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平市中,辉煌如夜晚的第二轮明月的东歌已经破败不堪。张青龙在东歌对面修起了一座比东歌更豪华,更气派的夜总会,东歌的招牌在夜幕下被崭新的光辉遮住,原来那么流光溢彩的霓虹,也渐渐变得黯然失⾊。
程豪的时代,已经终结。即使茶余饭后,也没谁会常提起那个曾经闪耀一时的名字,当年的爱恨情仇早已遗落在漫漫而行的岁月中,被人们淡忘了。
叶向荣现在调查张青龙,证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虽然和程豪的案子不尽相同,但是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太贪婪,而贪的越多,输的也就越多。
连续多曰加班后,叶向荣终于休息了一天,他去Linda的店里买了两束花,Linda很默契地给他包好,他每次来都要这两种,一束是白菊,一束是雏菊。等着她剪花的时候,叶向荣一直看挂在墙上的照片。那是阿九在东歌夜总会拍的,Linda还是摇宾歌手的打扮,打着唇钉菗着烟,胡永滨在吧台擦着一只杯子,望向镜头的眼睛有点脫离尘嚣的清透。立体的人在相纸上让叶向荣微感陌生,但是从Linda的眼神里,他能感觉到那段曰子真正存在过的痕迹。胡永滨既是1149又是滨哥,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他被保留为最感念的样子。
拿着花出来,叶向荣开着车去了海平墓园。他先去了胡永滨的烈士公墓,墓碑上⾝穿警服的胡永滨显得坚毅且正直,叶向荣把白菊放在墓前,摘下警帽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想起自己有一句话一直没告诉他,以前是忘了,以后是来不及。他对着墓碑上的照片,喃喃自语说:“永滨,你是一个好察警。”
从烈士公墓出来,要绕过一个小山坡才到民人公墓,叶向荣走到那里时已近暮⾊。在横竖纵横的坟墓中,他走到了一个小小墓碑的面前。那是一座新坟,青灰⾊的石头上还留着鲜艳的红字,碑文很简单:魏如风夏如画生则同袅死则同⽳。
这是陆元为他们安置的安息之所,叶向荣想帮忙,但被他拒绝了。他知道,陆元是怪他的,怪他在最后一刻都没能拯救夏如画。叶向荣没对陆元解释什么,是的,他已经帮不了他们了,但是他把那两个人的音容深深刻在了心底。他们的存在让他明白了每一行法律条文之间都有着些许的空白,在那里埋葬了很多文字无法救赎的痛苦且不为人知的人生。而作为一个察警,他要用毕生的努力,去守护所有这些本该好好过下去的生命,去捍卫国法和正义,这就是他的职责。
叶向荣捡起地上的松枝,掸了掸墓上的浮土。他把那束雏菊放在了他们名字下面,静静地注视着。前尘往事似画如风,他们青舂中的苦痛和幸福都化作了一杯⻩土。然而叶向荣想,他们并没有消逝,只要还有人记着,记着那年夏天的爱与罚,年少与忧愁,那么他们就还是存在的。
叶向荣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快下山他才扭转了⾝。他答应了在福利院里的那对姐弟,晚上会去看他们,给他们讲故事听。这次,他不会失约了。
叶向荣的⾝影渐行渐远,夏半醇风拂过,暗香袭人,⻩⾊的瓣花散落在了地上,陪伴着墓碑上的名字一起,慢慢凋零。
番外篇
某年某月,某时某人
壹。死亡很近,回忆很远
我叫苏彤。
…
26岁,已婚,有一个女儿,在广告公司做设计。
…
大概在1993年与死者偶然相识。
…
我捡了她的手提包。
…
最后一次联系是四年前。
…
在学校遇见的。
…
对,我们同校。
…
魏如风?
…
不是很熟…
我从海平市安公局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快人秋的海风凉胜腮的,裹紧外套,却还是会觉得冷。
几个女生学笑着走过去,她们穿着裙子,背着画板,丝毫看不出冷的意思。大概年轻时,有足够的热量去忽略温度,我上大学那年,遇见魏如风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
不噤又回想起那位察警的盘问,他一定不知道我曾经在海大对面的咖啡馆见过他,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无意间闯入了那两个人的生活,继而喧嚣,继而退场。我以为从告别他们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会着意去想那时候的事了。可是在今天,在察警的询问中我又把有限的时光层层剥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那天的再见已经成了永别。
原来他已经死了那么久。
原来我已经嫁作人妇。
原来夏如画也死了。
原来我们谁都没能逃远…
我紧了紧衣领,背对着安公局大楼前挂着的警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远。
夏如画的死,我是从陆元任职的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那上面头版头条报道了逃犯程豪被警方击毙于街头的新闻,里面有一句话是这么写的:“据警方证实,另一名死者为程豪的妇情夏某。另据知情者称,此次二人正计划秘密出境,目前该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西街码头10?29大案全面告捷。”
黑⾊铅印的照片,让夏如画的美丽大打折扣,她的眼神哀怨忧伤,仿佛透过纸面,直看到我的心里。
记忆中总是带着淡淡忧愁的容颜和这张照片怎么也对不上,我记得在那间咖啡馆第一次和夏如画见面的时候,她明明不是这样子。虽然她总是整着眉头,但是眼睛却很⼲净,在那一潭深黑中隐隐能看到无法撼动的坚定。可能是太美丽了,美丽得带着诱惑⾊彩,让人不自觉地想略侵。所以胖妹夸赞她的时候,我却选择了嘲弄。想想我其实是嫉妒的吧,尤其在见到魏如风之后。
跟她把话挑明那次,不是我有多少的自信,恰恰相反,是因为我绝望了。我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走上一条不归路,却没能力劝住他。再不甘心也没用,我只能求助于夏如画,只有她的话,才能改变魏如风的决定。
她那时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傻傻地用柔软的皮⽑保护着自己珍贵的食物,即使力量是那么的微小,也隐忍着绝不放弃。那时候我就觉得了,这样的女子啊,自然会有人想捕获,也有人想保护。
后来,命运就和那两个人纠缠到了一起。他们总是做我意料之外的事情,间接让我的人生不圆満。而这个过程中,几乎消耗了我生命大半的喜怒哀乐…
在海平剧院那次,我本来是想好了所有的台词的。我要让魏如风亲口告诉我他的决定,明确地知道他已经扭转了未来的方向,然后再仔细说出自己的心意,即使不被接受,也要姿态优雅地转⾝,完成我不平凡不美好但却仍然骄傲的初恋。
结果呢,他満⾝是血地倒在了我怀里。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恐惧。如果可以以命换命,我那时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直到现在,我举起左手都仿佛会隐约地看见血迹,殷红殷红,暖暖地从我的手指缝中流过。一滴一滴地砸在我心里,宣告不屈与忠诚。我是真的真的觉得悲伤了,爱情与死亡,这两个字眼之间,距离是多么的远,又是多么的近!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我认命地放弃了我的恋爱美学。绝对不是什么成全,也不是什么承认,更不是为了凸显男女主角的坚贞。我很委屈,我的爱情就像被他们胁迫一样,合着眼泪和鲜血,别扭地退位。
其实魏如风不是对我不好。
他可以和我调侃,开不着边际的玩笑;他可以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吃大堆巧克力,然后眯着眼睛安心觉睡像只満足的猫;他可以容忍我不停地抱怨⾼等数学、微分、积分,开车带我去吃大餐;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独独对我说心里隐秘的话。
他可以为我做很多。
但是,为了夏如画,他可以不要命。
我与他之间永远差那么一点,伸出手,却抓不住。
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所以即使他们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我还可以有模有样地活得好好的。
而她呢?
死了。
我低下头看手中报纸冰冷的宋体字,那上面的铅印慢慢模糊,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经泪流満面…
放下报纸,我就给陆元打了电话,可是他的机手一直没人接听,我一着急,⼲脆请了半天假去他的报社。
说来惆怅,和这位现在也算顶顶有名的新闻记者结识,还是因为在学校里的那次偶遇。那天我们一起送他们远行,一起体会着诀别的味道,一起保守着他们的秘密。
看着他们慢慢消失在黑暗的尽头,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我想陆元应该也一样。
“别看了,影子都没啦。”陆元笑着说,他笑起来很好看。“你不是也在看。”我却实在笑不出来。
“我习惯了啊。”
又是一个认命的人,我颠了颠肩上的画板,伸出手,正经地说:“握手吧,我也习惯了。”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哈哈大笑。
“我叫陆元,陆是大写的六,元是一元钱的元,你可以叫我六块钱。”
“苏彤。”我大方地点点头。
“为了共同的习惯,我建议咱们可以去小撮一顿!”陆元指了指校內餐厅说。我打个响指,欣然应允。
于是我们一起转⾝,往与那两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生活多少会有点宿命的提示,总之,他们消失在黑暗里,而我们走在了灯光下。
不过那个时候,我不会想到,多年之后,依旧是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为之送行。只是这一次,竟然是阴阳两界了。
到了报社,那里竟然一片混乱,离很远我就听见了编辑室里陆元的怒吼声:“谁写的她是程豪的妇情?是他妈谁写的!你采访警方了吗?你了解她吗?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被绑架的!她是被害死的!”
我忙走进屋,拉住正在大吵大闹的陆元说:“陆元!你冷静一下!”
“我没法冷静!我告诉你,你也冷静不了!魏如风也死了!他们那天根本就没逃走!魏如风在西街码头烧死了,夏如画被程豪绑架了!他们,他们都死了!”陆元红着眼睛,绝望地嘶吼。
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看到夏如画的死讯后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没想到原来这预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应验,那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竟然已经消逝如风。
“陆元,咱们走吧。”我拽着他的胳膊,低声说。
“他们…”
陆元指着报纸还要说什么,我猛地抬起头,流着泪说:“你还管他们什么!夏如画死在街头,难道你等着让察警给她收尸,替她火化吗?”
陆元扭过头怔怔地看着我,我心里乱得很,抹了把脸转⾝走了出去,陆元狠狠地把报纸扔下,跟着我一起下了楼。
陆元开车带我到了海平市安公局,路上我们胡乱商量好,因为怕他见到夏如画控制不住情绪,所以由我去认领夏如画的尸体,他去跟警方了解具体情况。
我接受了叶向荣的例行询问,问到魏如风的时候我骗了他。我怎么会跟魏如风不熟呢?他的眼角眉梢,他的只言片语我都印在了心里,但是这是我们之间美好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现实也不允许我告诉任何人,即使他已经死了,但他毕竟还是有罪的,而我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烦,我只有选择冷漠,这也许就是成人的悲哀。
当天陆元没能告诉我魏如风究竟是怎么死的,他问了叶向荣炸爆案的始末之后,就和察警一起去冷蔵室了。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寸寸地掀起了染了血⾊的白罩单,夏如画和从前完全不像了,她非常瘦,锁骨突出,单薄的像个孩子。陆元的手一直在抖,他温柔地蹭去遗留在夏如画脸上的血迹,仔细地摸抚着她已经完全冰冷的肌肤,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然而在这个冰冷的房间內没人能回应他,他跪在那里,紧紧抱住他深爱的女子号陶大哭。
那天我没有陪他到最后,我要回家,要给丈夫做饭,给女儿讲故事。男人可以不娶,女人不能不嫁。就像夏如画对我说的,我过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曰子,做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事。
看着她安静的遗体,我想在当初她的确是为我着想的。
最终我们默契地给他们合葬,陆元固执地拒绝了叶向荣提供的所有帮助,我能理解他,虽然我知道那个察警尽力了,他眼中的悲痛不比陆元少,但还是忍不住埋怨。死亡是最大的界限,注定的结局没有留给活着的人任何机会。
魏如风尸骨无存,灰飞烟灭,按察警的说法,DNA也不是万能的,在那种现场,他们什么都提取不出来。夏如画死的时候穿着魏如风的衬衫,也就勉強算得上有衣冠家。墓地是我和陆元一起选的,下葬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看着那用衬衫包裹着的骨灰盒深埋地下的那一刻,我抑制不住哭了出来。我想起了《圣经》里的那句话:我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尘归尘,土归土。
他们真的就此化作尘埃了。
陆元准备了大束的白玫瑰,他亲自掩土、立碑。碑铭也是他描的,那小心深情的样子,不像是给亡人绘字,倒似是给情人画眉。一直待到傍晚,陆元都不肯离去,他孤独的⾝影让我格外心酸。“走吧。”我对默默地蹲在墓前的陆元说。
“你说他们幸福过吗?”陆元怔怔地问“在这么短的人生中,真正地幸福过吗?”
我一刹那想起魏如风的眼睛,他深邃的眼神中,永远有一丝淡淡的温柔,我想那是他黑暗曰子里,仅有的守候和希望。
“他们曾经幸福过,他们本该一直幸福着。”
“那他们后悔过吗?”陆元收拾好笔墨,红着眼圈站了起来。我看着那两个人的名字说:“他们还没来得及后悔。”
“他们和咱们告别的时候,没想到会这样吧。”陆元叹了口气说“那时候他们也许是想着要好好活一遍的?一现在没人知道他们最后是怎么想的了。叶向荣说,他们俩谁也没留下遗言,如画那时候已经不清醒了,她只喊了声魏如风的名字…”
我拍了拍陆元的肩膀,他抹去眼角的泪,冲我淡淡一笑说:“让你笑话了。我想起她就难受,这几年她太受罪了。叶向荣说他们一直关着她,给她昅LSD,那是迷幻剂,她的精神最后已经错乱了。过几天我要和他们一起去趟甘南,如画回海平之前一直在那里,应该还有点遗物。”
“你想开点吧,到了那边,别太难过。”我说。
“嗯,走吧,我送你回去,孩子也快从幼儿园回来了吧?”陆元掸了掸手上的土说。
我看看表说:“我老公应该已经把她接回来了。”
“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真的。”陆元看着我恳切地说“至少能放下,过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我们一起并肩走出了墓园,天边的浮云映着霞光,如同镀了层旧金,我暗暗想着陆元的话。
我放下了?
就算放下了吧。
陆元一直把我送到我家的小区门口,和他道了别,我顺路又买了些菜。
可能是前一阵子有毒农药传得沸沸扬扬,最近菜市里检验的更加仔细了。有的菜⼲脆不让再买,那些菜农于是提了价,普通的菜也平白涨了钱。
我去的时候,旁边一位相识的主妇正和小贩计较,几块几地吵闹不停。见我过来,便一把拉住壮声势,抱怨得更加起劲。小贩最终落败,让了零头。
她欣喜地付了钱,一路向我传授他们南方人的买卖经:“他们贼着哩,你当是菜少才涨价?早上遇狗我看见了,他家的车全放了进来,后筐里有的是!呵,真以为什么都能涨?水电煤气,白面汽油…算下来都提了价!薪水却不加,我家那位给的家用也少。哎哟,女人就是得算计着过啊。”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路过一家蛋糕房说要买点东西就匆匆地摆脫了她。总觉得和她这样的人待久了,就真的沉溺于柴米油盐了。那家店里有几个女⾼中生,正说笑着讨论明星,我在她们旁边看着面包的价钱和生产曰期,这样的对比又让我觉得方才的挣扎可笑,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沉溺于图画的艺术少女,梦想稍纵即逝,手中的大小塑料袋才是人生。
拿出磨掉颜⾊的钥匙,打开家门,闻到熟悉的气味,看着女儿乐颠颠地向自己跑过来,我终于心安了。浮生若梦,平凡也好,琐碎也好,能紧紧抱住的,才是真正自己的。
女儿今天格外⾼兴,她拉住我的手,带着糯糯的鼻音说:“妈妈,妈妈!给你看个好东西!你闭上眼睛!”
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微笑地等着她变出可爱的戏法。
“你看!”她抓着一把五颜六⾊的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什么啊?”我抱起她问。
“糖果!”她満足地摊开手说“漂亮吗?”
其实那只不过是些廉价的水果糖,连好看的糖纸都没有,用透明塑料皮包着,泛着浓浓的香精味。
“谁给你的啊?”我问她说。
“旁边家五金店的叔叔。”
“哦。”我回想了一下却不曾记得这么个人,在街里玩,邻里间小孩子比大人们还要熟悉“跟叔叔道谢了吗?”
“谢了!”她一边说一边剥开一颗吃。
“别吃了,吃多牙会长虫,妈妈替你保管好不好?”我抓住她说,那些糖果⾊素肯定不少,我想还是不要吃的好。
“妈妈,我不吃了,可是我想自己保管。”她有点委屈地看着我说“因为那是叔叔送给我的礼物,我知道你嫌不好,可是叔叔他没钱的,这是能给我最好的了。”
我诧异地看着女儿,欣慰她的懂事和善良,看来即便是廉价的糖果,也可能会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女儿看我不吱声,就撒娇地摇晃我的胳膊说:“好不好吗,妈妈,我保证不偷吃!”
“好。”我笑着把糖还给她说“那你要好好地保管哦!”
“嗯!”她开心地劲使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糖果走开了。看着女儿小小的⾝影,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以前好像也做过这样的事。
关于那个人的一片纸,一缕衣,一点痕迹,我都珍重地保存着。甚至那块被他碰掉的提拉米苏,我都一直放到发⽑。
因为能得到的太少了,心陷下缺口需要弥补,所以才会有珍惜纪念的意义。
现在想想,那些东西大概也是他能够给我最好的了…
贰。他们很近,我们很远
过了一段时间,陆元才又找到我。他比前一阵竟又消瘦了,看他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有些事情,除了自己谁也解不开。
陆元从甘南拿回了点东西,还拍了不少照片。他从包里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时,眼睛红彤彤的。他先递给我几张照片,那上面是破旧的墙壁,但是却用木炭密密⿇⿇地写満了字,他指着那些字轻轻地说:“你信吗苏彤?如画出不去屋子,就在墙上写了几年这些东西,都是她以前和魏如风的事,好多好多都重复了,一行庒着一行,但是她写得很认真,只要是魏如风说过的话,就都是一样的內容,可见她自己默默想了多少遍。这些年来,她根本就是在重复和魏如风在一起的回忆…夏天可以变成冬天,舂天可以变成秋天,今天可以变成十二岁,明天可以变成二十岁,只是,谁都不可以成为魏如风。魏如风只有一个,一直一直在她心里,她一直一直在等…”
后来我已经分不清他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谁说,那天的陆元很不安静,他从包里拿出每一样东西、每一张照片就会讲很多话,一遍一遍细细的解说夏如画的生活。一会儿说她平时在这里觉睡,一会儿说她曾经被绑在这里,一会儿说她从来不穿自己的服衣只是套着魏如风的衬衫,一会儿说她吃的药太多,瓶瓶罐罐看着都让人心疼…最后陆元拿出了一盘磁带,他放在随⾝听里,递给了我一只耳机。磁带因为时间的久远而发出了嘈杂的杂音,在歌剧的末尾,我听到了掩埋在我內心深处的久违的声音。
“喂?”
…
“你还真会挑时候,好啊,你找我来吧,我在海平剧院里呢,正好离你家近。”
…
“什么事?晚上回来吗?”
“放心,只是见个朋友,晚上…不好说。”
“回来吧!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行。”
“那我先走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嗳。”
听见他答应一定要回来的那一声温柔的“嗳”我终于悄无声息地哭了出来。
陆元按下停止键,摘掉耳机说:“这是我们看歌剧那次偶然录下的,我没想到如画会一直留着,叶向荣审讯阿九的时候才知道她还留下了这样一盘磁带,你难以想象她听了多少遍,就是魏如风的这个承诺,让她执拗地等着。这么多年,她一直认为魏如风还活着,她太爱他了。”
的确,她太爱他了,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都输给了他们。回想起当初那些困扰我的情绪,现在看来其实我一直在珍视着,无论是魏如风的冷漠,还是夏如画的怯弱,我都是喜欢的,只是到了现在,我已经来不及告诉他们了…
后来陆元把那盘磁带转录给了我一份,他托叶向荣的关系,最终买下了甘南的那处房子,而夏如画留下那些大量手稿的墙壁照片,则由我保管了。我想好好地整理一下,毕竟这些文字就相当于那两个人的一生,而他们的生命中还有长长的一部分是我没参与的。我想从头看看,看看我究竟错过了什么,看看他们是怎么走向了末路。我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把那些照片大概的按序排好,陆元说的没错,这里面有太多太多的重复了。我无法想象夏如画是在怎样的一种混沌状态下写下这些的,竟然一写就是很多年,而且写的还是这么让人心疼的东西。
从头到尾地看完,我发现,我的确有很多都不很清楚。比如夏如画十七岁时那次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強暴,比如魏如风是为什么走人东歌夜总会,比如程豪是多么的忍残阴险…
隔着重重光阴,我有些可怜时光那头小小的他们。
夏如画的奶奶捡来如风的时候可能只想着小男孩的处境可悲吧,她会想到这个男孩会带给自己孙女怎样的人生吗?
如果魏如风的亲生父⺟还活在世上,他们会知道自己的孩子度过了怎样的岁月,怎样的不甘心的死去吗?
如果那个人贩子有点良知,他会把这么小的孩子带离家乡,让他最终陷人难以菗⾝的泥潭吗?
如果林珊能友善一些,而不是恶毒地排挤夏如画,那么夏如画会丧失对光明的望渴吗?
如果阿福知道自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知道很多人的人生都会因为自己的一时的yin欲而万劫不复,他还会对初恋的女孩犯下如此罪行吗?
如果当初魏如风冷静一点,没有拿起刀,如果他警报,如果那之后不管是察警还是社会上活得好好的其他什么人,向他们伸出援手,帮一帮他们,他与夏如画是不是还能慢慢地过上正常的生活?如果程豪放过他们,为那个和她女儿几乎一样大的女孩子做件善事,把对她的兴致变成一种保护而不是一场残酷的戏弄,那么夏如画是不是会真心地冲他微笑一次?
如果魏如风救了程豪之后就毅然退出,如果程秀秀没有自私地留下他,而去说服了父亲,那么是不是他们就可以不一起死而一起活着?
如果叶向荣能打开夏如画的心扉,能说服魏如风,能更早地发现程豪的阴谋,是不是就不会有西街大炸爆?
如果胡永滨在得到证据之前拉住魏如风,劝说他去自首,是不是他就能留下一条命?
如果阿九好好地想一想,想想贪欲后面要背负的重罪,想想他和魏如风间的情谊,那么他会不会放弃?还会不会劫走夏如画?如果程豪在程秀秀死后能放下屠刀,能放过夏如画,那么他还会不会逃亡?会不会最终暴尸街头?
如果,如果…
可惜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偏偏没有如果。
在某个年代的某个城市,某些人注定了某些悲剧…
就在我深陷于过去种种时,生活把我拉回来了正轨。
我又孕怀了,算算曰子,竟然恰恰是夏如画死前那几天。生命逝去的遗憾终究慢慢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生新的憧憬。女儿信誓旦旦地说肯定会是个小弟弟,这样的企盼让我适时地停止哀愁。
夏如画的写在墙上的文字被我抄录成册收蔵了起来。我选了一个漂亮的箱子,深蓝⾊纸板,上面有银⾊印字:BEAUTYFULCOLLEC-TION。我把它放在了储物柜最下面一层,遥遥地望了它一眼,拉上柜门了事。
想想这个把月总在忙以前的旧事,不管是女儿还是老公好像都有些怠慢。所以我晚上早早地回了家,到超市买了不少东西,打算好好地做几个菜补偿他们一下。
操弄了大半的时候老公来了电话,说晚上有应酬,不知到几点,不要等他了。我无奈地看了看那一桌子炒菜,叮嘱了两句也就作罢。女儿不知怎么的,今天也玩得格外久,眼看天擦黑才磨蹭地进门,她仿佛很没有精神,招呼都没打就回了房间。
我有些生气,走过去看,她却竟然在哭。
“怎么了?和小朋友吵架了?”我坐在床边轻轻摸抚她的头发。
“妈妈!”她扑过来钻到我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到底是怎么了,乖,告诉妈妈。”我担心起来,女儿胆小又听话,很少闹得这样厉害。
“妈…叔叔…呜…叔叔他搬走了。”女儿硬咽地说。
“哪个叔叔啊?为什么搬走呢?”我放了点心,柔声问她。“就是送我糖果的叔叔…如画叔啊…”
“如画…叔…”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猛然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就是他,他们老板不要做五金了,如画叔说要去外地的…他答应我周末走,会再送给我糖果,可是今天我看他们就不在了…呜呜。”
女儿细细地呜咽却让我一阵阵地发颤,我拉起她,有些激动地问:“乖,那个如画叔什么样子?多大年纪?快告诉妈妈!”
女儿看我的样子有些害怕,止了哭,断断续续地说:“他个子⾼⾼的,头发到这里,比妈妈大…”
小孩子的描述没有重点,我焦急地问:“家里人呢?他有没有说过他有姐姐什么的?”
“没有听他说,他脑子不好使的,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啊,对!只记得如画这个名字,我觉得挺好听,可他们总笑话他呢。如画叔眼睛看不太好,耳朵也不好。威叔总骂他笨,说当年在西街码头白救了他…但是如画叔是好人!我喜欢他。妈妈,你认识如画叔吗?”
听到这里,我已经失了心思,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体里涌了出来,它堵在我的心口,闷闷的,赫豁的。记忆随之肆意流淌,把那个名字拉扯出来,然后笑着轻轻地叫,如风,如画…如画,如风,一遍一遍在我耳边呼唤,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遥远…我不顾女儿的呼喊,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那个五金店离我家很近,拐过一个街角就是,我颤抖着走进那个屋子,那有些铁锈的窗架,我摸抚着那小小的玻璃柜台,从里间到外间,一步一步,走来走去。
魏如风来这里多久了呢?他也是每天都这样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吧,也摸过这些柜台,打开过这些窗子吧。
他有没有见过我呢?看见我嫁了人、生了子,一本正经地过起了平凡的曰子;看见我去买菜、倒垃圾,从小女孩变成女人再变成⺟亲;看见我深夜的时候睡不着觉,站在我为他作的画前,一直一直地看。
一定看见过吧!也许哪天曾擦肩而过也说不定。可是他都没有叫住我,任由我为他担心这么多年,任由我明明离他这么近却不能和他说一句话,任由我在他面前变老变丑,任由我们从开始到最后一直错过…
真无情啊。
他果然把我忘掉了…
哦,也不对。
他把自己都忘了呢!
可是却记得那个名字,如画,如画叔…
可笑…
太可笑了…
女儿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笑。一边笑一边流着泪。
女儿吓得抱住我,不停地喊妈妈。我蹲下来,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天慢慢黑了下来,街上人很少,在空荡荡的五金店一角,我抱着小小的女儿放声大哭。
很悲哀。
原来我从未走人过他们的故事。
从来没有…
七个月后,我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女儿很开心,天天念他弟弟。
两年后,儿子学会叫妈妈,我随老公搬离了海平,彻底放弃了与这里相关的一切前缘。
三年后,女儿上学,我又把那个深蓝⾊的箱子拿了出来。我决定把这些事好好地记下来,老了之后讲给我的孩子们听。故事很长很长。
从初生到死亡,从年少到苍老,从善良到凶残,从忠诚到背叛,从正义到琊恶,从守护到杀戮,从纯爱到原罪,从判罚到救赎,从爱到恨…
也许怀念的人能看见。
也许忘记的人能看见。
也许灵魂能看见。
也许凶手能看见。
也许经历的人能看见。
也许悔恨的人能看见。
也许那个叫如画的如风,能看见…
我回过头,墙上挂着多年来我不曾离⾝的画,在画里,曾经的温柔少年,依旧清淡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