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再也离不开他了。
就算只能当他的影子,他的小铃铛,她也心甘情愿地认了。
从今以后,她会记得尽量不出现在他和“她”面前,她会尽量不主动打他的机手,免得打扰了“他们俩”
她会静静地、默默地画着自己的童话绘本,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看电影…
她会一直开着机手,要是他从忙碌的公事和情事中偶尔菗出空来,想要打给她的时候,她随时都会接电话,也随时愿意陪他说说话。
她知道自己很没骨气,也知道自己卑微得像是个爱情里的乞丐,独自尝着那一点点偷来的幸福,不管是酸的、甜的,还是更多时候的苦涩,犹沾沾自喜,实在是又蠢又可悲又不争气。
可是她知道项康对于这个现状感到很安心、很満足、很宽慰,那就够了。
“陈兰齐,你快乐吗?”
这天晚上,项康百忙之中又拎了一大盒披萨来,笑着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时,突然问问道。
一口披萨梗在喉咙,陈兰齐直着脖子努力呑了下去,随即扬起一抹笑容。
“快乐呀!我有工作,有健康,有家人,有朋友…有什么好不快乐的?你⼲嘛突然这么问?”
项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深邃的眸光里有着一丝什么…像是怜惜,又像是释然,却有更多的失落。
“今天的夏威夷披萨好咸,”她藉辞起⾝去倒了杯冰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才道:“你是不是买错了,买到鳀鱼口味的?”
“是吗?”他奇怪地看着手上那片撒満酸甜凤梨和培根,就是看不到一丝鳀鱼影子的披萨。
陈兰齐喝完水,又走回来盘腿坐下,拿起了另一片。“对了,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哪个医院同事结婚了?”
“今晚是我们医院合作案圆満成功的庆功宴。”他轻描淡写地道。
她一怔“那你这个主角怎么早早就离场了?”现在还不到晚上九点半呢!
“香华也是这么问我的。”他松开领口的银灰⾊领带,吁了口气。“而且她气坏了。”
她怔怔不语。
因为,事涉官香华,她不想评论,也不能评论,毕竟他们俩才是男女朋友。
“今天中午,我们科里的徐医师突然心肌保塞…”项康神⾊深沉郁然,手里那片披萨翻弄了半天,最后还是扔回了纸盒里。
她吓了一跳。“徐医师不就是——”
“我的劲敌。”
她静静地望着他,柔声地问:“情况很严重吗?”
“在巡病房的时候倒下,幸亏及时送手术房。”他低声补了一句:“是我动的刀。”
“那么手术一定很顺利了?”她对他有绝对的信心。
“他会好起来的。”他摇了头摇“但是他今年才四十出头,还很年轻,家里两个女儿一个读国小,一个刚念幼稚园,可是他心脏的状况竟然比六十几岁的老人还糟糕。”
陈兰齐闻言面露不忍。
“徐医师的助理说他已经连续两个月都加班到凌晨一两点,隔天早上七点半就开始开会、巡房、看诊。”他的神情満是懊恼。“我知道他一向是个拼命三郎,但没想到他不惜把健康也当筹码给赔进去了,难道打败我真有那么重要?这个心脏科主任的职位,又当真值得他拿命去换吗?”
“当事人一定觉得值得。”她温柔地看着他“但人们想要的,不见得就是人们真正需要的。可惜人在当下,是看不清楚的居多。”
项康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眼里透着一抹若有所思。
陈兰齐被他突如其来的眼神看得浑⾝发热,有一些不自在起来。“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他眸光里笑意浮现,闪动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和赞许。“我很喜欢你刚才的说法,我也有同感。”
她双颊没来由的绯红了起来,腼覥地清了清喉咙“哦。”
项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只见她那张清秀脸庞彷佛染上了一抹樱花红粉,心陡地一动,情不自噤地伸手轻触她细致肌肤。
陈兰齐屏息,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却鼓起勇气地直直对上他深沉灼热的眼眸。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大手像是自有意识地捧起她的脸,她整个人瞬间静止了,全⾝细胞都在热烈期待着。
他几乎要忘情地低头吻住她——几乎,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想”吻她的刹那,脑筋登时清醒了过来。
老天,他差点吻了他最要好的朋友?!
“披萨…还够吃吗?要不要我再去买点卤味回来?”项康像触电般猛地放开她,俊脸涨红,结结巴巴地顾左右而言他。“咳,还是…你比较想出去吃?”
陈兰齐脸⾊有些苍白,心底涌现前所未有的失望之情,却还是习惯性顺从地配合他,勉強挤出一抹笑。“披萨够吃,你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烦你。”他火速把杯子递过去,却没有看她。
她背对着他,在心中数了三十秒,才重新打起精神,让笑容恢复得自然许多。
“喏,你的咖啡。”
“谢谢。”
她坐下来,又拿起第三片披萨,试着轻描淡写地道:“香华今晚一定很替你⾼兴吧?”
一提起女友,项康又沉默了半晌。
“香华就不明白我今晚为什么不能尽兴地享受我的成功和荣耀。”他摇了头摇。
陈兰齐无言。因为总不能在此刻“落井下石”的指出,这就是他们俩价值观的不同之处吧?
辟香华心肠不坏,她有她的优点,有她的落落大方和优雅出⾊,但或许一向站在⾼处久了,也就太习惯不食人间烟火。
但,只要他喜欢,也就没什么对或错。
她惆怅地瞥了项康一眼,心里浮现一抹苦涩。
半晌后,看他仍然直瞅着自己,好像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一样,陈兰齐只得勉強安慰他。
“她是替你⾼兴,所以无法接受你的不⾼兴。”
“也许吧。”他一脸怀疑。
“无论如何,最后大家都没事,今天还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曰子。”她嫣然一笑,鼓舞打气道:“走吧,我请你去小酒馆喝酒,灌醉了就睡,睡醒就好了。安啦,万事有我。”
饶是心绪不佳,项康还是被她逗笑了。
原本有些凝滞尴尬的气氛瞬间冰销瓦解,再度显得轻松自在许多。
“认识你二十年,还不知道你原来是个酒鬼。”
“我这叫舍命陪君子。”
他笑了,不噤豪性大发“好!那我们今晚就不醉不归!”
“等等,你明天有门诊吗?有手术吗?”她突然想到,不安地问。
“我明天休假。”他顽皮地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你放心,说不定两罐啤酒就把你摆平了,我还可以准时十二点送你回家觉睡哩。”
“我又不是仙度瑞拉。”她的心跳快了一拍,不着痕迹的往后闪。
“你不想当仙度瑞拉吗?”项康饶富兴味地瞅着她。
“想,当然想,不过时代变了,我们早晚也得学会自己打电话叫车。要是骑白马的王子不来,小⻩就是我们的南瓜车。”真是感伤啊!
“怎么讲得这么悲情?”他忍不住又笑了。有那么惨吗?
“你不懂啦!”陈兰齐叹了一口气,似真似假地道:“这是一部活生生的现代女性挣扎求生记啊。”
“我们刚刚不是在说童话故事吗?”
“对喔,怎么讲着讲着就变成江湖血泪史了?”她摇头摇,起⾝去拿了件外套和小钱包。“走吧,你锁门。”
“为什么是我?”他好笑的问。
“不要哀怨。”她趁机巴了犹坐在地上的他后脑一记。“我可是要请你喝酒的人耶!”
“好你个陈兰齐,竟然敢老虎头上拔⽑——”项康故作恼怒,笑着追了上去。
“啊啊啊——”她赶紧逃命。
一瞬间,他们两个像是回到了打打闹闹的小生学时代,幼稚得你抓我一把、我捏你一记,玩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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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啤酒下肚,陈兰齐就开始大头舌了。
“喂!项阿康…”她一手勾着他的颈项,一手拿着洋芋片。“考我考你,一片洋车片有几大卡热量啊?”
“约十一大卡。”项康啼笑皆非,却还是处变不惊。
“…真不愧是医生。”她叹了口气,把洋芋片扔进嘴里吃掉,因为觉得咸,又灌了两大口冰凉的啤酒。
“你喝太多了。”他忍不住把绿⾊酒瓶抢过来,对酒保道:“⿇烦给她一杯柳橙汁。”
“你不要搞笑了,来酒馆喝什么柳橙汁?”陈兰齐又抢回来,横眉竖目瞪着他。“我又没有喝醉,放心,就算醉了我也不会吐得你的宾士到处都是,我会搭我的南瓜车。”
“今晚藉酒浇愁的人应该是我吧?”他没好气的回了句,又把酒瓶抓过来,递给酒保。“倒掉!”
“嘿——”她大声议抗。
“不准反对。”他把那盆零食全推给她。“吃你的洋芋片!”
“项阿康,我最近常常觉得胸闷,”她愀然不乐地喀啦喀啦咬着洋芋片“我想我应该也被传染…得了心脏病吧?”
“心脏病不会传染。”他失笑。
“谁说的?”她对他皱眉头,脸上表情很是阴郁。“明明就会…不然我心脏这边怎么会觉得越来越难受?”
项康的笑意刹那间消失,怔怔地注视着她。
“有时候也觉得好辛苦…”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一手托支着下巴,喃喃自语“为什么活着会变得这么累呢?”
“陈兰齐,我不准你胡思乱想!”他听得心惊胆战,脸⾊都变了。
“我知道啊,”她疲倦地改趴在吧台上,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那杯柳橙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描绘着杯座。“我从来就不敢胡乱奢望什么,你放心,你是很全安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心一痛,声音有些沙哑。
“我明白,完全明白。”陈兰齐侧过头去,眼神怅然又温柔地望着他。“你知道吗?听说世上有一种珍贵稀有的紫⾊水仙花,当花开的时候,幽香沁人肺腑,绽放的香气能够给守护它的人带来幸福。”
“紫⾊的水仙花?”他凝视着她清秀却苍白的脸蛋,胸口不噤绞拧疼楚了起来。
难道心脏病真的会传染…
“如果真的有这种花就好了,那么…”她轻轻叹了口气,伏在吧台上,声音低微,然后就睡着了。
虽然她的声音细小若蚊,项康还是听清楚了,眼底浮现一抹疼惜。
如果真的有这种花就好了,那么,也许有人就会愿意爱我了…
才喝了一瓶又两口的啤酒就严重宿醉得脑袋活像被老虎钳夹住,陈兰齐在睡醒的那一刹那,还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摘掉。
她呻昑着慢慢翻⾝下床,幸亏床垫距离地面很近,否则扛着像胀成了两倍大的头,难保不会一个重心不稳又摔得脑震荡,然后举步艰难地蹭进浴室里“大解放”
正当她一边捧着像是随时要掉下来的沉重脑袋,一边勉強刷牙的当儿,机手铃声响了起来。
她只得匆匆漱口,胡乱擦了脸,小心翼翼地踩着虚浮的脚步,到桌边接起了机手。
“喂?”她气若游丝。
“兰齐,天大好消息!”如姊快乐地大喊。
她脑袋痛得瑟缩了下,把机手拿离耳朵远一点。“真的吗?有什么好消息?”
“你的‘影子公主’不是去法兰克福参展吗?德国一间童书出版社已经买下版权,要翻译成德文版发行哦!”
“真、真的吗?!”陈兰齐惊喜得心脏几乎停了。
简直…简直像在作梦一样。
不,也许这本来就是梦境,她只是以为自己醒着,但其实她是睡着了,而且还大作美梦…陈兰齐用力捏了一下自己腿大,随即痛得差点喊出来。
不是梦,是真的!
“老板刚刚从德国传回来的好消息,怎么会有假?”如姊笑得合不拢嘴。“而且德国方面想请你画一张800cm×110cm的彩⾊手绘图,他们要做宣传海报用。老板要我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半个月,不,十天,十天就可以了!”她奋兴得声音都颤抖了。
“老板还说,想请你到德国去配合巡回签名及朗读会,大概为期一个月。你知道吗?他们国外宣传活动都很注重作者亲自上阵,尤其是童书,在一堆有爸爸妈妈陪同下的小孩面前朗读、说故事,往往可以达到很好的销售效果哦!”
“可是我不会说德文…”她心跳得好快,嗫嚅道。
“德国那边会有翻译啦!”
“可是…”她又是心动,又是忐忑踌躇。
“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真的能亲⾝参与宣传,对你后续作品推上际国有很大的帮助,假如这次‘影子公主’在德国能大卖,你以后就是际国童书作家了,那就大红大紫了耶!”如姊比她还奋兴万分。
“我…想想…”陈兰齐还是很犹豫。
能够出国巡回宣传她的作品,这简直是作了一辈子的美梦终于成真。可是一去就要一个月,在这一个月內都不能看见项康…
打从国小认识开始,除了他出国念书的那几年外,他们两个从来没有过一个月都不联络、没碰面的。
惊慌隐隐啃咬着她的胃,她心知肚明自己真正在害怕什么——她怕极了自己远在德国的这段期间,他和官香华的恋情会迅速开花结果。
虽然她并不确定留在湾台,就能阻止些什么。
“拜托你积极的想!而且听老板的口气,关于你那一部分的签约金,好像有几十万跑不掉耶…”如姊的声音突然庒低“到时候你千万别忘记请我们童书部门的编辑吃下午茶哦!”
“没问题,一定一定。”她用力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不过现在还是正事要紧,别忘记快赶图,我们等着要呢!”
“我马上动工!”
结束通话后,什么忧郁、宿醉、头痛、晕车现象统统不见了。
天,她的作品真的即将在德回出版了!
头一个窜过脑海的念头,就是想告诉项康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是上次可怕的经验浮现眼前,她拨电话的动作僵住,随即像被烫着了般,猛地把机手丢回桌上。
“算了。”她摇头摇,甩去脑袋里又突然飞来的一片乌云,改为⾼兴地拿起椅子上的“海贼王”抱枕,对着露出白雪牙齿和大大笑容的鲁夫傻笑。
“鲁夫,我们成功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
毫无意外的,一个星期后,由项康升任×大医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心脏科主任。
当天中午,项康拿着外带咖啡,缓缓走到医院中庭的荷花池畔,在大理石椅上坐了下来。
他掏出机手,按了一组熟悉的号码。
“喂?”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心不在焉的嗓音。
“中饭吃了没?”他饶是心情沉重,一听见陈兰齐的声音,嘴角还是不噤微微上扬。
“中饭?”电话那头可疑地停顿了几秒钟“…吃了。”
他登时不悦的皱起眉心。“是吗?”
“…等一下就吃。”她承认。“有什么事吗?”
“你在⼲嘛?”
“画图。”
“后天晚上七点,到晶华店酒地下三楼的晶英会馆。”
“为什么?”
“我升职了,”他轻描淡写地道:“所以有个简单的庆祝餐会,我们选在晶华店酒地下三楼的晶英会馆,用餐方式是你最喜欢的Buffet,穿着简单舒服大方就好…你不是有件米⾊洋装吗?穿那件挺好看的,后天就这么穿吧。”
“恭喜你升职。”她迟疑了一下,歉然道:“但是我后天恐怕不能去。”
他作梦都没想到陈兰齐会有拒绝他的时候,不噤愣了好半晌,回过神后不由得脸⾊一沉。“为什么不去?”
“呃,我得赶一张图…”
“有差那三个小时吗?”他心底浑不是滋味,明显不⾼兴了起来。
这次升职虽是他职场生涯上的一大胜利,却建立在至今仍卧病在床的徐医师的失败和痛苦之上,像这样的升职酒宴,对他而言何等讽刺?
如果不是碍于交际上该尽的礼仪,他根本不愿这么大张旗鼓地庆祝。
所以要是陈兰齐当天晚上能去,那么在衣香鬓影却虚情假意的交际应酬中,他至少还能有个可以真心说说话的人…却没想到她连考虑也不考虑,一口就回绝。
“你…”她心不一慌,有些小心翼翼的问:“生气了?”
“没有。我是那么器量狭窄的人吗?”他冷冷地道。
明明就在生气…
电话那端的陈兰齐,既苦恼又犹豫地看着手头上进度严重落后的图稿。
也许是太在意、太想让德国出版社有个好印象,所以她这几天来扔掉了无数张铅笔草稿和彩稿,还庒力大到胃酸逆流,每天只能啃苏打饼⼲充饥。
眼看十天的期限即将截止,她大后天就得交图了,可是手头上这张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一——
“我去!”她一咬牙,心一横。
“我没要你那么勉強。”又不是要押她上手术台。项康不悦地皱起眉心。
“不勉強,一点都不勉強。”她急急陪笑道“我非常荣幸能够参加您的就职典礼——”
“陈兰齐,我是升职做主任,不是就任当总统。”他捏捏鼻梁,抑下忍俊不住的笑意。
“没睡饱,所以有点精神恍惚…”她尴尬地⼲笑。“不好意思。”
又没睡饱?
项康正要追问,机手收到来自护理站电话揷拨的讯息,他只得匆匆结束通话,起⾝大步走回医疗大楼。
陈兰齐慢慢把机手放回桌上,看着笔下那个一⾝白雪透着金⾊光芒、笑容灿烂的阳光王子,和背对着他,一⾝深紫如黑夜、神情忧伤的影子公主…心,不由得泛起一抹疼。
童话绘本里的影子公主,最后还是被王子看见了,他们在曙光乍现的那一刹那,触摸到了彼此。
可是在现实的世界里,幸福的梦想,会有实现的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