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冲进自己的屋子,重重地合上门,然后反锁起来,一股浓重的倦意骤然袭来。从苏醒的那天起,她就决定不再去想回到过去的事情了。她将爱情留在了三千年前的阿布·辛贝勒。心脏被狠狠刺穿的那一刻,噴溅出来的鲜血保护了她心爱的法老,亦宣告了又一段刻骨铭心纠葛的终结。一切仿佛是无尽的螺旋,每一次的挣扎在历史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似乎,不放弃是不行的了呢。
艾薇苦笑着,将⾝体靠在偌大的窗户旁。雨水打下来,让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桌子上女佣不知何时准备好了红茶。伸手端起,轻轻动搅,银质维多利亚风格茶匙在深红的水面上拉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划碎了她映在红茶里的面孔。抬起头来可以隐隐看到伦敦桥,水滴落在泰晤士河上,整个城市渲染起一片低落的忧郁。
她猛地放下茶杯,沮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堵住耳朵。不要想起,不要回去,不要再好像死去一般地活着。她已经走出来了,她可以好好地活着,就像以前一样地活着,那个人在三千年前如何,与她无关。
无关?抬眼猛地看到左手那一圈始终没有淡去的灼伤,淡淡的红⾊仿佛在嘲笑她的全部努力蝉翼一般脆弱。她丧气地将手猛地向一旁挥去,砸到了⾝边的电话。铃声刚响起来还不到半声,恰好被她这么一挥把电话接了起来。
里面沉默了一秒,然后年迈管家的声音就不动声⾊地传了进来,"艾薇姐小,兰迪公爵姐小要邀您明天共进晚餐。"
艾薇顿了顿,然后说:"这件事你问我做什么,你去问弦哥哥或者父亲。"随即把电话扔到一旁的软垫椅子上,后仰着⾝子,不愿再去理会这无聊的问题。
管家不急不缓地说了下去,"这是艾弦少爷应允的…需要我去帮您拒绝吗?"
听到哥哥破天荒地允许自己出去玩,艾薇猛扑过去,一把抓住电话,"好,明天晚上。"
温蕾·兰迪与艾薇约在了一家颇为有名的意大利馆子的立独房间里。温蕾是艾薇在这个上流社会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位熟识好友。她是一个很会交际的人,也是一个大partyanimal,不管是什么样的聚会,她都会揷一脚,人脉也是极广,很懂得令人开心的交往方法。在艾薇刚到达英国的时候,她的口音还有点奇怪,加上家里发生的事情,使得她更少与别人交换心里的想法。在艾弦有意的介绍下,她认识了温蕾,那时,温蕾便笑称艾薇是个老古董,总喜欢在家里憋着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空费了一⾝的好舞艺。于是,即使艾薇多么不乐意,也被她硬是拉出去参加了一些有趣的聚会。几次下来,两个人就熟稔了起来。
"听说你最近过得很惨?"温蕾俏皮地眨眨眼,"怎么样,今夜有一个很有趣的聚会。"
艾薇没有什么趣兴地点点头,示意听到了。
兰迪公爵姐小看看四周没有人,便轻声继续说了下去,"是个化装舞会,大家都打扮成各种奇怪的样子,在豪威尔的家里聚会,从晚上九点一直到夜午。很有趣的,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参加,而且保证没有媒体的烦扰——就算有的话,化装舞会也没有人能看到面孔的。我看你的⾝体好得差不多了,陪我去吧,不要在家里闷坏了。"温蕾开心地切开一块甜点,放到嘴里,"我都想好了,我一会儿就给艾弦打个电话,说你今天去我家住,然后我会想办法把你从那群保镖那里带出来。"
艾薇放下叉子,不假思索地说:"哥哥一定不会答应的。他现在限制我交往圈子限制得厉害。"
温蕾却笑了,"我去和他说,我总是在这个圈子內的吧,况且…有人说一定想见见你的。"
艾薇愣了一下,还来不及细问,温蕾已经按响了桌边的铃,"帮我接通一下艾弦先生。"
许是因为与温蕾认识得久了,许是因为下午刚刚和艾薇闹了不愉快,仿佛是为了缓和气氛,艾弦在电话里考虑了数秒,竟然⼲脆地答应了温蕾的请求,只是嘱咐温蕾要注意艾薇周围的人,并称会派些人手过去在豪威尔家附近以防万一。温蕾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便把还处在难以置信状态的艾薇连扯带拽地塞进了自己的车子里。
从市內开车不用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豪威尔家在市郊的别墅。豪威尔·霍博是英国最大零售集团的嫡子,也是温蕾的好朋友,同样的聚会狂热爱好者。他的别墅是他的家族从一名没落的贵族手里买过来的老式英国城堡,严格的对称结构,及布満常青藤的砖墙,过于保守的外表里面却是夜夜笙歌,几乎无一曰例外。在豪威尔这里,即使没有到达法定年龄,也可以尽情饮酒。
"我最喜欢豪威尔家的聚会。"温蕾时常如是说。
温蕾和艾薇二人提前在车子里换好了服衣,温蕾穿了一套类似小恶魔一般的皮衣,后面还有一条细细的尾巴。艾薇则选择了一件仿古埃及的服衣,白⾊的亚⿇长裙,配以黑⾊的长假发,金⾊的颈饰,"荷鲁斯"的头饰和精细的⻩金饰边凉鞋。那是她看了许久许久,最终做出的决定。戴上面具,二人随即便拿着请柬大摇大摆地往别墅里走去。门口的门卫都穿着铁骑士的盔甲。打开门,屋子里面早已挤満了人,各式各样怪异的人物让空间充満热力。昅血鬼、狼人、骑士、王子、天使、恶魔、精灵、僵尸——温蕾双眼不由放光,她匆匆地跟艾薇交代,"我可要去玩了,我们一点在门口见吧。"
艾薇有些慌了,她不愿一个人待在这纷乱的环境里,"你不是说有人找我?"
"他只说要见你,我可不负责引见。"温蕾调皮地回答,"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豪威尔这里来的人⾝份都是有保证的,绝对全安,况且你打扮成这个样子,谁也认不出你的。"
她一边嘱咐一边接过侍者递过来的酒,开心地一摇⾝后的尾巴,便向屋子內部走去。
艾薇来不及拉住她,她已经消失在稀奇古怪的人堆里了。她不由暗暗叹气,早知道温蕾是这样性格,她还不如不来。旁边的侍者还静静地站着,她便伸手随意取了一杯橘⾊的酒,一口将其饮尽。淡淡的橙味里含着略微的辛辣,但是并没有酒精刺鼻的味道。她觉得十分好喝,于是又拿起一杯,随即向楼上走去。一楼的大厅里音乐过于吵闹,她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等到和温蕾约定的时候快快回去,以免事后被哥哥责备。
豪威尔的城堡颇大,但聚会也出乎意料的热闹。艾薇来到二楼,发现也早已全部是人,大家饮酒作乐,有些人已经微醺,纠缠在沙发上便亲热了起来。她继续向上,三楼有数间屋子,有些屋子的门竟然已经关上。她绕到塔楼,继续向上,一直来到了屋顶的阳台。夜风一吹,竟然有些微微的寒意。她靠在阳台最外侧,一口将手中的橘⾊酒又一次饮尽,⾝体便也觉得暖了不少。淡淡的酒精味道滑过舌边,眼眶莫名其妙地酸胀起来,她扯扯嘴唇,探出⾝体,向外望去。
月亮在空旷的郊区显得格外庞大,淡淡的金⾊好像将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染上透明的华彩。垂首,城堡不远处的小溪里也泛起了柔和光芒,随着水流的波动好似呼昅一般起伏。她有些沉醉于这美景,骤然发现,自己或许真有些醉了。那橘⾊的酒不知放了多少酒精,后劲竟来得十分烈猛,她有些站不稳,不远处的溪水时近时远,她心中暗叫不好,想要退回来,但是双脚却不听了使唤,⾝体不住打晃,眼看就要摔下去一般。
就在这时,有人从她后面紧紧地攫住了她,修长的手臂格外有力。她头一重,与⾝上的拉力形成了反向的力量,黑⾊的假发以及⻩金的发饰被她甩了出去,月光洒在她金⾊的直发上,宛若一片流水一般在她⾝后倏地展开,然后再静静地流淌到她⾝后的城墙上。
她抬起眼,想要对拉住她的人致歉,然而眼前看到的事物却让她将所有准备好的话语抛诸脑后。⾝体难以抑制地颤抖,四周幻化为一片朦胧,只余视线的正前方如此清晰。
红白相间的礼冠,点缀以"尤阿拉斯"的横向发饰,白亚⿇的长衣,金质的腰带及护腕。看不到头发,⻩金的面具将他的面孔深深笼罩起来。那一刻,她竟然产生了错觉。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二十一世纪的伦敦,或者是远在三千年前的底比斯?在古老的城墙边,感受炙热的双手将她紧紧地拥抱,听永远无法忘却的誓言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边响起。
她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并不说话,小心地将她拉回来,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拂过她的脸,轻轻地、仔细地,好像要将她的面孔每一寸牢牢记在心里。他⾝上有淡淡的香味,有些木质的味道,又有些许若隐若现的鲜血的香气。冰冷的月光将他的肌肤映得几近阴森的白雪,他的手微微颤抖,却极尽温柔地将她的脸捧起来,让她的面孔对着比她足足⾼了一头的他。
隔着面具,她仍能感到他们的视线交错着。
是因为紧张,还是酒精的作用,她几乎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她只能断断续续地拼凑自己的话语,"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冰冷的面具勾勒出一个恒久不变淡淡的微笑,而面具后的表情却永远不得而知。
她眯起眼睛,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乱作一团,她盖住他的手,手心传来一阵异样的冰冷。
声音不知何时带了哽咽,"我想你…"
他依然沉默,⾝体仿佛静止在了那里。
"不要对别人好,不要忘记我,那都是骗你的。就算你厌弃我、利用我——"她一定是在做梦,所以梦里一定可以说真话,"我依然很想你,非常、非常想见到你…想见你…"
精致的⻩金面具眼窝两处深邃的黑⾊,仿佛虚无的黑洞,没有感情地对着她。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如何哀伤,她始终得不到半分的回应。他只是抱着她,任凭绝望好像蜿蜒的毒蛇一般将她缠绕,直至慢慢呑噬。
突然,楼下传来阵阵骚乱,有人快速地踏着楼梯上来,温蕾的声音几乎变了调,"艾薇,艾薇,不得了了,你哥哥…"
假面人听到这个声音,倏地放开了艾薇,不及她做出反应,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另一个通道离开了这间阁楼。艾薇想要追赶上去,但是腿脚一片瘫软,她几乎摔倒在地上,她只能看着他孤单的背影,迅速而灵敏地融入了无尽的黑暗当中。阳台的门猛地被打开,一双冰蓝的眸子映入眼帘,来者⾝后还跟着温蕾尴尬的脸。
"旁边发生了一起暗杀事件,这里很危险,你快跟我回去…"艾弦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从另一个空间飘过来一般。
艾薇却在寻找,寻找方才那个神秘假面的⾝影,然而周遭却如此繁杂,她怎样都再也见不到他。心里有着一波大于一波的难过,温蕾歉意的解释和艾弦难掩的责备正在渐渐远去。
脑海里一片天旋地转,双眼变得异常沉重,她的世界仿佛又发生了一次铺天盖地的曰食,将她狠狠地呑噬。一片凝重的黑暗里,她仿佛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木桥上,脚下便是无尽的深渊。
她听到他温柔地叫她的名字,就在她的⾝后。她好像一回头就可以握住他的手,她只要后退一步就可以入进他温暖的怀抱,但是她猛地一睁眼,周围却仅仅是那一片冰冷的黑暗。看不到他的样子,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算了,她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会忘记的。然而泪水淌満了脸,四肢骤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但,若她忘记了他,她还剩什么呢?
是否就那样,戴上一张始终微笑的假面。孤独地、虚伪地,一个人活在这遥远的现代。
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她放弃一般地软了⾝子,就这样倒在众人面前。温蕾吓得脸都变了颜⾊,连连对艾弦解释:"我也不知道她会灌自己这么多酒…"
艾弦看了温蕾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弯腰小心地将她抱在了怀里,走下楼梯,穿过众人好奇又有些顾及的视线,离开了这纷乱的场所。
深棕⾊的车子,已经静静地停在了豪威尔别墅的门口,双R的标识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她缩在他的怀里,风一吹,便下意识地微微蹙眉,把⾝体向他更多靠近。保镖走上前来,示意要从艾弦手里接过艾薇。他却轻轻头摇,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拥着她坐进车里,小心地用司机递过来的薄毯将她盖好。
车子平滑地启动,后面几辆深⾊的轿车也悄无声息地跟着远去了。
温蕾追了出来,望着离去的车队不由放松一般地呼了口气,"天下还有这样溺爱妹妹的人,保护过度。"
豪威尔站过来,耸耸肩,"简直说是情人的感觉也不为过吧。"
温蕾瞪了豪威尔一眼,"这可不能乱说,再怎么熟那两位也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不过,还真是,一个两个,做事都那么奇怪。"她顿了一下,"那个提雅男爵还特意说要见见艾薇,结果一直连个脸都没露。"
豪威尔好奇地加了一句:"提雅男爵?他又出现了吗?"
温蕾一摆手,"啊,是啊。都说了,全都这么奇怪。"她不満地嘟囔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夜晚的风有些湿润,吹动深灰⾊的云遮起了明亮的月⾊。金⾊的假面孤独地站在无人的田园里,仰首望向三千年未曾变过的天空。
她的呼昅、她的心跳、她的感触、她的话语——如此残酷无情。中指上如血一般暗红的宝石內缓缓流动着如泪的光芒,假面下的他已经下定决心。
纠错时空的宿命,正在这一刻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