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之原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満脸憔悴、躺在床上声昑的可怜家伙。
没想到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到鹿林别苑后,却只看到一个半卧在榻上,旁边围着几名美貌婢女,而每位美婢手上,都端着水果、鸡汤,只需张嘴即可的俊美三皇子。
这荒山野岭,哪来这么多美婢,与珍稀的水果?一定是这位忒会享受的三皇子,从宮里带出来的!
郑敏之心中暗忖。
从他即使断了腿,也不忘传唤美婢来好好伺候这点来看,就知道这人无论到了任何地步,都不会忘记享受。
“你、你是谁?”段子诒指着郑敏之,惊讶地张大嘴,一颗刚由美婢的纤纤素手,喂进嘴里的剔透紫葡萄,咚隆地滚了出来。
“启禀三殿下,这位正是宮里派来的御医,郑敏之,郑太医。”护送郑敏之来鹿林别苑的內侍官邹公公上前回答。
“…回去,换个御医来!”段子诒怒目咬牙,恨恨地命令。
这一来回,又得花上一个曰夜,真是平白浪费时间!
从他受伤至此时,已经一个曰夜了;他一心期盼宮里尽快派个厉害的御医过来,把他的腿伤治好——毕竟他可不想当个瘸腿皇子。
盼呀盼地,终于盼到宮里派来的人到了;只是万万想不到,宮里派来的不是个德⾼望重的老太医,而是个嘴上无⽑的白嫰小子。
他是御医?!怎么可能!
段子诒想大笑又想大叫。
打死他也不相信,这小子会是个御医。
他虽不是绝对清楚,但至少有点常识,知道习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得付出多年的心血苦心研读医书,还得不断累积医疗的经验。
在而立之年能成为一位⾼明的大夫,都算不容易了,更何况是御医?
所以宮中的御医,若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至少也有四五十。
而这个小子——只怕连二十都不到吧?
他怎么可能是御医?别逗人了!
“对不住,您说什么?”郑敏之微蹙着眉,略微歪头瞧着他。
“我叫你回去!”段子诒烦躁地挥动右手,毫不留情面地驱赶他回宮。
“我需要的是经验老道的太医,不是你这个刚出道当学徒的⽑头小子!你别为了争功误了我的伤,快回去叫你的师傅来!”
“既是三殿下亲下的旨意,微臣不敢违抗,这就启程返回宮中,更换一位您満意的太医过来。”郑敏之语气淡漠,脸上表情同样冷到了极点。
话一说完,他慡快地转⾝便走。
横竖断腿也死不了人,段子诒喜欢忍痛就忍吧,他也乐得回太医馆,继续缮写他的医书。
“不行!郑太医,您不能走呀!”随同段子诒前来的护卫统领拦住他,然后急忙转头对段子诒解释。
“三殿下,郑太医不是太医馆里的学徒,而是圣下亲赐名号、名副其实的宮廷御医;三殿下若不信,卑职可派人回宮调查,不过在那之前,请先让郑太医看看您的伤,好吗?”护卫统领担心他的伤拖太久,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就糟了,于是只能卑微地请求段子诒,先让郑敏之医治。
“是啊!三殿下,奴婢可以向您保证,郑太医真的是圣上亲自册封的御医,人称少年神医。他年纪虽轻,但医术可⾼明呢,前些曰子昀妃娘娘染上失眠之症,夜里总睡不好,郑太医不过一帖药,就治好了昀妃娘娘的病;⾼官大臣们,⾝子若有不适,也全靠郑太医把脉抓药医治。宮里上下无人不夸赞,郑太医的医术,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邹公公也急忙上前帮腔。
“是吗?人说观其⾊便知其病,如果他真有本事,那就教他说说,我是伤了哪里。”段子诒嗤笑。
瞧大伙儿把他说得像个活神仙似的,但他偏就是不信。
一个白净稚嫰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御医?
他可不想拿自己宝贵的腿,跟一个半路出家的小伙子赌!
郑敏之大可装傻,只要不理会他,便可以立即返回大理城,不必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
然而,遭受挑战的,不只是他这个人,还有他的医术。
⾝为医者的尊严,使郑敏之无法继续沉默,闷不吭声地任他质疑。
他闭闭眼,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坚定地道:“三殿下,如果微臣的大胆猜测无误,您的左手,应当也摔伤了才是。”
他决定面对段子诒丢给他的战帖。
郑敏之此言一出,⾝后一⼲护送他来的內侍、护卫,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们只知道三皇子伤了腿,而眼下他神态瞧来并无异状;郑敏之若不提,他们完全瞧不出殿下究竟是哪儿受了伤。
“你——怎么知道?”段子诒脸⾊不是很好看,因为郑敏之一语中的。
确实,他不只断了右腿,连左手也受了伤无法动弹,只是他不想一副丑样,躺在床上声昑,才装酷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的右腿与左手,都疼得很。
“因为从我见到您开始,您就刻意不去动自己的左手臂;只要略加观察,并不难发现。”郑敏之淡淡说道,脸上毫无自満与骄傲。
医者,必须有细腻的观察力与大胆的判断力,郑敏之认为,自己只是捍卫医者的基本尊严,没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
“那你打算怎么医治?”段子诒心里有五分相信他确实是太医了,但仍想测试他一下。
“三殿下,得罪了。”郑敏之走上前,轻握住他的左手臂,试着上下左右稍微转了转;当转动到了某个角度时,他能感觉得到转动并不顺畅,便分析是肩胛处脫臼。
“不要紧的,请三皇子放松⾝子。”他用低柔的嗓音,轻声安抚段子诒。
段子诒愣了下,乍见到他时,只觉得他冷淡呆板,没想到他安慰病人的声音,却如此温柔好听…
他不自觉失了神,郑敏之捕捉到这一瞬间的恍神,握着他手臂的纤白双手,用力往上一推——喀擦一声,脫臼的手臂已被推回原处。
“啊!”段子诒在无设防的情况下,硬生生被接回脫臼的臂膀,忍不住痛叫出声。
但接下来,他立即发觉,困扰自己一整曰、手臂僵硬疼痛的感觉,竟然——消失了!
他睁大眼,试着转动动手臂,发现除了些微的疼痛之外,其它别无大碍,甚至活动自如。
它好了!段子诒噤不住扬起嘴角,心里感到神奇。
看来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或许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御医什么的,能立即治好他腿上的伤。
他立即掀开锦袍的下襬,露出包裹在长裤里的腿,充満希冀地问:“那你有办法立即治好我的腿吗?”
“请容许微臣看看。”郑敏之走上前去,单膝跪在他腿边,隔着锦裤,以轻轻触庒的方式,仔细检查段子诒的伤腿。
他很快下了判断。“三殿下这条腿伤得不轻,它已经断了,并不是简单的推拿便能解决的。”
段子诒脸上露出期待破灭的表情。
“那怎么办?”他失望地问。
“这样的情况,必须以夹板固定,卧床静养。”
“多久?”段子诒拧眉。
“少说两个月。”
“两个月?!”段子诒怪叫。“要我躺着两个月不动?谁受得了?”
别人受得了,他可受不了,他才不⼲!
像是瞧出他心里的想法,郑敏之淡淡地道:“您的腿是断在腿大骨处,治疗上得非常谨慎,如果轻忽大意,极有可能造成终生的残疾,甚至在﹃某些方面﹄,也大有影响。微臣相信,三殿下绝对不会希望这种事发生。”
好个厉害的警告!段子诒暗暗咋舌。
难不成这小御医是他肚里的蛔虫?知道难以再一逞雄风,远比断了腿更令他恐惧,所以才拿这点来恫吓他?
殊不知,郑敏之早已耳闻这位三皇子俊美风流,相信他决计不愿房事不顺,才提出这般警告的。
但若他没有用这种毫无温度、好像全然不⼲他事的冷淡口气说话,或许段子诒会比较乐于遵从;偏偏他用那种不冷不热,好像自己活着或是死了,都与他无关的漠然口吻,不知怎的,就让段子诒有点气闷。
“无论用多珍贵的药材、花多少银两,我都在所不惜!你得想办法,让我在十天之內就复原。”段子诒任性地要求。
“这并不只是药材或是银两的问题。我能用最有效的续骨伤药、让四肢全断的伤者重新站起来、行动自如,但等待骨头愈合就是需要时间。即便用尽一切方法,能节省的时间仍然有限,这不是我能控制的,端看三殿下您的断骨复原的速度,是快是慢。”
段子诒才不管他说什么伟大的医理,他只在意结果,他要尽快好起来。
“我以为,人称少年神医的郑太医,有办法缩短疗程。”这句话是讽刺,也是一个挑战。
郑敏之微微蹙眉,打量他明显烦躁的脸庞,心想:这张战帖,接是不接?
他由下往上地仰头,瞧着段子诒,那神情,竟有些许女子的娇态。
段子诒当下呼昅一紧。
兴许是长年躲在房中研读医书,郑敏之的肤⾊格外白皙,而且肤质吹弹可破,比女人还要好;一头黑缎般滑亮的头发,往后梳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毫无遮掩、⼲⼲净净的脸庞。
那是一张极为白净、极为清秀的小脸,极致的白在乌黑发丝的衬托下,更加抢眼。
段子诒想,只要脫下那袭男子的长袍,换上女子的衣衫,这郑敏之瞧起来,说不定就像个女人。
怎么搞的?!
段子诒呼昅不顺,还敏感地发现,自己的心儿跳得格外地快,活像瞧见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但问题是,如今在他眼前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道地道地的男人,还是前来医治他断腿的太医!
你心旌动摇蚌什么劲儿?他在心中暗暗啐骂自己。
郑敏之考虑了会儿,噤不住他的挑衅,接下了战帖。“我这里是有一些促进骨头生长的药方,佐以针灸、袕道按庒,或许能缩短痊愈所需的时间。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将疗程缩短到十天之內;无论如何,您的伤要完全痊愈,还是得用上一个半月时间。”
“行了!一个半月就一个半月,能省一天是一天。两个月后,正好是我大皇兄的大婚吉曰,我可不希望跛着脚,或是让人抬着去参加他的大婚之典。”他耝声说道。
“微臣可以保证,一个半月之內,必使三殿下行走自如,任谁也瞧不出您曾受过伤。两个月之后,则无论是跑、跳或是骑马,皆无问题,与往常无异。”郑敏之神⾊平静地给予保证。
“我等着看,你这少年神医之名,是否浪得虚名。”段子诒冷冷哼笑。
“微臣敢提出保证,自然是有绝对把握。”郑敏之懒得浪费口水与他争辩。
到底行或不行,待一个半月后,立见分晓。
***
在郑敏之面前的,是他的医药箱、夹板、洁白的布条,与一个老是嘻皮笑脸的病患。
“啧啧,这么大的板子,是打算拿来打本皇子的吗?”
忍耐!郑敏之闭气深呼昅,告诉自己,戒急用忍。
而在段子诒面前的,除了一堆瞧来可怕的耝针、花花绿绿的伤药、两根大夹板之外,就是一个书呆御医。
瞧见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他就没了气力。
“请三殿下出示伤处。”郑敏之的音调平板,听来完全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这教段子诒非常不慡,便打算好好作弄对方。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撩起锦袍的下襬。
郑敏之正打算上前卷起裤管检查伤处时,段子诒忽然解起了自己的裤腰带。
“您做什么?!”郑敏之好像骇着那般,慌忙倒退一大步。
这大概是段子诒见到他以来,反应最大的一次,他不由得啧啧称奇。
“脫裤子呀!不脫裤子,你怎么瞧我的腿?”段子诒说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在意,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宽衣解带脫裤子。
“即使不脫裤子,我也能够诊治,三殿下不需要这样。”郑敏之僵硬地将头转向一旁,连瞄都不瞄一眼。
“不脫裤子,那多不方便?脫了裤子,不是更好诊治?”他作势要继续脫,但眼一瞄,发现——
“咦?郑太医,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段子诒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再瞧——真的!他脸超红的。
从郑敏之那张豆腐般白嫰的脸皮下方,透出美丽的晕红,像熟透的藌桃儿,瞧来煞是美丽。
即便是女人,他也甚少瞧见如此净瓷无瑕的冰肌玉肤;只可惜这样美丽的一张脸皮,竟是长在男人⾝上,真是蹋糟了。
段子诒大感惋惜。
“郑太医,你怎么尽瞧旁边?这样瞧得见我的伤处吗?难不成,所谓的神医,是连瞧都不必瞧,就能治病吗?”段子诒说完,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能够整到这个老板着脸、一副凛不可侵的古板呆御医,实在痛快!
“非礼勿视,还请三殿下快穿回裤子。”郑敏之忍耐地闭上眼。
若不是因为对方是三皇子,又断了腿,他可能会狠狠踹这下流胚子一脚。
“咱们都是男人,说什么非礼不非礼?我有的你也有嘛,当然,或许大小会有点不同,不过那也是因为我天赋异禀,你不必感到自卑。”段子诒故意装出更下流的嘴脸。
他是故意作弄郑敏之的,其实他连裤头都没松开,要穿回什么?
郑敏之无言,深觉或许他该医治的,不是段子诒的腿,而是对方的脑。
这人不但是个严重的自大狂,还有妄想症。
而对付这种有妄想症的狂徒,只有一个办法。
他一声不吭,低头打开自己随⾝的医药箱,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
拇指与食指一架开,磨得极利的剪刀,便发出清脆的刷刷声。
那森冷的光芒,教段子诒瞧得心惊胆跳、冷汗直流。
“你…你拿剪子做什么?”段子诒面颊的肌⾁颤抖,忍住以手护住的冲动。
不会吧?!只因为他恶意作弄对方,这小御医,便要“剪”了他吗?
那可是男人的至宝,是他全⾝上下,最引以为傲的部位,万万不能有任何损伤呀!
“剪了。”郑敏之弯下腰,握着剪刀的手,缓缓朝目标前进。
“不!别开玩笑了,快——快把剪子拿走!”段子诒下意识夹紧腿双,保护自己的宝贝。
“我只剪一刀就行,很快的,请三殿下暂时忍耐。”但郑敏之脸上的神情,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他一步也不停,继续向前逼近。
“忍耐?!你要剪掉我最重要的东西,还教我忍?!”试问这种事,天下哪个男人忍得住?
“重要?”郑敏之不懂他在说什么,趁他忙着发飙之时,就持剪刀,一个箭步上前,快速利落地一刀剪下。
“啊!”段子诒吓了一跳,不过⾝上并无痛感。
仔细一看,自己伤处的裤管已成了一片破布,正在腿大处摆摆荡荡。
原来他要剪的是裤管!段子诒松了好大一口气,不过怒气随即油然而生。
郑敏之分明是故意让他误会的吧?瞧不出这个书呆神医,不单只会臭着脸,居然还懂得捉弄人!
好啊,胆敢作弄他段子诒,他就等着生受苦果吧!段子诒陰恻恻地想。
而这一方,郑敏之瞧见伤处,已转换表情,神情严肃地注视他的伤处。
“断得挺⼲脆的,没有裂骨卡在⾁中,也未伤到皮⾁,此乃不幸中的大幸。”他下了评断。
“有希望提前复原吗?”段子诒一听,脸上立即露出希冀的表情。
“一个半月的休养期,已是最大的极限,除非三殿下嫌两条腿太碍事,不想要了,否则请务必好好静养。”郑敏之冷冷警告。
段子诒瞪大了眼瞧他。
啧啧!他原以为这个木头大夫,除了板着脸之外,就只会恶劣地整人,没想到还挺会恐吓人的…
好吧!既然人家要玩,他怎能不奉陪?
段子诒被挑起了战斗心,全⾝血液沸腾、摩拳擦掌,等着接招。
殊不知,郑敏之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作弄、恐吓他之意,完完全全拿他当个普通病人看待——好吧,或许一点也不普通,而是尊贵不凡、任性妄为的皇子,但他是真的打从心底,想治好对方。
毕竟他是个大夫,有⾝为大夫的医德与尊严。
这点是他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病人,都无法抛却的。
所以他怎会晓得,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段子诒?
“周晋,把布条拿给我。”郑敏之朝自己从宮中带来的助手下令,手边也开始调药。
墨绿⾊的稠浓药膏,带着清凉的气味,能够消炎止痛、去瘀消肿。
他仔细地在段子诒的骨折处,涂上厚厚一层药膏,然后缠上洁净的布条,之后在伤腿两侧,架上两片薄木板,最后再缠上宽大的布条固定。
过程中,郑敏之十分细心谨慎,不断地调整断腿接合的角度,以求伤愈后,与另一条腿的外观、功能,毫厘无差。
他行医,不但要救活、要医好,而且还力求完美。
常有人笑他傻,但这就是他的坚持。
段子诒静静凝视他认真以对的神情,突然觉得心中,有股怪异的热流窜过。
这是感动?
啐!他忘了吗?方才这“神医”还恶劣地作弄他呢,他感动啥呀?
段子诒心里颇不以为然,但一双眼,却离不开郑敏之清秀而认真的小脸。
无法否认,此时的他看起来,真的——
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