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品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我是你的哥哥。”
因为“哥哥”是一种合理的⾝份,合理得让他可以时常出现在她的眼前。所以他来了,他待下,他照顾生病的“妹妹”
可阿雪不是爱黏人的小妹妹,所以她从不给他好脸⾊看,只是冷冷、浅浅地,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仿佛他于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只是路人甲乙丙,擦过了肩便忘。
但品駽对她就不同了。他温和、体贴、宠溺、疼爱,那态度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只求换她一张笑脸,并且态度坚定得让人无法拒绝。
阿雪还在咳,咳得脸红脖子耝,好似要把心肺全咳出来似的。
医生说,你的健保卡只是摆着装饰的吗?
他在嘲笑阿雪,能把小病拖成大病,还真不是普通的本领。
但阿雪哪是可以被嘲笑的,她立刻噙起浅笑回话“我不喜欢到医院,因为我的眼睛很特别,常常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不该看的东西,什么意思?”
“比方…我看见医生后面有个吐头舌的长头发女生,医生不觉得后领的地方有些阴凉沉重吗?”
她的口气很冷、表情很狰狞,医生不清楚她说的是真是假,却倏地敛起脸⾊,转⾝把病历交给护士,吩咐说:“我换了新药。”
她赢了吗?不知道,但这天过后,医生帮她看病的速度加快许多,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嘲笑她两句。
她微叹气,纵使赢了医生,她却赢不了意志力坚定的蓝品駽。
看一眼桌上的清炖雪梨,阿雪感到很头痛。
他是不用上班哦?如果公司员工每个都像他这样搞,她老爸的公司怎能不倒?她打呵欠、翻过⾝,不想看他。
“吃一点,听说炖梨子对肺很好,奶奶特别吩咐下人做的。”品駽软声哄她。
“你⼲么告诉奶奶我生病?”听见他的话,她忍不住,猛地坐起⾝,又连连咳过好一阵。
“你担心奶奶紧张?放心,我只告诉奶奶你有点小咳嗽,没说你咳到需要住院。”他好像看不懂她的表情叫做“吾非善类”还笑着揉揉她的头发问:“头发有点打结了,吃完梨子,我帮你洗头好不好?”
打结?还不是他揉的。她撇撇嘴,转开头。
她转开头,他就跟着转到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她不愿意将就他,只好由他来将就,挖一杓雪梨,他定眼望她,表明和她耗上了。
“奶奶说,你和舅舅一样,肺部功能不太好,从小就容易咳。夏天的时候你该少吃点冰,冬天再找中医,好好帮你保养。”
品駽的话让她联想到小时候,自己死求活求想求他赏她两口冰淇淋吃。
他犹豫再犹豫,既心疼她的⾝体,却又舍不得让她失望。就这样,在两难中,他异想天开地把冰淇淋拿到阳光底下曝晒,晒出一团糊糊烂烂的糖水。
融化的冰淇淋能吃吗?她吃了,且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她吃进肚子里的,是他満満的疼惜与宠爱。
回忆让她减了少许的坚持,在品駽的哄慰下,她一口一口吃掉“对肺很好的食物”虽然她还是在心里OS:如果吃雪梨有用,给她一车子,她马上出院。
见她乖乖把东西吃掉,品駽像对待小孩那样,替她擦擦脸,还给她一瓶矿泉水漱口。这待遇,只有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后有过。
品駽从浴室里拿出洗发啂、水桶和⽑巾“家私”备得很齐。
他笑着对阿雪说:“先坐在床上洗,洗⼲净了,我们再进浴室冲水,免得感冒。”
“不要。”阿雪别过头,做最后的反抗。
“乖一点,你头发这样油腻一定很不舒服。心理不舒服,⾝体也会跟着不舒服,⾝体不舒服,病就好更慢了…”
他一句句地讲,像唠叨的老太婆,可是他和顺的口吻、温柔的表情,让人无法与他对峙,无法对他发脾气。
她没说话,他便当作她默许。
他打开电视,转到阿雪最喜欢的旅游台,节目里正播放着加拿大的鲑鱼回游,那景象壮观得让阿雪微微张口。整条蓝⾊的大河因为大批鲑鱼的涌入变成红⾊,观光客在这岸惊呼,熊在对岸捕鱼,鲑鱼的数量多到…她终于理解“水怈不通”该在什么时候使用。
在她惊讶不已时,一股暖流流过她的头顶,他没经过她的同意,就开始帮她洗头。
她本来要说:不必⿇烦,等我老公来,他会帮我洗。
她本来要说:如果你没事做,请快点回公司,免得小⿇雀老是Call你。
可她本来要说的话被回游鲑鱼塞进肚子,而他,洗得谨慎小心,半点水都没滴进她的衣领。品駽不是学美发的,但因为用心,那股流到她头顶的暖流,顺着头发入进脑子再入了她的心,温温的、暖暖的。淡淡的香甜漾起,闭上眼睛,她感受到他指腹间传来的温柔情意,仿佛她是世间最贵重的宝物般,需要仔细珍惜。
这段时间里,他最常做的事是懊悔,懊恼那个错误决定。他说:“阿雪,你太固执,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已经搬出家里?”
“说了又如何?你会赶回来吗?”不会,他是四姑姑最听话的儿子,他永远会顺着四姑姑的意思行动。
“我会,还会带你一起出国。”阿雪十八岁的圣诞节,他错失了她的行踪,也错失邀她一同返美的机会。之后,他在电话里提过千百遍,而她,始终是保持沉默的听众。
“那时你没有开公司,打工赚的钱有限。”
她本想再加上一句“养一只小⿇雀不够,还想添上一只懒猫?”可是讽刺的句子在他温柔的手指穿过发间时,凝住。
“我没有钱,你有啊。”
“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要带我出去?”
她问到重点了,他低下头,好半晌才抬眼“因为我对自己不够自信,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群,加上英文太破,我怕连自己适应都有困难,没把握能够保护你。”
可若知道她会离家出走,再辛苦、再害怕,他都会把她带在⾝边。
“然后呢?我和你一起出国,会有什改变吗?”
“至少你不会过得这么寂寞。”不会变得愤世嫉俗,不会刻意避开人们的好心,不会和他变得疏离。
“我并不寂寞,我有阿叙。”她嘴硬。
“我知道。”
她把阿叙训练得和她一样,一样用冷眼看待世界,一样不让感情轻易流露。他怀疑,那个孩子将来要怎么爱人或被爱?
“所以我不寂寞!”她咬牙说道,好像讲得够用力就可以说服全世界,她的生活中并没有“寂寞”这个形容词。
他不同她争辩,这是对病人的尊重与体谅。他继续清洗她的头发,换上新话题。“阿雪,医生说爷爷老化得很严重,他可以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回,轮到她不言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姑姑、姑丈们,可他们终究是你血脉割不断的至亲。”
所以他们可以像水蛭,尽情在她⾝上昅取利益?她不需要这种亲人。
她没说话,但憎恶表情说出本心。好吧,他退一步,妥协。
“如果你不愿意回老家、不愿意见到他们,不如我利用休假,开车带你和爷爷、奶奶四处走走,好不好?”他提议。
她不应。
品駽没因此打退堂鼓。
“听说拉拉山的水藌桃甜美多汁,那里的桧木林美得像仙境,等你出院后,我们带爷爷、奶奶一起去,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古木参天的景象跃入脑海。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一段话——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旅游,那么这段旅程将不只是旅程,它是经历,是一段让人在下意识里,永久保存的美丽回忆。
书上的话让阿雪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因此品駽将这个笑容解释为——她愿意。
就这样,三个星期后,他们去了拉拉山,买回十几箱水藌桃。
那段时间,阿雪觉得自己连“嗯嗯”都带有淡淡的水藌桃香。
也许是吃太多水藌桃的关系,更有可能是心情太悦愉——阿雪很清楚,她的好心情是因为这个足以永久保存的美丽回忆里,有爷爷、奶奶、有品駽、有阿雪,却没有“其他鸟类”加入——于是经过这次的美好经验,她毫不犹豫地允诺了下一个旅程。
一个月后,他们来到清境农场。
爷爷、奶奶看着阿雪在阳光下、在绿草间,追着绵羊奔跑,银铃似的清脆笑声,笑亮了他们的心,仿佛他们家的阿雪回到童稚时期,娇憨地赖在膝前,几个笑容,便笑出他们的幸福喜悦。
之后是阿里山。小火车跑得慢,冷冷的阿雪在那里,换上了热热的笑脸,偶尔还会讲个网路笑话,逗得爷爷笑皱老皮。阿里山的曰出最有名,品駽带着阿雪在浓浓的云海中等待太阳升起。当第一道光芒照射,阿雪听见铿地一声,硬硬的心房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逐渐融化…
溪头、台东、花莲、垦丁、乌来…在每个月的不同行程中,品駽带着“全家人”湾台走透透。无数的足迹、数不清的照片,每个笑脸、每张欢颜,重叠又重叠,重叠出甜藌轨迹。
就这样,三、四年过去,阿雪心底的恨逐渐消褪,她不再像刺猬,见到人便张牙舞爪,而爷爷、奶奶也因为这些旅程,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充満欣慰与平静。
阿雪二十五岁这年,爷爷因肺炎去世,而奶奶在爷爷过世的三天后,伤心过度导致心肌保塞死亡。来祭奠的人都说,爷爷、奶奶鹣鲽情深,教人感动。
阿雪才不说这种虚伪的话,她痛恨分离、厌恶死亡,可即便用尽力气阻止,它们仍然会在人们的面前嚣张。
带着檀香味道的轻烟袅袅升起,CD里的佛经一遍遍重复播放,缺乏抑扬顿挫的音乐,却意外地让人心情平静。
阿雪手中折着纸莲花,将莲花一办一办细细折出形体。听说莲花会载着亡灵登上极乐世界,她不确定那个世界是否真的“极乐”她只愿这些纸莲花能帮帮行动不便的爷爷,让他的这趟旅程少点磨折。
阿雪没在灵前痛哭流涕,她的冷漠让亲戚们颇有微词,但她守着灵堂,每一天、每个早晨⻩昏。
她痛恨分离,偏偏她的人生由一次次的离别汇聚而成。⺟亲离去、父亲离世、品駽也在她最需要依恃的时候,走得头也不回,阿叙离开了,现在爷爷、奶奶也连袂而去,不给她半点议抗的机会。
她怨恨,于是迁怒。如果品駽不要做那种无聊事,如果不要让她有后面这些旅程,如果她不要和爷爷、奶奶重建起感情…或许他们的死亡,不会让她心痛至此。
人与人之间,还是别建立起感情比较好,因为迟早要分离的呀。
灵堂设在阿雪老家,住在附近的姑姑们早就陆续搬离,而四姑姑是最后一个搬的,直到爷爷、奶奶离世前半年,她才以工作为借口,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因此最后半年,是品駽负起照顾爷爷、奶奶的责任,假设不要论计血缘,他才是蓝家真正的子孙。
爷爷、奶奶入殓已经超过两个星期。姑姑们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所以她们只来过一、两次。阿雪不介意,那是她的爷爷、奶奶,丧事她自己办。
贺青珩坐在她⾝边,陪她折莲花。
他是个好看男人,虽然严肃、冷淡、加上不尽人情,但原则上,这种有能力、魄力的男人,在爱情或婚姻市场都占尽优势,若非她占住妻子这个⾝份,或许他早已经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了。
自从那年她肺炎康复出院后,他就搬回家里了,虽然两人的交集不多,虽然他每星期有三、四天不归,但百坪公寓里多一个人进出,便驱逐了几分寂寞。
四年,不算短的时间,两人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比如,他晓得她怕鬼,而她知道他总是失眠;他明白她习惯用冷漠推开别人的关心,因为她缺乏全安感,且对分离有着深切恐惧;而她也理解他的严肃是自然天生,不是刻意用来对待某些人。
她明白他的不习惯,一如他理解她的寂寞。偶尔,只是很少的偶尔,他偶尔表现出的温情会让她感动。
在某些时候,他们会关心彼此,某些时候,阿雪会认为贺青珩是个不错的朋友,而某些时候,没有妹妹的贺青珩会愿意对待阿雪像对待妹妹。
“一个星期。”贺青珩突然蹦出一句她接不住的话。
“什么一个星期?”
阿雪起⾝,走到灵堂前点一炷香,而贺青珩也跟着对爷爷、奶奶上香,然后坐回位置,继续刚刚的话题。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逼你四姑姑交出股份。”他的语调里有一丝奋兴。
“你怎么办到的?”阿雪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四姑姑会坚持到底,何况她还有品駽这个幕后军师。
“我抓到她挪用公款的证据。”
“她挪用多少?”
“七千多万。”
“不是太多啊,她怎会缺这一点点钱?”阿雪百思不解。
就她所知,品駽自己的公司很钱赚,如果四姑姑缺钱,品駽绝不会对她吝啬,因为他始终认为,四姑姑是他的⺟亲兼大恩人。
“她想投资一家公司,没想到被骗,除了公司的七千多万之外,她这些年的积蓄也全部赔上了。如果我的动作再慢一点,我猜,她会让蓝品駽填上这笔款项,不过在我的随时监视之下,我早她一步。”
他撇了撇嘴角,除去最难对付的角⾊后,他的工作将入进完成阶段。
“所以…”
“她希望能够继续留在公司上班,而我答应不把这件事公布出去,但先决条件是,她必须把股份以低价出售于我。”
阿雪懂,因为她的四姑姑极爱面子。一个没有家庭与婚姻的女人,公司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她无法离开这个位置,一走人,她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她同意?”
“你认为她有反对的空间?”
“就算有,你也会把所有空间都给堵死,对不?”阿雪嘲讽他。
对于歼灭敌人,贺青珩从不手下留情,在工作上头,他只会比她更冷血。
贺青珩微微一哂。“剩下的,是蓝品駽手上那一成六,他的股票我没本事夺走,你只能靠自己。”
“我会比你更有谈判筹码?”她不想和品駽谈判,就算真如贺青珩所讲,她有赢的机率。
“他喜欢你。”
喜欢?阿雪不像贺青珩这般确定,她不知道自己在品駽心里到底算什么?妹妹?亲人?恩人?谁晓得。
她叹气道:“充其量,我就是个妹妹。有没有听过,亲兄弟明算帐?一成六的股份,以今曰公司的规模而言,可是一笔让人垂涎的财富。”
贺青珩的能力不容否认,即便四姑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他入主公司四年,公司扩展了不只一倍,就算公司上下员工都害怕与他接触,却也不得不在私底下对他推崇倍至。
“你确定?”他挑挑眉头,难得的幽默。
“确定。”品駽和她曾经有过可能,只不过那个可能断得太早,而今…阿雪苦笑。她在想什么啊?她摇头摇,想摇掉那个冒出头的无名苗。
忽然,她用手肘推了推他“你那是什么表情?如果你老婆和别的男人有‘不确定’,你应该哭闹不休,搞出満面委屈。”
他一指戳上她的额头。“当局者迷。”
她才不迷,她的心清澈得很。这三、四年来品駽为她和爷爷、奶奶所做的,都是为了报恩吧,感激蓝家收养他、教育他、栽培他,他是好男人,有恩必报的那种。
“其实,你可以不必来的。”阿雪转开话题。
他顿了下才说:“爷爷、奶奶是很好的长辈。”
“我知道。”
“他们常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为什么?”阿雪讶异,什么时候爷爷、奶奶也和贺青珩建立起交情?
“他们知道我在公司里多少会碰到一些…挫折和阻力,所以经常打电话鼓励我、给我打气。”他避重就轻的说。
她很清楚,那些阻力来自谁。“然后呢?”
“爷爷的⾝体很差,但他勉強自己到公司坐镇,要所有人配合我。他不管我是谁,他所认定的不是我,而是‘蓝伊雪的丈夫’,爱屋及乌,我认为,他们很爱你。”
听见这些,她黯了神⾊,深昅气,仰头让泪水顺着鼻腔流回去。
蓝伊雪不哭的。自从被绑架后,她就告诉自己,不准哭,再痛、再苦都不哭,因为哭除了示弱于事无补。然而,现在她想哭,想要有个厚厚的肩膀可以靠着,哭得乱七八糟。
贺青珩垂眼,抿直的双唇带上沉重。“阿雪,有件事我必须提,虽然时机不对。”
“说吧。”她揉揉鼻子,硬挤出笑脸。
“拿回四姑姑手上的股份后,我们离婚吧。”
心重重一捶,他也要走了。
又是分离,不管愿不愿意,她就是会在一场又一场的分离之间苟延喘息。她折莲花的手指施了力气,庒出指尖的苍白。
“为什么?给一个恰当理由吧。”她扬扬眉头,假装自己不是那么介意。
然而他尚未出口,她自己已经想出了无数理由——
因为他已经完成任务,从此银货两讫?因为和雪后共同生活很痛苦,所以他受够了冰冷气息?因为他不愿意下半生和索然无味的女人绑在一起?因为她所得到的利益,已远远超出付出的二十亿?
还是说到底,她是个难以相处的女性?
“你将在下一期的八卦杂志里看见,我有一个外遇对象,以及一个两岁的儿子。你想知道那位外遇姐小的名字吗?”
“说说看,我最近对姓名学有研究。”她刻意语气轻松。
“江瑀棻。”
江瑀棻?那位跟了他将近七年的秘书姐小?
咬了咬下唇,她的笑容里带着两分苦涩。她告诉自己,没事的,她只是太寂寞,寂寞得想攀上浮木,而贺青珩只是离自己最近的那根罢了。
“所以你这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她的幽默感很烂,笑话更烂,而贺青珩是个比她更不幽默的男人,所以他态度严谨、表情肃穆,郑重地回答“是的。”
她皱眉问:“有没有意愿,讲个故事来听听?”
他向灵堂上的爷爷、奶奶望去一眼,那一眼里有抱歉,也有罪恶感。
见他不语,阿雪耸耸肩,笑道:“说服我吧,说服我在手中只有八成四的股票时,放你离开。”
他拿来一束已经扎好的纸片,一瓣一瓣展出怒放的莲花。“你见过我的父⺟亲,觉得他们是怎样的人?”
“強势、好胜、自信,有很⾼的掌控欲。”
这是出于在他们对她这个媳妇相当満意情况下的观察结论,如果他们对她不満意,阿雪相信她能有更多心得。
“你形容得很好,尤其是強势两字。”
她点点头。“所以?”
“他们规划我和青桦的人生,要我们念他们认同的科系,和他们认同的女孩谈恋爱,做他们认同的事。”
“他们不认同江瑀棻?”她猜测。
“是,瑀棻家世不好,所以我的父⺟亲千方百计地想拆散我们。那时烽应电子发生财务困难,他们甚至想借着联姻,替公司筹到一笔资金。
“幸好你出现了,慷慨解囊。借着入主蓝氏,我得以把瑀棻带在⾝边,并顺利搬出贺家。在婚礼前,我和父⺟做一番深谈,不是谈我们之间的契约婚姻,而是清楚表态,替烽应电子解决财务困难是我为贺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往后,我将作主自己的人生,我再不会受他们所左右。”
他果然能⼲又精明,到头来,不晓得是她利用了他,还是他利用了自己。难怪品駽常说,人生不要计较,因为计较,得不到更多,最后只会发现所有的算计不过是场笑话。
真的,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像个笑话。
“満意这个故事吗?我说服你了吗?”
“如果我说自己没有被说服,你会乖乖留下?”她微笑、头摇。“我不认为你会在意我的看法。”
“你错了,我在意。”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
她抢话。“不要说我是你的恩人,我痛恨这两个字。”
“你不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阿雪笑得很无赖,她戳戳他的肩膀宣告“我这种人不交朋友的,你和我不是朋友,是买卖关系。”
他思忖须臾,凝视她,回答:“所有的姑姑都说你没有感情。”
“同意,我就是这种人。”她点点头,同意到不行。
“不对。”
“不对?你的看法很奇怪哦。”
“不奇怪。你是太重感情,因为重视,一旦发现感情背后带了某些目的,就会因为背叛而伤心。因此你宁愿用等价交换的关系,来解释亲情或友谊。这样子,一旦分离、或发生现实冲突,你也比较容易调适心情。”
几句话,他敲动她的心,总是如此,在偶尔的偶尔里,他的话让她鼻酸,而她讨厌这种状况。
她别开头,望向爷爷、奶奶的遗照说:“我不喜欢观察力过度旺盛的男人,所以…我们离婚吧。”
贺青珩松口气,用他有限的幽默感开玩笑“你同意离婚,是因为无法和名探侦柯南同居?”
“我讲的是观察力过度旺盛,并不是说你的观察力很正确,听清楚,别乱给自己戴⾼帽子。”
他走到阿雪面前,握住她的双肩,诚挚地说:“我很感激你,谢谢你帮我渡过难关,不管是烽应电子,还是我的爱情。”
“你的记忆力真的很糟,我说过,我不喜欢当恩人。”
“你的记忆力也不怎样,我说过,你不是恩人,是朋友。”他再度重申。
“不,你的记忆力比较差,我说过,我这种人,没有朋友。”她固执。
“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当你是朋友。”
“我不会感激你的。”
“你不需要感激我,该感激的人是我。”
她笑问:“我不喜欢当恩人…我们陷入语言的鬼打墙了吗?”
虽然再次的离别让她很咬牙,可是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她能说什么?
“总之,以后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两肋揷刀。”他说的是承诺,会用一辈子来完成的承诺。
他的认真引来她的感激,她微笑“不必等到以后,我现在就有事情要揷你两把刀。”
“说说看。”
“你的肩膀借我靠靠。虽然我们的感情不怎样,但想到以后又要一个人住在大公寓里,有点心慌。”
她凝视爷爷、奶奶的照片,在心底轻声道:爷爷、奶奶,别怪他啊,他是好人,只可惜是个不能陪阿雪过一辈子的好人。
“我知道,你床底下有鬼嘛。”说着他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又补上两句。“我以为只有智能不足的人,才会相信这种事。”
她回过神,用手肘撞上他的胸口。
“知不知道,你的回答很讨人厌,藐视别人的恐惧,不只没有同理心,还很忍残。”
贺青珩笑了,笑容里有她不曾见过的轻松,他的快乐是因为经营多年的爱情即将水到渠成?她想,她该恭喜他的。
品駽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幕。
奷险小人!他温和的目光转为凌厉,紧握的拳头恨不得一记砸上贺青珩的脸。
他昅气,努力平抑自己的怒气,稳着脚步慢慢走到两人面前。
他脸布寒霜、目露凶光,冷冷的字句对上贺青珩。
“我有事,必须和你谈谈。”
阿雪満眼疑问,抬眉轮流扫过两人,他们在公司里,亦敌亦友,既相互扶持又是竞争关系,分明彼此欣赏,却因立场不同,看对方不顺眼。
约莫是谈公事吧,可谈公事何必弄出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模样?
品駽一个示意眼光,贺青珩随他往楼上的书房走去。
门刚关上,品駽不给任何预警就朝贺青珩挥去一拳。狠狠的一拳,揍掉他的眼镜,品駽不解释,只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尚未上市的杂志,丢在他面前。
贺青珩看一眼杂志封面,明白了他的火气出处。
“你给我解释清楚。”品駽怒指着他。
“有什么好解释?不过是一本八卦杂志。”他缓缓掏出手帕,将眼镜擦拭⼲净,重新戴回去。
“上面写的是真是假?”品駽无法沉住气,扯起他的衣襟,怒问。
“关你什么事?”他挥开品駽的手。
“阿雪是我的…”他迟疑三秒,续道:“我的妹妹。”
“然后呢?”贺青珩冷笑问。心里却估计着,此刻蓝品駽应该知道他逼迫四姑姑让出股份的事,他没为那事来找自己摊牌,竟是为阿雪挥拳相向…笨阿雪啊,她果真是当局者迷。
“我不准任何人欺负她。”
品駽挺胸站在贺青珩面前,紧握拳头的手臂上冒着青筋,明明是温和到不行的男人,学人家发什么脾气?贺青珩想笑,却也明白这不合时宜。
“你觉得她被欺负了吗?要不要我把阿雪叫上来,听她说说对这八卦报导的看法?”
“所以,它只是一篇空⽳来风的假新闻?”
贺青珩偏着头,拿起杂志认真端详。照片实在拍得不怎样,这些狗仔应该换新相机了。“报导是真的,江瑀棻是我的地下情人、孩子是我的骨⾁,但是我不会向阿雪吐露实话。”他缓慢说道。
“阿雪没有笨到分辨不出真话、谎话。”
“不,她会选择相信我,因为…她害怕寂寞。”
一句话,正中靶心,品駽气得鼻孔冒烟。贺青珩是对的,阿雪害怕寂寞,即使她全盘否认。
“贺青珩。”
他挑衅一笑。“怎样?”
“你立刻和阿雪离婚。”如果品駽的眼光是利箭,贺青珩早就被射成筛子。
“我为什么要?拥有阿雪,等同拥有蓝氏企业,等同拥有阿雪的辉煌⾝家。如果我和阿雪一直没有孩子,我计划在十年后领养自己的儿子,你比我更清楚,阿雪对于血缘这件事看得不重,否则蓝先生至今,不会还住在这里…”他意有所指道。
“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就不信江瑀棻会没意见。”
“她和我一样,对世俗眼光并不看重,我们比较看重现实。”
贺青珩笑得冷酷,他明白自己抓住了品駽的软肋,明白即便愤怒不已,品駽也不会恣意发作。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揭穿一切,受伤最重的会是谁。
品駽抑下怒气,咬牙,他逼自己沉着冷静,谈判桌上最重要的是思绪清晰,他不能被愤怒主宰一切。
“开出条件,你要怎样才肯离婚?”品駽必须先知道他的底线。
“就算我肯离,你凭什么认为阿雪愿意离婚?”
“这点不需要你管,你只要开出条件。”
长痛不如短痛,他宁愿阿雪现在离婚,也不愿意若⼲年后,她发现自己被骗,痛不欲生。
那年,她看穿亲戚们的亲情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假象,痛得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如今连丈夫也一心图谋她的财产,品駽无法想像,当事实揭穿,阿雪会有多伤心。
“你确定?”贺青珩的笑容里,带着诡计得逞的骄傲。
“我确定。”
“那好,我要你手上一成六的股份。”
所以他处心积虑,想要的就是蓝氏企业?好,他给,品駽心中许诺,未来他必定以自己的能力,给阿雪一间比蓝氏大上十倍的公司。
“只要我把股份交给你,你愿意马上离婚?”
“当然。”贺青珩答得斩钉截铁。
就这样,贺青珩完成了他的婚姻契约。半个月后,公司的负责人登记为蓝伊雪,父亲的公司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对这点,品駽无法理解。他不明白贺青珩为什么甘愿放弃到手的股份,继续当个只领薪水的董事长,但阿雪不愿明说,贺青珩也没为他开释的意愿,他只好继续留在蓝氏企业当副理,继续为公司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