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他无情也好,冷血也罢,与之同样悲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案主,他不论在白纸黑字上,或是有亲⾝接触的案例里,都见过太多太多,也认太多太多了。
“然后呢,阿姨最近受伤了,行动不太方便,杂货铺这阵子没有办法照常营业,她那个一直没把她这个后妈放在眼里的儿子对她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偏偏这间赖以维生的小店又是登记在儿子名下,就算想去款贷周转什么的也都要儿子出面。”
“嗯。”很典型的家务事。孩子不孝顺、不奉养,哪里有法能管?佟海音究竟要他帮什么忙,何楚墨越来越搞不懂了。
“我试着连络她儿子,但是他给阿姨的地址是错的,电话也是一直没人接,后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佟海音利用等红灯的时间静静地睐了他一眼,无奈口吻里有着对阿姨的心疼,试着把这件事说得更简单一点。
“总之,就是我想给阿姨钱,她不收我说我帮她申请补助金,她却同意,我想,她会答应,一定是曰子真的过不下去了…那、既然补助金下不来,山不转路转,我总得找个方法让她能继续过曰子是不是?”
言简意赅,清楚明白,何楚墨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唇边,又硬生生咽回去,决定先问另一件相对重要的事。
“所以?”这跟他的识别证与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踩油门,转动方向盘,离开大马路,转入一条单行道巷。
“能怎么帮你?”
“把你的识别证挂起来,然后等等不管听见我说什么,只要附和我、点头就好,这样就能帮上我的忙。”一顿,神情诚恳。“很大、很大的忙,真的,我会非常、非常地感谢你。”
“让你感谢我,对我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好处。”回话回得平板。”
呃?佟海音很明显地愣了一愣。
这男人啊,可不可以不要句句掐重点,招招皆致命啊?
他总是一开口就掐到重点,一出招就见血,难怪当时在“初秋”他只靠一句话便能让她被泼一杯水,只留一笔评价便能令她的卖场翻天覆地…谢天谢地,幸好他开口与出手的时候不多。
“怎么会没有什么好处?起码可以减轻你失言,害我被泼水的罪恶感。”既然也说话咬她,那她也要用他曾经说过的话住他。
何楚墨凝望她,从她脸上轻松的表情看来,她说这话一点攻击性的成分也没有,反倒是捉弄的动机比较多。
“我已经赔了鞋子给你。”听来毫无波澜的声嗓里,揉进了些许笑意,总觉得,与她在一起,牵动他某种不知名的温柔心绪。
是探看了她许久,终于能够走在她⾝旁,与她谈上这么大一段话的満足感吗?
她从一个以桌为代称的不知名姐小,变成一个有名有姓,有情绪有灵魂的活生生真人,并且就坐在他的⾝旁,与他谈天说话,需要他的帮忙。
“你赔的鞋子恐怕和你留给我的负评一笔勾销了。”美眸睐他,话音调侃地提点他。
“我已经修正了。”昨晚就修正了。
“只能修正,并不会消失。”郑重提醒。
是,何楚墨直到昨天才知道原来拍卖卖场上的评价只能修正,却不能抺灭。
所以,他当初留给她的负面评价并不能一笔勾销,对她的商品有趣兴的买家一旦点进了视窗,便会看见她曾经没有准时交寄商品…
“是你自己太晚交货。”严格地说起来,的确是。
“你怎么不说你话没说清楚?周六之前收到?为什么不说星期五一定要收到?”要是他当时说星期五,她就不会接单了啊!
真是…何楚墨越来越想笑了,他没发现自己真的笑出来,而佟海音竟跟着他笑了,出口的嗓音听起来很愉快——
“好啦!你怪我,我也怪你,不如我们谁都不要怪,你等等配合我,事成之后我请你吃饭?”
“那得看你要我配合的究竟是什事才行。”虽然,他对她颇有好感,但如果是有违他原则的,昧着良心的事情,他仍然做不到只要附和她、点头就好。
唉,在这男人⾝上真是讨不到任何便宜,都不能先拐他答应了再说。
“好啦好啦,不先答应我不要紧,反正,你等等一定会帮我的。”
“…”她这股莫名的自信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何楚墨正想继续从她口中探问出什么,佟海音此时放到不能再慢的车速却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她左顾又盼的神情像极了在找车位?这么近的距离,不过就他消化一份公文,听她说个故事的时间?
看来不管是Z姐小、婴儿鞋卖家,还是佟姐小,她都是始终如一的脫离常轨。
果然,何楚墨的猜测没有错,佟海音踩了煞车,在前方正有车欲驶离的停车格旁等待,提眸对上何楚墨的眼。
“快到了,就在这附近。”她说。
“这么近?”何楚墨不可思议地问。这距离真的不远,步行约莫十五分钟便能到达,根本就不需要开车。
不过,说来也奇妙,这地方纵使与他的住处相近,他却从来没有逛到这一带过。
何楚墨抬头探看四周,对于他们等等要去哪里,究竟要做些什么这件事越来越好奇了。
“既然这么近,你何必要开车?”
“哎哟,别问,你等等就知道了。”佟海音将轿车停入前车已驶离的停车格,笑得神神秘秘的。
又是什么都不正面回答,又是等等就知道了?
何楚墨扬眉,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她什么,佟海音便跳下了驾驶座,绕过车头,为他打开车门。
“何楚墨,下车吧,跟我来。”
很好,何楚墨唇边不自觉勾起微笑,谜底就快揭晓了。
距离约五十公尺处有一家便利商店,巷子口有一家连锁超级市场,这间小杂货店先天不良,后天又失调,若不是佟海音告诉他,这间小杂货只是暂时不能营业,否则,何楚墨真会以为它此时深锁着的铁门是常态。
“阿姨——”佟海音拿着备份钥匙,打开了铁卷门旁的一扇小门,弯着⾝子入进店里,大声唤道。
何楚墨尾随着她走进去。
秤斤卖的白米、成箱的鸡蛋、蒜头、面条,一股混合着香菇虾米等⼲货杂粮的气息扑鼻而来。
他早就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没踏进过杂货店了,墙壁上挂着的孩童玩具与装在罐子里的糖果瞬间勾起了他的童年回忆。
原来,台北现在还有杂货店…
一个神情略倦的中年妇人听见了佟海音的声音,从后方小房间拨开了门帘走出。
“海音?你来了?正好,我今天正想…”望见何楚墨时神情微怔。“这位先生是…?”海音从来没有带过朋友来看她,是朋友吗?还是男朋友?两人之间站的距离有点远,看来不太像…
“阿姨,来,我帮你介绍一下。”走过去牵住阿姨手臂住这头走。“这是社会局的何先生,何楚墨何先生。”站定,两眼勾直勾地盯着何楚墨。
这么热切希望他作出回应的眼神…想必,这便是方才佟海音给他看的那份公文的案主了?
既然,都被“拐”来这里了,自我介绍倒也无妨,只是,他对于他对佟海音的那份好奇感越来越无能为力了,他因着太期待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所以对她言听计从?这似乎太荒谬了,最荒谬的是,这感觉竟然还不讨厌。
“您好,孙女士。”何楚墨礼貌性地伸出手,他记得,那位案主是姓孙没错。
啊哈哈哈,孙女士刵!瞧何楚墨这副文诌诌又道貌岸然的模样…很好很好,她果然没有找错人,佟海音內心暗自欣喜。
“何先生,您好——噢!”孙慧心本想举起右手与何楚墨交握,结果不知为何忽地露出个痛苦难当的表情,吓了何楚墨一跳。
“怎么了?孙女士。”
“阿姨,你的手还好吗?我看看。”佟海音与何楚墨两人同时开口。
“没事没事。”孙慧心左手揉了揉右肩,像在忍耐着什么,眉头皱得很紧,露出一抺尴尬的笑容。“一下就好了,我老是忘了这双手现在不太好使。”
“都快一个月了,怎么都没有比较好?”佟海音喃喃地望着孙慧心看来好痛的右手,转头对何楚墨说道:“何楚墨,你看,阿姨的手就是这样,从上个月跌倒之就举不起来,中、西医都看了,骨头没裂,也没有发炎,我们换了好几家医院,也换过好几个医生,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但就是不能举嘛!阿姨连澡洗、吃饭都有问题了,还要人家怎么开店讨生活…”臭社会局!烂社会局。
是看起来很不方便,但是…
“令郎呢?”户口名簿上那个儿子呢?何楚墨问。
“我儿子他…不知道何先生今天来,是有什么事?”话锋一转,孙慧心略显得为难的态度像是不想轻易向人交代家务事。
“阿姨阿姨,我跟你说——”佟海音牵着孙慧心的手,唯恐何楚墨说错话似地,抢白抢得很快。
她的司马昭之心啊,差点儿令何楚墨放声大笑。
“就是上次啊,我们申请社会局那个扶助金不是失败了吗?”佟海音拉着阿姨的手,整句话却都是看着何楚墨说的。
“嗯。”孙慧心点了点头。
“然后呢,我打电话去社会局,问他们能不能我们想想办法。”
噢?打电话去社会局?佟海音有没有打过这通电话他是不知道,但是她交凝着他的视线纠纠缠缠,隐含着某种希望他保持安静的期盼。
何楚墨剑眉一挑,双手盘胸,静睇着她,打电话?接下来呢?
“然后呢,我千拜托万拜托,最后终于找到了这位何先生──”走到他⾝前,交缠着他的眸光的视线从没移开过,伸手将他平贴胸口的识别证拿出来。“在社会局工作的,好心的何楚墨先生──”
仰着令他鲜少能移开视线的脸庞,菱唇在他眼前一开一合,深不见底的美眸盈望着他。
这一瞬间,何楚墨有一种错觉,觉得她从他胸前口袋拿出来的,是他温热的心跳,否则他怎么会在她仰脸看他时,有种无法呼昅的窒息感?
“何先生答应要帮我们做专案处理,他今天就是要先过来看一下阿姨你的情怳,然后写一份报告往上呈送,再试着重新申请一次补助金看看。”那只差点令他忘记呼昅的翩翩蝴蝶飞到孙慧心的面前,将何楚墨的识别证放到孙慧心能活动自如的那只手掌心。
何楚墨直到此时才猛然回神。
专案处理?
的确是有这种个案没错,但是孙慧心的案件怎么看都不够格拿出来当专案…这该死的女人,她说谎说得不动声⾊,面目沉稳,而方才将识别证从他口袋中拿出来时,那暧昧口吻似乎隐含一丝不着痕迹的引勾与逗挑?
是因为他对她有几分与趣,才会觉得她有几分勾诱?抑或是她本来就十分擅长于运用自己的女性魅力?
但是,仔细推敲起,似乎也不太像,她总是将自己包得紧紧的,甚至连整张脸庞都想完全遮住?
还是,她浑然天成的女生魅力只运用在她不得不达成目的的时候?
弄不明白,只觉得她更危专案险、更致命,却又令人好想飞蛾扑火般地靠近。
“何楚墨,阿姨的儿子确实已经离家很久,也失联很久了,这间小杂货店后面就是住家,你可以四处绕绕,除了阿姨之外真的没有住人,还有,阿姨最近去巷口的中医师那里针灸,师傅也说她的手至少要调养三个月…”
这,评估哪是这样凭一趟路,凭几句话便可以往上呈报的?巷口的中医师?有牌照吗?开出的医疗诊断能作数吗?
何楚墨心里隐约明白,佟海音这话不说给他听,而是说给孙慧心听的。
假若孙女士连向社会局申请救助金这件事都要假手佟海音,那么他可以大胆假设,孙女士对繁琐的公文案件并不在行,既然,孙女士并不在行,而佟海音又是她信任的人,那么佟海音只要说的煞有其事、四平八稳,很容易便能唬哢过去。
“何先生,如果你可以帮忙的话,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孙慧心果然轻便相信了佟海音所言,回话回得激切。她的生活早就已经快撑不下去,急需要一笔周转金。
孙慧心走到何楚墨前,连连道谢的同时,也将那张刚才已经东瞧西瞧,快要瞧出洞来的识别证还给他。
这、这可真是棘手…
何楚墨神⾊复杂地望着孙女士那张像看到救命恩人的脸,眸光再游移至那张短时间內被三个人摸过识别证,接着回到孙女士的手,最后落在佟海音殷殷期盼的漂亮脸庞上。
“何楚墨,你看,阿姨的手就是这样…我们换了好几家医院,也换过好几个医生…连澡洗、吃饭都有问题了,还要人家怎么开店讨生活…”
“把你的识别证挂起来,然后等等不管听见我说什么,只要附和我、点头就好,这样就能帮上我的忙。”
“很大、很大的忙,真的,我会非常、非常地感谢你。”
唉,就送佛送上西吧!
孙女士赖以为生的杂货店短时间开不成,整间店未售出的商品都是赔本货,佟海音只是想安个名目,给她有个不肖儿子的阿姨一笔金钱,好让她的阿姨度过一时难关。
“不客气。”何楚墨看向孙慧心,无奈地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