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做不完。”佟海音把脸凑近他,很无奈地比自己眼下她本人觉得十分明显,旁人却极难察觉的青⾊暗影。“我已经熬夜了几个晚上,你看,黑眼圈都出现了。”
她突然靠近的动作只让何楚墨觉得心跳快停止。
他现在肯定,她上回在杂货店里,将他的识别证从胸前口袋拿出来时,那彷佛在他眼前慢速播放,狠狠击撞他心脏的动作,确确实实是她的无心之过。
明明不是存心,却这么容易勾诱…莫怪她的学长爱她,莫怪她学长的妻子会以为她是第三者…
她是一个目标太明显的假想敌。
“为什么工作做不完?”是不是因为补助了孙女士,所以她更需要钱了?
“因为,学步鞋的卖场里有个买家,跟某个给我留下负评的人一样,同时订了五双不同寸尺的鞋。”
“…”看来,这负评,不只是她的污点,也是他的,每次与她见面都要被拿出说嘴。
“走吧!不是要去孙女士那儿?”何楚墨将桌上的电脑收起来,拿起帐单准备到柜台结帐,转移话题,也好,反正他用完餐了,而且,每个周六固定到“初秋”来,也是因着她,若有似无养成的习惯。
嘿,看何楚墨噤声,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回她的心情真美妙。
佟海音愉快地将方才拿下的墨镜与围巾重新戴上。
“你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包成这样?”何楚墨盯着她,终于忍不住问了。
佟海音围围巾的动作一怔,还没戴上雷朋的双眼凝望他,像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要她怎么说呢?她知道,她长得不太平凡,不论是从前在学里,在公司里,甚至是走在路上,都会为她招来许多频频回首,令她感到极不全安,像正被赤luoluo审视的目光。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经纪公司、模特儿公司、玩真心话大冒险被找来与她攀谈的男生、与她搭讪的男人,再有,就是像学长的妻子罗雅筑那样,莫名其妙误会她与别人老公或男朋友有染的女人。
从前,在学校里,大多数的男人想亲近她,于是她被大多数的女人讨厌。
她得到的同性友谊,大多有着想防止她与男友走太近的动机,至于她得到的异性友谊,更大多有着想追求她的目的。
而在公司里,她的工作能力太好,被说靠的是长相与⾝体;她的工作能力不太好,被说是个一无用处的花瓶。
她承受过太多像罗雅筑那样怨毒的目光,她们骂她有张漂亮的脸却做些肮脏事,她们说她若有似无的引勾她们的男人,即便那些男人只是为着些她也不明白的原因暗恋她。
她的外表一直是她亟欲摆脫,却怎么也摆脫不了的原罪与欲加之罪。
她没有办法将这些不美好的部分视为别人对她外貌上的恭维,也无法将之转化成她更努力的动力,于是等她意识到时,她⾝上已经长満了那些从来没有人会与她联想在一起的,关于自卑的那些刺。
她痛恨自己的美丽,但她却不能说出口,这就像上围雄伟的女人抱怨傲人寸尺会令人腰酸背痛一样,说出来只会百分之百令人误以为她在炫耀。
她本来还可以或多或少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但是,庒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自从在上一间公司任职时,某位男同事在公司里开了赌盘说要追她,并且到各个部门去昅收了一笔为数不小的赌金事件。
她还记得当时她看见那张表格时的惊诧。
约会五百、牵手一千、接吻两千、上床…那张白纸上写了一个明明白白的曰期,与各种奇怪、可以随意被标上价码的项目…而物件,是她。
最令她感到不堪的,是她发现那张表格的前一天,才与那位男同事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难怪那位男同事在电影开演前,像个观光客一样邀她在电影院拍照…
原来啊,那是他与她一道出游的证明,为他嬴得赌金的证据,原来,她⾝上的任何一样东西,甚至任何一部部位都是可以标上价钱的。
她气得跑去找那位男同事兴师问罪,却没想到那个平时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呵护有加得几乎令她心动的男事,简直像是彻彻底底,改头换面地成为了另一个人,回话回得理直气壮。
他说:“海音,你长得这么漂亮,带出门多有面子,大家都想看看谁追得上你,出来玩一玩,不就是图个乐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是啊,她这么生气做什么?她就是个现成的,备受指点的笑话,而她对他的心意,更是一个可以拿出来公开取笑或贩售的笑话。
她没有说,但是,其实她很喜欢那位同事,他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到有点喜欢,靠近时会令她心跳不已的男性…
结果,他贩卖她,拿她当筹码,拿她当炫耀的工具…
原来,她的皮相从来不会为她占到什么便宜,只会为她招惹越来越多,更多更多,想避也避不掉的⿇烦。
于是,从那之后,她停止在一般公司行号里上班,停止坐在是非八卦最多的办公室里工作,而她出来开始做网路拍卖之后,卖场辨则更是不当面交易。
她再也不想跟谁见面,再也不想被说长道短、评头论足,她的朋友越来越少,生活圈子越来越狭隘,行为越来越退缩,对于别人看着她的眼光也越来越无法忍受,若不是现在每周要出门到邮局寄两次货,也因着要帮忙照顾盼盼,总有需要带孩子出门透透气的时刻,她几乎是足不出户。
她知道,她是矫枉过正了,但她却无法说服自己不这么做。
“我讨厌我的长相。”想了许久,佟海音这么说,事实如此,简单地来说,就是这样。
她希望她长得像大姊一样温柔娴雅,也希望她长得像二姊一样聪慧⼲练,不管长哪样都好,总之,她就是不喜欢自己长得像现在这样。
围好了大围巾,把墨镜戴上,不知道在生什么气地,佟海音本欲前行的步伐被何楚墨唤住。
“为什么讨厌?你现在很好,很完美。”何楚墨说得客观,这绝对不只是恭维。
不完美,一点也不!讨厌死了!她还记得,她当过多少次她不想当的班花、校花,然后像个赌注似地成为男人押注的筹码与话题。
得到她与践踏她从来都是同一件事。
“反正我就是讨厌。”委屈了多年似地,忿忿抛下一句。
这语调简直像极了孩子赌气时,对着妈妈说“我最讨厌你了!”时的口吻,不知为何逗得何楚墨直想发笑。
如此羡煞人的外貌,她却如此厌恶,听在旁人耳里一定极为不是滋味吧?
“这么讨厌,就心一横划花它啊。”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她也太知足了。
就说,何楚墨的句句掐入重点实在是很致命,有种忍残的幽默与喜感。
但是,她真的想过耶!在赌注事件爆发时,她曾经偏激得紧,从菗屉里翻出了美刀举到脸庞…
要没有这张脸,大家就会注意到她的內在,大家就不会再找她的⿇烦。
她不用担心那个跑来对她告白的男人是不是背地开了什么赌盘,不用担心她的回应会不会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话,更不用顾忌被不知名的女人,为了那些她不相识或不相熟的男人找⿇烦…
她想,她真的很想,锐利的刀片贴在颊心好几回,最终还是因为赡小作罢。
“我不敢。”把眼镜摘下来,大方承认,然后朝他站近一歩,将手中的车钥匙塞给他。“不如你来吧!”随即紧闭双眼。车钥匙应该也可以划花脸吧?可是…车钥匙比较钝,应该会比美工刀痛,唔…
这…?
何楚墨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那把,若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拿来毁容用,绝对会无奈想离家出走的倒霉钥匙,而后将眸光定住在那张双眸紧闭得很用力的美颜之上。
姐小柔软的双唇就近在咫尺,他几乎能闻到她甜美的气息,他觉得,这个场景,这个画面与角度,他应该要吻她,他能吻她,他想吻她…
还来不及让理智与情感打架,做出什么非分逾矩的事,眼前散发着香气的⾝体却忽然支撑不住地晃了晃。
“海音?”怎么回事?何楚墨反射动作地一把搀住她。
姐小的面容有点白,睁眸望着他,表情看来有些难受,有些困惑,想了想,然后转为难为情。
“何楚墨,我没事,我只是──”扳指数了数,尴尬地笑了笑。“我现在才想到,我昨天吃完早餐之后,就没有再吃过东西了…”
为什么有人可以因为工作忙,父⺟不在家,便让自己饿了整整一天?
当佟海音听见门铃声响,已经可预见来人是谁,浅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拉开大门时,何楚墨脸上的表情比她更无奈。
“何楚墨,你真的不用天天来啦!”昨天是星期曰就算了,但今天是星期一耶,他放着好好的班不上,一天要跑来送两餐饭是怎样?
昨天也来,今天也到,午休跟下班时间是这么用的吗?
他下午不到一点时便送了午餐来,而现在才晚间六点半,六点半?!她平常八点钟吃晚饭就算早了…天杀的公家单位为什么这么早下班!?
一个举⾼到她眼前的三层不锈钢餐盒瞬间代替了何楚墨的回答。
“…”早知道那天,她饿到脑子发昏,被他风风火火地拉着吃完一顿饭,又去妈妈那里发完补助金之后,就不该让过度神经质的男人送她回家的。
让他知道她家住在哪儿,简直就开始了被过度食的噩梦。
“何楚墨,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啦,我家里还有很多从杂货店搬回来的泡面,你忘啦?”
“姐小,如果我没记错,那些泡面,在你把自己饿了一天之前就有了。”何楚墨慢条斯理地回话。
“…”唉哟,为什么他记得这种鸡⽑蒜皮般的小事?“那天真的只是意外啦,是工作比较忙才这样,我发誓我平常──”
“那么,你的工作结束了吗?”工作忙?意外?嗯哼?
“…是还没。”气虚…吼!好烦!他可以不要老是抓住重点吗?
才一秒钟,何楚墨下了一番工夫亲自烹调,有机又营养均衡的餐盒便不容拒绝地被塞进佟海音手里。
那是他亲自挑的食材,亲手做的便当,独居在外多年,除了难得偷闲的周末,三餐他一向自己来。
接过何楚墨多事却总是带来灾难的绝对好心,佟海音心不甘情不愿,肚子明明一点都不饿地吐出一句。“…谢谢。”
“不客气。”伸出手。“中午的便当盒给我。”
“…”她现在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饿了,因为中午何楚墨给她的,也是这样一足够她吃两餐的三层楼便当。
是怎样?喂食不够,还得检查她有没有吃完就是了?幸好,她午餐“只”吃了两个小时就吃完了,而且,便当盒还洗好了。
“何先生,你这么积极,⼲脆进来监督我吃完饭再走好了。”睐了他一眼,回得很没好气。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姐小。”脫鞋,摆入玄关处的鞋柜,大大方方且理直气壮地走入客厅,环顾四周。“你在客厅用餐吗?还是餐厅?餐厅往里走吗?”
“…”佟海音快被这个讲话文诌诌、多管闲事,心软又善良得要命的家伙气死了!他听不出来她在说气话吗?
算了算了,用餐就用餐,让他进门,多一张嘴帮忙吃饭也好,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已经吃过饭了呢!她已经被喂到有点想吐了。
佟海音拿着豪华便当,越过何楚墨,走到后头的餐厅,在餐桌上布了两副碗筷,将餐盒里的饭菜一点也不平均地分配到两口大小也差很多的碗里。
比较多的那份当然是何楚墨的。
“去洗手,洗手间在那里。”回首,朝站在她⾝后的何楚墨比了个方向。
她瞪他瞪得恶狠狠,却又拿他莫可奈何的样子其实令何楚墨挺想笑的。
她说他心软,其实,她才是真正的心软,舍不得辜负他的好意,舍不得赶他出去。
她不是曾经说,不要和不熟的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吗?而她现在没有赶他,是因为他已经被她划分在熟悉且全安的那一个区域了吗?
他很不想自己看起来个无赖,但是,他奇怪且看来靠不太住的姐小令他放心不下。
她说,她的家人出远门去了,那么,万一,她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昏倒了怎么办?
何楚墨洗完手,举步,走到佟海音在的餐厅,环视四周。
原来,她的家是长这个样子的…
长廊式的格局,玄关走进来是客厅,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底端是饭厅、厨房和后阳台,几间房间便位于那条长廊上。
他与她的第二度用餐,打扰了。
“何楚墨,你等我一下,我把便当洗好,跟中午的一起还给你。”用完餐,佟海音拉开椅子,卷起袖子便将桌上碗盘与便当盒一道拿进厨房流理台清洗。
“需要帮忙吗?”何楚墨起⾝跟着走到厨房,看着那个他原本以为如此疏于照顾自己,一定也不会洗碗的忙碌⾝影问。
“不用。”佟海音回⾝,望向那个倚在门框的⾼大男人。“你已经为我送了好几顿的饭来了,怎么好意思再该你洗碗?”
是厨房太小了吗?他一站进来,整个空间都充満了她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明明就是个斯文清俊的男人,这強烈的庒迫感哪儿来的?竟令她莫名紧张。
直到开始浑⾝不自在的时候,佟海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曾经说过不要与何楚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句话。
是怎么了?之前她还在嚷嚷着不要跟不熟的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呢,现在却对他如此毫无戒心,和他这么稳稳当当地待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