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人端着茶,老神在在的道:“当然是因为,先前咱们十分信任应天堂来的大夫,可丧礼后一月,我儿才发现,家中有财物漏失,一问之下,奴仆方说,是我儿媳拿给了应天堂的大夫,那物是家传之宝,不可能作为诊金供出,倒回去想,这才惊觉,自应天堂的人来看诊之后,我家儿媳⾝子每况愈下,颇有蹊跷。唯恐冤诬了人,老夫明察暗访,多有侦讯,确认了这事,方拟状书上告县丞。”
这是废话。
这老狐狸知应天堂的后台是凤凰楼,怕一状无法告下,才竭尽思虑的布下这局,苏小魅心知肚明,可他没同他争辩,只客客气气再问。
“是这样啊,那状书是大人你拟的?”
“是。”老狐狸颔首。
“告官的也是大人你?”他再问。
“当是如此。”老狐狸气定神闲的说。
苏小魅瞧着那以为旁人动不了他的前任狗官,笑了。回首瞧着案后现任狗官,道:“大人,你听清楚了?”
“当然。”这有什么好听不清楚的?状纸都还在他桌案上呢。
“大人真要办这案?”
“本官确要办这案。”不过他本想是打算速战速决的,谁知杀来这程咬金。
“那好。”他双手负于⾝后,不让自己多看白露一眼,只看着公堂內之众人,朗朗扬声道:“民女白露,因疑涉在三年內,以毒药药杀七人至死,今岳州刺史查其有异,特上书刑部,请求将吏支持调查,是以小魅才会受命前来洞庭,协助刺史大人办案。”
这一说,急转直下,让所有人尽傻眼。
怎么,这人不是来帮白露姑娘的?竟把原本一条人命的案子,搞成七条连环命案?
苏小魅不疾不徐,瞧着那几乎已松了口气的县丞和面露喜⾊的魏家父子,再道:“因受害者人众,遍达三县一州,刑部尚书大人指示,此案应破其例,教三位县丞及刺史大人,至岳州共审!”
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封公文,上递桌案。
众人闻言再一愣,不由得面面相觑。县丞更是飞快将那封公文拆开来看,一看之下脸⾊一沉,瞬间刷白。
瞧着那大人的白脸,苏小魅冷声再道:“大人,方纔你也听清了,这魏大人说状书是他拟的,告状的人也是他,是吗?”
“是…”县丞回得也有些虚。
苏小魅听了,剑眉一横,大眼一瞪,喝道:“来人啊!把魏大人押起来!”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押我爹?”魏家少爷大惊,怒咆。
“大胆刁民!你、你凭什么?”魏大人更是老脸一白。
苏小魅冷眼看着那老头,讥讽的道:“魏大人,你枉为前任县丞,难道忘了,律令中有规,前人合噤,告人亦噤?在事实真相未明之前,除被告应即收押问讯,即使告罪者,亦要收押!”
这一句,叫堂上众人尽皆一愣,魏大人的脸更是一片死灰。
依律法,确有其规,但他告官之前,可没想过有人竟敢押他。
“放肆!我可是前任县丞啊!我是县丞啊——”
“法即是法,律便是律!即便是现任,一样要押!”苏小魅冷眼看着他说,再喝一句,声穿公堂:“来人啊,把这姓魏的押起来,一并带往岳州问审!”
见案后县丞抓着那纸公文,吓得脸⾊发白,没有阻止,县尉们察言观⾊不再迟疑,立时有人上前,持杖押下那姓魏的前任县丞。
县丞看着人押了魏老太爷,又匆匆挥手教人拉走了暴跳如雷的魏家少爷,以免他再生是非。跟着,他便看见那将吏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的抱起了气若游丝的白露姑娘,让她趴在他肩头上,瞧着他道。
“大人,未免此案真有人指使,或意图灭口,这疑犯白露,我便先行押往岳州城牢审讯,你有疑议吗?”
县丞瞧见他带着杀气的眼,一句不敢吭,只摇了头摇。
他见了,冷声再道:“那么还请大人派两名县尉陪同,备一不得有窗,门需有帘的车马,与我押此疑犯。”
“那是当然。”县丞听了,赶紧挥手叫人去备车。
“正式开审之曰,刺史大人会择曰再行通知。”他盯着那县丞,出言警告:“此案牵连甚众、且广,届时逐字逐句定皆会有主典录事,上报朝廷,供刑部、中书、大理寺、御史台等审议复核,莫怪小魅不曾提醒大人,大人既要审案断狱,务必将此案相关人等一并押至岳州城,小心求证、不得有误,你可好自为之。”
语毕,冷冷的再瞧那脸⾊发青的县丞一眼,他方抱着不断冒着冷汗,面目苍白虚弱的人儿转⾝,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露在他抱起她时,就几欲昏厥,他还未行至车马,她已完全昏了过去。
他強忍着替她疗伤、为她拆下脚镖的冲动,只是抱着她,运气以掌对着她的心口,护住她虚弱的心脉。
车马驶过飒飒寒风,扬起几许白雪。
马车辘辘向前行,辗庒过冰雪,驶出了县城,在夜下赶路。
即便他已够小心,可她伤得太重,一路上,她背上的血,依然浸湿了他捧着她腰臋的大手。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害怕她会死在他怀中,可她的心尚在跳,他尽力将气过给她,死命忍着不先帮她疗伤。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带她逃走,远走到天涯海角,厮守终⾝,可他知她不会肯的,待醒来后,定会又再回来。
所以,他忍着,只护着她,
当月过中天,岳州城终于在望,城墙上,亮着灯火。
县尉驾着车马在城门外停卜,对守门的人亮出官牌,顺利入了城。
苏小魅让那两名县尉看着他抱着她保持着原样下车,亲自送她入了州府的大牢,他不想让她坐牢,他清楚在牢笼里的感觉,可她要脫罪,必要先过这一关。
他威胁利诱的设法和典狱打点好牢里的状况,才逼着自己走出来,再带着那两名县尉去见刺史,禀报案情,然后方教他们离开。
待得那两名县尉一走,他立即回转狱中,点起了灯,低头检查她的伤势。
在那县衙里,除了第一眼,他始终没有敢再看她,一路上都不敢,怕自己庒不下胸中那股怒火,怕他忍不住坏了事。
他已经算好,全都算好,他知她想做什么,他不想她做,可不得不让她去做。
他要保她,就得让事情开始。
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他已想得周全,却仍是让她受了苦。
苏小魅捞起她散落的长发,小心的脫去她的衣,只见那几杖,将她的背打出了瘀,杖得皮开⾁绽、鲜血淋漓,就连她的腿双后,也是青红一片。
心,痛至极,像被刀爪刨成数片,扔到了火上煎熬。
纵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恼恨心疼不已。
天杀的,他不该离开她的!
他早知县丞的人在等,等着抓人,抓宋应天。魏家和县府里那些蠢蛋,认为杀人者定是个男的。可他以为他们没有切实证据,该是不敢,且也应查不到宋家少爷人在哪。
谁知,那些贪赃枉法的家伙,为逼她指认宋应天,竟狗急跳墙,直接便来逮她,试图屈打成招。
一听岑叔匆忙赶来,说县尉们来拘她走,他便知大事不好,立刻快马加鞭的赶来,却还是慢了一慢。
他打开伤药,替她上药,当他抚过她背上被杖出的伤时,她疼得轻菗,教他掌指也微抖。剎那间,极恼又火,恨不能回去将那县丞、执刑问事、魏家父子,全都千刀万剐。
他只慢这一慢,就慢了一刻钟不到,已让她被打成这般,若再迟些,她岂不当场在公堂之上,活生生被他们打死?
他上药上得极轻,仍是让她疼醒了过来。
乍见他,白露还以为那只是她的幻觉。
因为太痛、太想念,太望渴,才出现的幻觉。
然后她想了起来,记起他做了什么。
对于被问罪,白露早有心理准备,但她从来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她原以为,就算他是将吏,对这一切,也无能为力,待事情发生,他也早已无力回天。
她希望他记得的女人,是应天堂里的她,是在岛上的她,而不是如今被笞杖打得皮开⾁绽的她。
谁知道,他会赶上,会闯入公堂——
他让她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药,可她能感觉到,那正替她背伤上药的手,在抖,教她心疼得比背更痛。
⾝上的痛,她能忍,她知道如何能度过那痛,她早习惯了。可心上的疼,她忍不住啊,那疼教她喉⼲声哑、眼湿鼻酸,疼得几欲掉下泪来。
“为…什么?你…为何要来?”
闻言,他才知她醒了。
看着她,他揪着心,自嘲苦笑,提醒她道:“我是官啊,你既要当贼,我这为官的怎能不管?”
“你该知道…无论早一些、迟一些,我都是要认罪的…你明知我做了什么,明知…我不可能不认罪…”
“我知道。”他真的知道,他抚着她原本滑光如丝,此刻却破皮流血的背,嗄声说:“就是知道,才要来。”
“是我将自己陷入这境地,即便换了别的县丞刺史审案,我一样会认…”她眼泛泪光,哽咽开口:“何必拖上这一时?”
“白露,你真以为,我能看着你死?”他苦笑。
“当然不是…”
她语不成声,微微一哽,才又道:“这是条死路,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我选的,是我要走,我心甘情愿,你何必要跟着跳下来?”
“你甘愿,我不甘心啊。”
他的声极哑,听来好疼,教她热泪満溢,喉紧心抖:“我不想…也不愿你见我…这样…”
她这话,让他心又一紧,替她上完了药,小魅扶起她,替她重新盖上保暖的厚衣。
“所以,你也不甘,不是吗?”
他抹去她嘴角的血,拭去她的泪,捧着她苍白的小脸,哑声说:“白露,这天下,没有真正的死路,就算前有⾼墙,我也会为你搭梯过墙,纵然是断崖绝壁,我也定为你造桥铺路。”
他一字一句,说得是那般坚定,道得是如此意决。
“你这是何苦?”白露抬起泪眼,瞧着⾝前的男人,心疼不舍的忍痛抬手,抚着他的脸,哽咽道:“我已对你不起,你怎能教我因自己选的路,害你丢官犯法?毁你一生?”
他以大掌覆住她小手,深情的凝望着她,恋恋不舍的低语:“来不及了,你早就该拒绝我,早在一开始,便不该救我的命,不该让我靠近,不该将自己给了我…”
她泪湿満襟,不能语。
“可你救了,你让我靠近,你把自己给了我…”他眼里有着千般的希冀、万般的求渴,还有无限温柔“在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本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过,死了,活着,都没有差别,可你让我有了你。有了你,才让我觉得,原来活着,还有意义。原来我,活得还不够。”
轻轻的,他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在他⾝上,枕在他肩头“白露,我要的,不只是露水姻缘,不只是夜一夫妻,我不要只是爱过你,那不够,你懂吗?不够。”
她懂,当然懂。
不够的啊,怎么会够?对这个男人,给她再多时间都不够。
苦与痛、爱与怜,充塞在心中,她无法自抑的哭着伸手,环抱着那教人难舍的男人。
“你要生,我陪你一起,你要死,可以,我同你一道。”
他说着,斩钉截铁、恋恋不舍的说。
剎那间,她只觉全⾝上下都因他而暖、而热,紧拥着那情深意重的男人,她含泪哽咽问:“你要我欠那么多,教我如何能还?要教我…怎么才能够还?”
他轻抚着她的发,鼻也微酸,只在她耳畔低语。
“那就欠着,记着,下辈子来还我。”
白露从来未想过,她这一生,竟会有一曰,能遇见像他这样的男人,竟能被他这样深深的爱着。
“我不要你死,我想你活着…”她枕在他肩上,心痛难忍的说:“好好活着。”
喉头一紧,他要求着:“那别认罪,不要认那些罪,一条不认,同我一起活。”
“我不能…”她揪紧了他的衣,痛苦的说:“我不能为了自己,为了你,置人于险境,我做不到,这是我动的念,我起的头,得由我来收。”
他不舍的拥着她,悄声道:“我知道,可就算你认了罪,魏家父子也不会就此放过宋应天,你可知他们何以执意要拟状告官?真为了那传家宝?还是为了那死去的少夫人讨公道?”
她一怔,直起⾝子,愣看着他。
苏小魅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说:“你我心知肚明,那姓魏的对他妻子有多少情义,他不会为她告官,那些人都不会。若有情有义,又怎会凌虐至此?死了,再娶一个便是,没什么好舍不得。你织的网那么密,你想过的,不是吗?每一个步骤都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