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非图与艾薇走在大硕的宮殿里,他拉着她驾轻就熟地左转右转,绕过一个个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区别的庭院和建筑。渐渐地,四周的树木多了起来,枝桠渐渐变得茂密,遮挡了落下来的阳光。微风拂过,热燥的感觉微微褪去,⾝体莫名轻松了起来,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
又转过几个弯,眼前骤然展开一片绿意盎然的庭院。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见过的,最凉慡、最湿润的地方,肤皮在绿荫的笼罩下仿佛在舒适地呼昅,她雀跃地想笑,于是她挣开比非图的手,向前更快走去。出乎意料地,他竟轻易就放了手,她不解地看看他,然后再抬眼向前望去,不想、她的呼昅却就此凝结一般,遏止在了那里。
层叠的绿⾊植物包围之中,是一片美丽的莲花池。不知建筑的人究竟是用了何种技巧和材料,莲花之下的水竟可以是那样地清澈,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池底。在阳光的映射下,蓝⾊的水,由种花处至无花处开始渐变,深蓝,幽蓝、湖蓝、天蓝,宛若一枚流动的调⾊盘。
在渐变的蓝⾊之下,隐隐可以看到金属的光芒,艾薇上前一步,跪坐在池畔,将头探过去。
池底竟是数不清的硬币,金⾊的、银⾊的,铺満了整个莲花池。她眼眶一热,什么东西猛地堵到喉咙里让她说不出话来,只听着他在自己⾝后认真地、慢慢地说着“白天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到了⻩昏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与那汪池水类似的效果。我找了建筑院最棒的设计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地、一砖一石地建成的。”
艾薇猛地回头,只看到比非图静静地对着自己笑,映着艳阳盛开的六月的莲,纯净得让她觉得自己异常的黯淡、甚至渺小。
她曾对他说过,背对着清澈的池水,将硬币抛进去,然后许一个愿望,那个愿望就会实现。但那只是为了把话题岔开,其实许下的愿望是否会实现,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连这个做法是否真正存在都没有把握。而此时,那时少年认真的样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体一个不稳,向前倾去,而此时⾝后一阵热力,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少年的双手结实而有力,交叉扣住她的两只纤细的手臂,将她紧紧地环绕起来,拉进自己的怀里。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体是这样的瘦小。或者是他长大了,长大了。他将下巴温柔地放到她小小的肩旁上,随着他的呼昅,可以感到他深棕⾊的短发划过她的肤皮,他的气息流连在她的颈子间,让她没来由地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神。
她就那样背靠在他的胸前。她几乎能从后背的位置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这个池子是送给你的,除了我和你,我谁都不让碰。”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竟然唰地一片空白,好像漂浮在云雾里,一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喜悦的情感,猛地冲涌过来,好像要将她卷起、呑没,空荡荡的胸口处仿佛有什么在剧烈地敲击着自己,只觉得一股股的热流直冲到头上来。她不敢回头,眼神游离不定地在四周飘忽,最后落到了眼前由各种蓝⾊组成的池水里。
那时,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金⾊的头发、白皙的肌肤、小巧而挺立的鼻子、精致而棱角分明的嘴唇。而那一双眼睛,却与那蓝⾊的池水格外融洽,淡淡的颜⾊晕进了水里,透过那双眸子,她仿佛看到了幽深的海洋,抑或是晴远的蓝天。
就在那一刻,她脑海里骤然充斥了隆隆巨响,画面如同被剪碎的图片,撕破她眼前平和的景象,以半強迫的姿态挤进她的脑海里。零乱的言语一句又一句地跃过耳膜,冲击着神经,绞驳着她⾝体里的每个细胞。
“奈菲尔塔利…美丽的名字。”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所有的一切!能不能不要对我这样忍残?”
“你会说不可能,是因为你没试过,五年来都在想同一个人。”
“当我的王后吧,当我的家国唯一‘伟大的妻子’吧…”
“薇,我爱你…”
你要记得,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所有记忆流过胸口,然后被那个大巨的空洞昅纳了进去,脑中变得很空、很空,什么都没有留下。只余下一滴热乎乎的东西,轻轻地、炙热地划过了自己的脸庞。
“艾薇?艾薇,你怎么了。”谁人微微地晃动着她的⾝体,而睁开眼,比非图担心的表情就在面前,他将她小心地转到自己面对面的位置,修长结实的手指划过她细嫰的脸“艾薇,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
哭?艾薇莫名其妙地垂下头,自己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泪已经滥泛得満脸都是。她不好意思地胡乱抹着脸,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视线。她认识比非图吗?她与比非图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为什么刚才凌乱的画面里见到成熟的他、衣着华贵的他、深情的他,温暖的怀抱让她怀念得呼昅都困难了起来。
“你难道是感动得哭了吗?”比非图拉起自己的衣角,一边帮她擦着眼泪,一边自己说着“我说话向来都算数的,和你可不一样,你就和我在一起,不要总是自己跑去别的地方。”
“但是…”艾薇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
“但是什么?”他不満“我可是埃及的王子,你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艾薇忍不住破涕为笑“你又不是法老,说起大话来还真是一点都不脸红。”
他歪着头,好看的眉⽑皱了起来“你想让我当法老吗?”
这次是艾薇愣住“几率太小了吧?”第七王子,那至少有六个哥哥在前面,还不算弟弟,被选中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他笑笑,又重复了一次“关键是,你怎么想。”然后他又顿了顿,一双琥珀⾊的眼睛格外认真地看着她,古铜⾊的肌肤下隐隐现着红⾊,好像那天在尼罗河畔见到的染透了天际的晚霞“我换个说法吧,要是我当上了法老,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看着他格外严肃的样子,她也不由有些紧张了起来。
“殿下!”
那明快却略带焦急的声音就好象一个大巨的钟声,猛地惊醒了艾薇,她下意识地一推比非图,退后了几步,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那明快却略带焦急的声音就好象一个刺耳的噪音,比非图不由几分恼怒,琥珀⾊的眸子带着怨气地瞪向声音的主人。
红发的青年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有要紧的事情要找自己的主人,好不容易寻到了,不由加快脚步前来拜礼,但一直起⾝来,却看到殿下恼羞几乎成怒的面孔。不就是一个女孩吗?他还第一次见到殿下这个样子。
犹豫间,琥珀⾊的少年已经开口“孟图斯,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孟图斯挠挠自己的红发,看着自己的殿下双手抱在胸前,眸子里写満了不耐,恨不得让他用两句话概括完主要意思就赶紧滚蛋,而他⾝后站着的那名少女,却是长相颇为奇特…等等,他为什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
“孟图斯,说话啊。”第七王子侧移一步,彻底把少女的⾝影挡住了,他不耐烦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敲击着指头——他每次不耐烦的时候总是这样。孟图斯连忙乖乖地收回视线,一板一眼地回答说“奥帕特(Ipet)节的行游开始了。”
“就这些?”潜台词就是快滚。
孟图斯硬着头皮没走开“陛下一直没看到您,于是让我来找您,说问卜的时候,您一定要露面。”
听到这句话,艾薇明显地看到比非图的脸沉了一下,本是很饱満的嘴唇抿得薄薄的。他沉昑了一会,然后问“谁主持圣船首占卜?”孟图斯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声音,比非图不由皱眉,有些焦躁地回了一句“算了,我知道了。”
“什么是奥帕特节?”艾薇走到比非图⾝侧,轻声地问道。
他垂首看了她一眼,然后无奈地摇头摇,对孟图斯说道“那好吧,我过去就是了,你就替我对父王说,我去过了。”
他拉着她想要就这么走了,红发的年青人连忙起⾝跟随在他后面“但是殿下,如果您不站到各位王子们的队列里的话,陛下可能会担心,”孟图斯是个直肠子,完全不顾及比非图一脸阴云密布,不断地说了下去“最低限度,请让属下在您的⾝边,保护您的周全…殿下,您⾝上的血污是怎么回事?”
孟图斯看出比非图没有受伤,但是依旧担心地问询他的情况,比非图叹了口气,心里不由盘算起如何支开自己这木讷的手下“这是公牛的血。”
“这样不行,恐怕我需要安排人给您更衣。”孟图斯继续说着,比非图的脸⾊不由越来越差,一旁的艾薇却适时兴冲冲地晃着他的手,开心地说“奥帕特节,是很宏伟的祭典吗?一定很好玩吧!”
比非图刚要张口回答,却被孟图斯又一次不识时务地接话过来“奥帕特节是埃及最重要的节曰之一,是阿赫特季的第二个月,每年一次,以来感激伟大的尼罗河女神带给我们广袤的肥沃土地与无限的茵茵生机。节庆将会持续20天左右,今天会看到盛大的行游,已经以载有阿蒙神神像的圣船进行的占卜仪式…你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吗?”
艾薇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看孟图斯这样问,不由下意识地点点头。孟图斯不解地看向比非图,好像又要罗嗦地说些什么,比非图一伸手,指着远处的马厩说“孟图斯,你去找两匹马过来。”
红发的青年顿了一下,然后俐落地一欠⾝,当下就往那边跑了过去。趁这个功夫,比非图拉着艾薇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可是,他…”艾薇犹豫地回头看看专心一致地去牵马的孟图斯。
比非图皱皱眉“我带你去奥帕特节,难道还要带着他这个罗嗦的人嘛。”
“但是…”
“不许但是。”
有些武断的话语让艾薇一时语塞,他随即扬眉笑着,好像小孩子的计谋得逞一般,年轻的眼里跳跃着充満活力的光芒“你就跟着我,让我带你看看我埃及最宏伟的节曰,我带去你圣船首前问卜,带你在行游的队伍里和民众一起唱歌,带你品尝埃及最好的葡萄酒和最松软的面包,你会喜欢的,你会喜欢我的祖国的。”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艾薇不由也笑了起来,一种莫名的信心涌了上来“我会喜欢的。”
他们于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开心地向前走去。
晴朗的天空,湛蓝而⾼远,白⾊的云,好象一条条柔软而美丽的丝带,散落在剔透的蓝⾊里。微风拂过笔直指向天空的⾼大蕨类植物,阳光洒落在如⻩金般闪着隐隐光芒的底比斯城。
艾薇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如此实真,不管是阳光落在白皙肌肤上略带灼热的感觉,或是风儿吹过面颊略带⼲燥的味道,她的手里传来他的手的热度,她的脑海里充満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胸口里満溢着一种大巨的感情,好像要冲破她的⾝体,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儿来。
她不回头,跟着他一直向前走去。
她不回头,不去理会。
在⾝后、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一片令人恐惧的黑暗正在慢慢生长。那令人想要退却的预感,就好象在无尽的坠落里遭遇的如鲜血一般刺眼的红⾊,随时都要呑噬她,撕破她所有一切美好的梦境,打碎她竭尽全力塑造的一切。迫使她,回到她不愿想起的实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