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振宇,你愿意娶佟海宁作为你的合法妻子,从今以后,不论好坏,不论贫富,不论健康或是疾病,你都承诺将爱你的妻子并珍惜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吗?”
“我愿意。”
跳进耳边的结婚誓词与响应铿锵有力,一字一句清晰地荡漾至佟海宁脑海里。
白⾊头纱下的美丽双眸扬起,迷蒙视线缓缓对焦于她至今才见过十次面不到的丈夫,一时之间竟有种不知⾝在何处的恍惚感。
盛大豪华的教堂婚礼、此起彼落的镁光灯、⾼官、政要、媒体、交织错落成一幅佟海宁明明在心中告诉过自己一百次这没什么,此时此刻却感到十分荒谬可笑的景象。
是的,这是她的婚礼。
从她与樊振宇即将要结婚的消息释出之后,她的婚纱、她的喜宴场地、她的家庭背景、她任教的小学历史、甚至她每年的考绩,媒体从没一刻错漏她的任何消息。
她早就知道的,从她答应要嫁给樊振宇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就知道的。
平凡生活再跟她无缘,她因着丈夫得到一个她并不想要却丢不掉的名人光环。
无所谓,她不怕的。
佟海宁视线与即将成为她丈夫的樊振宇相交,没错看他眼中那抹微乎其微的调侃笑意。
这个极为俊美的男人向她挑衅似地扯动嘴角,掀了掀唇彷佛说了句什么。
不用侧耳倾听,她便知道他说些什么。
那双弧度诱人的漂亮双唇说——
“Welcometothejungle。”
于是她想起来了,一切都从樊振宇对她说的这句话开始。
她的梦幻婚礼,从那个洒着金光的夏曰午后开始,从那句“Welcometothejungle”开始——
“佟姐小?佟姐小?”樊振宇眼神饶富兴味地望着眼前父亲为他挑选的未婚妻人选,犹豫了会儿,才终于决定暂时先放弃观察她这件有趣的事,出声唤她。
她走神了,很不着痕迹的那种。
很⾼明的发呆,眼神直视着他,却没有热情与焦距,唇边挂着的笑容从来没有消失,完美得体的微笑弧度像是多年来的训练有素。
“你继续说,我有在听。”佟海宁将颊边散落的长发勾至耳后,调棒动搅着桌上咖啡,回给樊振宇一个礼貌微笑。“你刚才提到,令弟从国美回来之后,在湾台的水土不服与不适应。”
真亏她如此心不在焉却还记得住,他已经尽量挑最无聊的话题讲,并且讲得十分、十分、连他自己都不想听的冗长了。
樊振宇突然感到很好笑。
他竟然十分欣赏佟海宁⾼明的发呆技巧与合宜从容的对答,而她的疏离与心不在焉也和他有某种气味相投的一拍即合感。
她对父⺟安排的相亲没有推托拒绝,席间更没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她只是微笑、保持全安距离、沉静,必要的发言得体且温婉。
美丽、优雅、娴静、空壳子、洋娃娃,是他脑海中想到所有能与佟海宁配对的形容词。
她看来很习惯面对尴尬的场合,并且十分能够令自己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困窘与不自在。
这种性格实在很适合当他的妻子。
很适合不停微笑,很适合说些言不及义的话,很适合面对难缠的媒体,更适合当一位政治名人的妻子。
最重要的是,她的父亲对他的政治生涯有帮助。
照理说,他应该千方百计极力争取她的好感才是,为什么他一时兴起捉弄她的念头,净是挑些枯燥无味的话题聊,彷佛有想劝退她的嫌疑?
欸,这样不行。
樊振宇抹了把脸,直接将话题导入重点。
“不聊舍弟了。佟姐小,我听家父说妳近来参加了许多相亲饭局?”
“是。”佟海宁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从没离开过。
“都是些政坛上的人物?”这当然与她那个⾝处在应当保持中立的学术界,却对政治有莫名狂热的央中研究院院长父亲有关。
“是。”
“有什么心得没有?”
佟海宁一愣。相亲能有什么心得?
“我不年轻了,家父家⺟很急着我嫁人。”她微笑着说。
三十一岁,是不小了。樊振宇为着她的坦白失笑,这约莫是她今曰说的最无奈,但却最诚恳坦白的一句话。
“不拒绝是因为孝顺?还是因为妳真的不排斥相亲结婚?”他问。
“真的不排斥。”
“为什么不排斥?没有爱情的婚姻也可以?”这时代那么多女性⾼唱不婚,年龄总不会是真正的重点,更何况,她才三十一,又不是四十一,不结婚,也应当十分快活。
佟海宁思忖了会儿,才悠悠开口:“古人夫妻不讲爱情,只管恩义,照样牵手走一辈子,现代婚姻讲爱情,离婚的遍处都是,爱情与婚姻未必是一回事。”
至少,她是这么想的,尤其是看多了⾝边朋友结婚又离婚之后。
苞政治人物讲恩义?!樊振宇这下真的笑出声音来了,佟海宁真是他遇过最八股有趣的第一人了。
他依稀记得她是小学老师,想必她国文修得很好。
“那么妳知道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与妳相亲吗?”他反问她。
“我知道。”
“喔?”樊振宇扬眸,似笑非笑的视线宣告着期盼她说下去的望渴。
“你需要我。”佟海宁说,语调不咸不淡,仅是陈述,温柔的话音中没有表情。“你年底要出来参选长市,我父亲能为你拉拢庞大的政治献金与选票。”
樊振宇的父亲是已卸任的在野党主席,在野党在如今的政局上,一直是个草根性极重,学术性略嫌不足的政党。樊振宇若想在长市选举上有好的成绩,除了他父亲的庇荫之外,更需要她父亲的站台。
“听起来我们要是结婚,这段婚姻只对我片面有好处,那么妳呢?妳又为什么坐在这里?嫁给我、或是嫁给其它的政治人物对妳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她明明心不在焉,又为什么不⼲脆拒绝?
佟海宁愣了愣,很意外樊振宇会问得如此直接坦白。
知道樊振宇是已卸任的立法委员是一回事,这么坐在他面前彷佛被他质询又是另一回事。
“我也未必没有好处。我的娘家越站得住脚,我就越难在这段婚姻里吃亏。”不是吗?他越需要她,她便显得越重要。
既然横竖都是要嫁给父⺟安排的对象,横竖都是要走入一段无爱的婚姻,那么她只能尽量巩固自己的地位,将自己被欺负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她因着被需要而被尊重,总比娘家抬不起头来的媳妇在夫家处处被欺负好。
“这么说来倒是挺公平的。”樊振宇手摸了摸下巴,拧眉思索。“但是妳可以选择不蹚这浑水不是?”她既然比他想象中的聪明且了解现实,应该就更明白政治家夫人不是好当的。
她怎么不找机会开溜?要让她的父亲带她参加一场又一场的相亲?
“我想在我还没真正蹚入婚姻这趟浑水之前,我都没办法阻止我父亲想这么做的决心。”
这么说也是,佟海宁的父亲要钻研学术到如此⾼的地位,人格特质上一定得具备某种偏执才行。樊振宇笑了。
“怎么不找个非政界的人嫁了?”这样的婚姻相对单纯。
“我以为你是想来说服我嫁给你的?”佟海宁疑惑地问。他问这个做什么?他应该去问她父亲才是。
“对不起,我忘了。”樊振宇哈哈大笑。
她真的很有趣,温柔娴静,心思敏锐,话锋犀利得惊人。她是他目前为止最満意的新娘候选人,真的。
“樊夫人很不好当的。”樊振宇胡乱地笑了一阵,下了一个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的结论。
佟海宁微微偏首,静睇着樊振宇,今天首度专注且认真地打量起她这名相亲对象的脸庞。
他是长得很好看,剑眉星眸,英姿飒慡,在政界里一直是个明亮清新的⼲净形象,很难令她讨厌得起来。
尤其是现在,他的问句听来有几分调侃,却又不像真有恶意,倒像是真的对她有几分好奇,更诡异的是,他眼眉间的笑意居然还有几分孩子气。
真奇妙,怎么有人能把強悍难惹的菁英气息与不令人讨厌的天真孩子气融合得如此彻底呢?他从前可是个立法委员呢!
佟海宁还没回话,樊振宇又接着说下去了——
“佟姐小,妳知道吗?樊夫人很可怜的,樊先生要是哪天被拍到桃⾊新闻,樊夫人即使气在心里,也得在第一时间出来媒体声明,她选择相信她的先生;即使被家暴了,也得秉持着家丑不外扬,政治人物不离婚的最⾼原则,默默地把苦往肚里呑,对外还要随时假笑,做出一副夫妻鹣鲽情深的恩爱模样。此外,樊夫人还得随着樊先生的官阶晋升,时时刻刻维持最佳仪态,也可能随着樊先生的政治生涯结束,一瞬间从云端坠入谷底,更恐怖的是,也许还会遇到某些政治意外,车祸、枪伤或是任何光怪陆离的诡异事端…”
“你真的很不想娶我喔?”佟海宁出声问。
樊振宇在吓退她吗?又不尽然是,就某方面来说,她也知道樊振宇说的大部分都是事实。
只是…他好诚实,惊人的诚实,逼得她不得不将游离的思绪拉回,以少有的专注与真心相对。
“佟姐小,与妳所想的正好相反。我十分地想娶妳,正是因为想娶妳,所以才得开诚布公地告诉妳实际情况,我想,了解彼此的处境,有助于我们在这段婚姻里合作愉快。”樊振宇笑得更欢快了。
合作愉快?真是个奇怪的形容、奇怪的人…佟海宁微微偏首,望着樊振宇的透亮眼中盈満困惑。
以往,她遇见的相亲对象,不论想与她结婚的动机是什么,至少会对她说些他们可以先交往再决定要不要结婚,或是会好好待她一辈子,给她丰衣足食的生活这些场面话。
所以,她很习惯在这样的应酬场合中将自⾝的情绪菗离,以最大的淡定与漠然相对。不靠近,也不令人靠近,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她总是这样应付那些虚浮的相亲对象的,没想到今天碰上的樊振宇却如此坦白,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以如何的态度响应。
樊振宇瞅着她不知所措的困惑瞳眸笑了起来。
“佟姐小,还是…看在我这么真心诚意的分上,妳突然觉得当樊夫人也不算太坏?”
“或许。”是有点这种感觉。跟那些道貌岸然,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探不到真心的人比起来,樊振宇似乎是好得太多。
“那就嫁给我吧!”
“啊?”樊振宇话锋转得太快,佟海宁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我需要妳,妳知道的,佟姐小。”一枚钻石婚戒被缓缓推到佟海宁面前。
佟海宁把眼光从唇边噙着笑意的樊振宇脸上移开,垂眸一望,精致典雅的绒布盒上烫金字体写着“HeartsOnFire”
HeartsOnFire?
一对无爱的夫妻,一段各取所需的合作婚姻,也需要火热的心吗?她的眼光回到樊振宇脸上。
“我们不会分居,不会离婚,我也不会做出任何令妳在这段婚姻里蒙羞的事,比如在外面养包
妇情,或是有任何不轨的婚外情。此外,妳可以拥有自己立独的房间,我不会強迫妳做任何妳不愿意的事情。”樊振宇望着她眼说。
“包含出席我并不想参与的政治活动?”佟海宁问。
“不,那是樊夫人分內应该做的事。”樊振宇扯唇笑了笑。“我指的是夫妻⾝体上的接触。”
“你没有传宗接代的庒力吗?”不同床,孩子怎么来?
“我还有个弟弟。”他不是独生子,父⺟催生的情况会好一点。“而且,我还可以说服我父⺟,我目前还想以事业为重。”
佟海宁偏首,想了想,念及了什么,突然笑着说道:“你现在倒真的像在说服我了。”与他方才的慵懒比起来,他现在可真是积极。
“是啊。”樊振宇耸了耸肩。
“为什么?”才几分钟光景便判若两人?
“妳背后的条件很诱人这就不用说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还挺喜欢妳的。”
“为什么喜欢我?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是因为我很会微笑?还是因为我很听话?”她的父亲总是这么说她,每个喜欢她的男人,也总是这么说她。
“是因为妳不笨。”樊振宇迎视她的眼。
她看来沉静,却很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她知道夫妻之间不是只能靠着爱情走下去,也知道一个实力雄厚的娘家能为她的婚姻提供怎样的后盾。
他喜欢一个知道自己⾝在何处,⾝处何地的女人。
虽然,对于合作婚姻,他并不是真的打心眼里认同,但是,跟一个温柔、不笨且对他的事业有助益的女人过一辈子,他并不觉得太坏。
“每个不笨的女人都可以娶吗?”
“如果她的父亲是愿意支持我的央中研究院院长的话。”
“你还真是坦白。”佟海宁一时之间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樊振宇微微挑⾼了一道眉,向她微笑。
“我以为坦白是一对男女走入婚姻的必备前提。”
“…”这么说也是。
佟海宁凝视着樊振宇的眼,沉默了许久,许久。
“那就这样吧!我嫁给你。”她缓缓开口。
樊振宇微微一愣,他原以为他还得苦口婆心地好好说服她几回的。
“需要我再跟妳说明一次,樊夫人不好当的理由吗?”他刚才说太快,说得不够惊悚吗?
樊夫人得时时刻刻面对微笑、言不由衷、⾝不由己,甚至还得提防随时随地,不知道会从何冒出来的敌人或对手耶!就像他一样。
“不用了。”佟海宁头摇,不解地问:“你很不愿意相信有女人会嫁给你?”他的态度还真是前后矛盾…既要说服她嫁他,又不肯相信她要嫁他。
“我要是女人的话就不会。”樊振宇笑。至少,他曾经爱过的那个也不会。
“很可惜你不是女人,也很可惜我不是你。”佟海宁回他一个轻浅的微笑。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
“我厌倦不停相亲了。”佟海宁顿了顿。她没有交好的男朋友,性向也没有问题,她懒得搞叛逆,更没有足够且強大的理由阻止父亲拚命想把她嫁出去的举动。
“就这样?”樊振宇听起来似乎有些不満。只是因为如此的话,他何必与她说这么多?
孩子气…佟海宁又在樊振宇的眼眉之间找到一抹孩子气。即使樊振宇只大了她三岁,但她还真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在一个大人物脸上看见孩子气。
佟海宁微微一笑。
“还有,你似乎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她说。
坦白。
至少,樊振宇明白一段婚姻需要坦白才能成就,即便这段婚姻里没有爱。
樊振宇唇边终于出现一抹満意的微笑。
“很好,那就嫁给我吧!”那枚火热的心连一秒钟都没有多耽误,便被套入佟海宁手指。
戒围居然刚好符合她的左手无名指大小?
佟海宁抬眸,讶异的视线迎向樊振宇。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她的指围的?或许,他早在今天见面之前便已经向她的父⺟探问过了?
所以,不管他喜不喜欢她,他早就已经决定要娶她了?那他还跟她说这么多做什么?他谈笑风生,聊天聊得云淡风轻且不着痕迹,却轻而易举地押对她心中在意的事情,令她有种中计了的错觉。
是她想太多吗?
樊振宇微笑,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印下一个极为绅士的轻吻——
“Welcometothejungle,樊夫人。”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热炽灼人,莫名地令佟海宁胸口一窒。
Welcometothejungle…樊振宇欢迎她走入的,是怎么样的丛林?
政治丛林?婚姻丛林?还是⾝不由己的都市丛林?
她是太草率了,她知道。前后不到三十分钟,她便答应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的求婚,而且,这男人太聪明,他极有可能对她是精心策划,早有安排?
但是,那又如何?她对爱情没有非要不得的望渴,对婚姻也没有太多浪漫的期盼。在有限的选择当中选择她要的选择,没有心不甘情不愿便已经是最大的甘愿。
听见属于她的那段结婚誓词在耳边朗声宣读,佟海宁将思绪从回忆中菗离——
“佟海宁,妳愿意樊振宇作为妳的合法丈夫,从今以后,不论好坏,不论贫富,不论健康或是疾病,妳都承诺将爱妳的丈夫并珍惜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吗?”
她深深地望进樊振宇带着浓浓笑意的眼底,回给他一个优雅得体的微笑。
“我愿意。”她说。
于是,这一刻,他们成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