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目光移到顾冬晴⾝上,赵系玦虽然挺⾝而出挡去泰半视线,仍然可以清楚地瞧见顾冬晴不兴波澜的神情。
昨儿个才被赵家人碎语过,今天又得面临郑王府的指点,她完全不显惧意,可以说她根本就不把眼前浩荡的人马看在眼里。
“她…她额上也有红痣…可是她的年纪…”一名神似郑延寿的少年与⾝旁的少女不避讳地指着顾冬晴,脸上満是不可置信,却赢不了她一丝顾盼。
经他一提点,赵系玦、赵父,还有几名脑筋转得快的赵家人这才惊觉,顾冬晴与郑延寿及其子女,额上都有一颗鲜红的圆痣。
“凤、凤娘呢?”郑延寿握着短刃,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冬晴。
“死了。”她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想多与郑家人有所交集,出口即毫不迂回地切入主题。“给我秋蚕子,短刃你带走。”
“你知道我是你的谁吗?”郑延寿抖着声问。
“知道,但那不重要。秋蚕子呢?别让我问第三次。”
“你娘替你取了什么名字?”
彼冬晴不愿回答,表情愈来愈冷峻,直到赵系玦搭上她细瘦的肩头,才让她回复了些许血⾊。
“她叫顾冬晴,重阳无雨一冬晴的冬晴。”
“小子,你是谁?”
郑延寿指着赵系玦,差点让赵家二老吓掉了魂,以为短刃即将脫手而出。
“在下赵系玦,是冬晴的夫婿。”他清楚交代每个字,态度不亢不卑。
“好!有胆识!”他带兵多年,连跟随他十几二十年的部属都不见得敢在他盛怒之下直视他的双眼。郑延寿由怀里取出藤编的精致小盒,平举过胸,朗声对顾冬晴道:“秋蚕子无比珍贵,岂能无偿赠之?只要你唤我一声爹,秋蚕子就是你的。”
此话一出,赵家人惊呼连连,一来是为了顾冬晴的另一层⾝分,二来是因为秋蚕子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一个字就能换得。
彼冬晴冷睨了一眼郑延寿,在赵家人期盼的目光所带来的庒力下,那声“爹”她死都唤不出口。
“你要我喊你,还是要凤娘的下落?”
“你不是说她死了?!”郑延寿一激动,差点捏死秋蚕子。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她被你欺骗过一次,也算死过一回了。一句话,换不换?”
“换!”郑延寿二话不说,奉上他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养活的秋蚕子。“都给你了,快跟我说凤娘在哪儿?”
彼冬晴确认藤盒里确实是秋蚕子后,点点头,交给赵系玦保管。“凤娘在『百花谷』,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就看你的造化了。其余的我不能多说,也不想多说。”
“好,这就够了!”他大手一挥,止住他⾝边一对儿女的不満。“虽然她没有冠上郑姓,终究是你们的大姊。你们给我听好了,冬晴是我的长女,我们郑王府配你们赵家绰绰有余,曰后谁敢欺负我女儿,就是跟我郑延寿过不去!”
她淡淡地扫过郑延寿,以及细看之后确实与她有几分相像的手足们,樱唇微掀,却是对着⾝畔的赵系玦说话。
“走吧,治你弟弟要紧。”
她根本不奢望顶着郑王爷之女的⾝分能在赵家讨什么便宜,人家明着尊敬她又如何?暗地里绝对会因为郑王爷这番话更加无法谅解她的存在,以为她冷酷难以亲近全是在摆郡主的架子。再怎么说她都是庶出的女儿,甚至是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有什么好得意的?
赵系玦回头望了郑延寿一眼,充満霸气的脸庞此刻全是对亲情的盼望,以及想补偿却不知从何开始的迷惘与焦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
冬晴的⾝分着实令他震惊,然而她愤然离去的背影,却又如此揪心。
“百花谷”每一人都有其难言的⾝世,可⾝为凤台郑王府的千金又有何难开口或引以为聇的地方呢?
彼冬晴开了张清单,讨了基本的用具后,确实要人在东厢房內隔出个小药室后,便在外头的小庭院找了处阴凉湿土的地方先种下神木胆,待府上丫鬟一一送来她要的东西后,取出药碾与药材准备磨成碎粉时,赵系玦连忙一手按下,阻止她的动作。
“你早上的药还没喝呢,先熬煮你的药汁再来发落二弟的药材吧。”冬晴早晚都得喝上一碗药,虽然是很普通的补气逍遥散,却不可中断。
“嗯。”小小一句叮咛,顾冬晴仍备感窝心。
先煮好汤药喝下后,再磨碎治疗赵衡玮的药材。
赵系玦本想帮忙,出力的事该由他来做才对,偏偏他力道没有她拿捏得好,反而制造了不少笑话,只好认命地拿扇药炉的葵扇替她扇风清热,待丫鬟送足东西离开后,才说出他细嚼了数个时辰的话。
“他终究是你父亲,也一把年纪了,不认他好吗?”
“认归认,但不是现在。”见他一脸好奇又不敢问,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再说他俩已是夫妻,自然不该有事瞒着他。
“从小娘就把我的⾝世原原本本跟我说了,我一直知道父亲尚在人世,也清楚他的⾝分,但我从未兴起与他相认的念头,一来是怕我娘气闷,二来是郑王爷的妻儿能不能接受我的存在尚有疑问。再说『百花谷』全是天涯沦落人,我对亲爹的望渴早就随时间环境淡了。”
对郑延寿不起恨意,说真的,是她这几年尽饼最大的孝道了。
彼冬晴清了清碾石道里的药粉,再放下新药碾磨,情绪丝毫不受回忆影响,反而是赵系玦敛眉沉思,神情相当严肃。
“那…岳⺟还活着吗?”他问得迟疑,深怕岳⺟早就不在人世,郑王爷一片痴心只能付诸滚滚溪水,満覆舴艋舟。
“还活着,你也见过她。”她不理会他疑惑的表情,见他一直推敲不出答案,才明白地给了解答。“就是师父。”
“姚谷主?!”赵系玦惊呼。难怪她百般刁难,没想到她就是他的岳⺟!
“嗯,她不知道郑王爷结识她之前就有了妻室,并已经⾝怀六甲,还傻乎乎地为他怀了子嗣,作尽一切虚华美梦,直到郑家来信,告知与他成亲多年的发妻诞下一子,要他回府为长子命名,整起事件才曝了光。师父本名顾见姚,小名凤娘,所以才在离开了郑王爷后,改名姚凤。她带我一路往西边流浪,才知道世上多是苦情女子,她心生怜悯,见一个收留一个,转眼间就十几个人了,后来我们找到了『百花谷』那块地,落地生根,钻研武学医理,她要大伙儿拜她为师,我也一视同仁地唤她一声师父,谁知道十几年后,阴错阳差成了江湖上褒贬参差的门派。”
幸好“百花谷”地处偏僻,易守难攻,否则不知道要被挟怨报复的人灭过几回了。
“岳⺟是太难过了,才没顾好腹中的你吗?”
“应该吧,听说我出生时乌黑乾瘪,活下来已是万幸,偏偏师父武学精湛,对医理却开不了窍,总是翻书、听小道,喂我吃了一堆稀奇古怪、什么味道都有的东西,吃出一⾝暗香还是没长⾝材、没长⾁。我久病成良医,治好几回绝症,『百花谷內居扁鹊』之名不胫而走。她会让我出谷,除了一方面是我坚持,另一方面则是愧对我,怕我活不了几岁,不到外头走走看看,此生可能没机会了——你⼲什么你?”
突然熊抱住她,要是把她怀中的秋蚕子庒死了,他二弟这辈子注定坐木椅车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如此平淡的口吻,彷佛真置生死于度外了。“你不是说你⾝体很好,只是生长缓慢了些?那不是应该要很长寿,甚至活得比我还老吗?”
“活得比你还老做什么?我对长命百岁没趣兴,你很闲就帮我把这几碗药粉拌一拌,记得拌匀一点,我要喂秋蚕子吃的。”
“喂它?它吃这么复杂的东西啊?”难怪难养。
“这是要诱发它吐丝的,只有丝,才是修复你弟弟经脉的良药,养上三个月就差不多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指明要活的秋蚕子。
原本以为拌匀药粉极为简单,赵系玦却拌得満头大汗,因为药粉太轻,容易纷飞,甚至呛得他噴嚏连连,上手之后竟又觉得单调,开始思索起方才顾冬晴剖白的⾝世,问题一个一个地接连浮现。
“岳⺟当真一名奇女子,短短二十年內能无师自通,练就一⾝好武艺,更创立『百花谷』广收天下弟子,若岳⺟的药术医理有你一半好,一定能照料好你的⾝子,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师父连何首乌跟⻩药子都分辨不出来,把脉还时常误诊,没医死人已经是万幸了。如果她的医术真有我一半,我也不见得快活,因为她的本事绝对是拿我试出来的。”她会读透医书,主要是为了自救,再让她娘胡乱喂药下去,她连好死都难求。“师父的武功也不是无师自通,她本⾝就有不错的底子,就算事隔多年,你应该或多或少听人提起过『通南拳』顾明义这个人吧?”
“嗯,在外时有耳闻,不少初入江湖的侠士都言明想成为像『通南拳』顾老前辈一样有声望的⾼手。”他走过不少地方,茶棚、客栈,只要⾝上有带刀佩剑的人,言谈之中总会有几句提到顾明义的生平种种。
“通南拳”顾明义惯用的招式仅有十二招,却是名阅尽天下武学的武痴,对方只消演练一回便能指出其精髓所在,而他作风正派,少有野心,旁人请教皆不吝啬指导,所以各门各派争相奉为上宾,尽管他已过世多年,名声仍毫不逊⾊。
冬晴从⺟姓顾。“难道…”
“他是我外公,师父的武学根基就是外公打下的。”这层关系,他算是顾家以外第一个知道的人。“外公留下许多手抄秘笈与传世医书,加上师父所收的弟子里带艺拜师的人不少,会文懂武,互相切磋才有今曰的『百花谷』。”
“原来如此。”赵系玦点点头,看来他娶了个貌似平凡,却最不平凡的女子,相较之下他还真没有值得骄傲说嘴的地方,今天这间遮风避雨的房子还不是他努力挣来的。
“记着,以后回『百花谷』千万别碎嘴我和师父的关系,这事没人知道。”顾冬晴取出藤盒,再将拌匀的药粉加水,搓成长条喂食秋蚕子,估计十天后就会开始吐丝了。
“大少爷、大少爷!门口来了好大一群人,说要找顾姑…找大少夫人,老爷送走郑王爷后就出门谈生意了,现在只剩你能出面处理了啊。”
“嗯,我知道了,下去吧。”此刻会指名要找顾冬晴的人只有两种——郑王府的旁支亲戚,以及对“百花谷”存有积怨的人。“你待在这里,我出去就好。”
“他们是来找我的,没道理要你一肩扛起,我跟你出去。”看来他想的与她想的一致。她关上藤盒,放入袖中暗袋,准备与他一同前往。
“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肩扛起那是理所当然。”
“既然我们是夫妻,为何不能福祸与共?”顾冬晴主动牵上他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虽然面⾊依旧平淡,语气未有起伏,听在他耳里却是无比受用。
“我知道了。”他感念一笑,握紧顾冬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