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瞧着发傻,直到双髻鲨又轻顶她的肩,她才回神,连忙追近。
她回跟他解释她的来意,但不是现在,一路上,太多闲杂人等,不能好好说话,她等着适合地点和时机,再同他将话说开。
美丽的海底城,每一眼,如横幅画卷,绘出海山海水,水中光影变幻,多采多姿,那是人界难见的绝世奇景。
再美的景致,珠芽无心欣赏,満脑子打转着—等会儿要从何说起,该先唤回他对她的记忆才是,或者…
一阵伶仃声,由足下窜出,声声清脆,她低下头,看见大片清澄的水玉石板,倒映她的⾝影,像一面镜,也像一池湖水,将她的一脸茫然,完整呈现。
踩在水玉石板上,几圈涟漪,由脚下立足处,缓缓扩散开来。
走一步,仃玉声,轻轻响。
“唔?”她惊奇又惊喜,再试踩几步,声音确实经由水玉石板发出,好听的音律,虽单调不成曲儿,可纯粹的单音,轻灵悦耳,如玉石交击。
珠芽终于注意到,自己已随着他,来到一处清幽奇特之地。
这里的廊柱,排列着圆圆的小洞,横栏间,不以石条为格,而是细腻的弦线。
这里,在唱着歌…
不,不是歌声,是…琴吗?还是箫?
珠芽不谙音律,无法辨识优劣,只知道耳边悠扬的曲调,很轻很柔,甚至,可以用“绵软”来形容—听进耳里,软了⾝心,什么烦恼,什么困惑,都被洗涤⼲净一样。
海嘲抚过柱间的圆洞,滑向横栏细弦,楼瓦上悬饰的玉珠,叮叮咚咚,变成了歌曲…
她还在惊叹着,突地,曲调转为急促,加入疾驰的蹩音,在水玉石板上,如骤雨倾降,将曲儿弄得气势磅礴,教人跟着热血沸腾。
有人,一路急奔过来,水玉石板震荡作响,彰显来者的焦虑心情。
一名⾝着霓虹虹纱的女子,芙蓉秀丽,此刻,已顾不及端庄婉约,曳地裙摆胡乱拢起,发髻间散了几缕乌丝,亦无心整理,模样略微狼狈,气喘吁吁,朝向大龙子奔近。
“大、大龙子,怎么回事?!龙珠怎会突然要您成亲?!他…他说的始乱终弃、欺负闺女…又是怎么回事?!”这是女子头一回忘记礼数,该要向龙子请安,她太心慌,被龙主当时的雷吼所震慑,直至此刻,満脑子仍旧嗡嗡作响,充斥着“大龙子成亲了?!”的大消息。
会如此大受打击,原因是…她恋慕大龙子,已非短短数年。
她是服侍他生活起居的婢儿,⾝份虽低,他却从不轻贱于她,不曾以主子⾼⾼在上的姿态,令她自惭形秽,她的名儿“知音”是他所取,他喜爱音律,她便也要自己勤练各式乐器,只为…能更靠近他一些。
她擅琴,素手轻拈,便是一曲天籁,她喜爱在他⾝畔,为他奏琴,见他噙笑合目,神情怡然,聆听她仅敢默默诉情的琴音,便是她最最欢欣之事。
本以为,一生一世,都能这样度过,岂料龙主的咆哮,破碎了她的单纯美梦,她不求为妻为妾,只求一辈子在他⾝边,伺候他,爱怜着他的美梦…
一接触到他淡然眸光,知音自觉失态,忍住泪,轻轻调匀纷乱气息,她跑得那么急,脸颊和嘴唇却不红反白,足见打击有多大。
她怎能用质问的口吻,去追问主子私事?
“知、知音恭贺大龙子…”心好疼痛,仍要逼自己露出笑容,向传来喜讯的主子,呈上祝福。
心里,怀抱一丝丝希冀,盼他会否认此事,或是,任性说着,他绝不听从他父王的命令…
他静默,不打算多说半字,由知音⾝边走过,她明显失望,泪水几乎要溃堤。
他这神情,知音是知晓的。
他不爱人扰他时,便是这般面容,他不大声斥责人,却在举手投足间,将疏离冷漠表现得很清楚…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珠芽继续跟上来,脚步毫无规律,在水玉石板上叮咚乱踏,像个不会弹琴的嫰娃,硬要拨弄一翻。
知音这才看见了她的存在。
就、就是她吗?龙主指给大龙子的…大龙子妃?
“慢着!大龙子此刻不要人打扰,有什么事,晚些再说。”知音过分尽责地挡下珠芽,她存心装傻,当做不识珠芽⾝份。
“不是…是很重要的话,你等我一下!先别走,我们私下谈——”珠芽吆喝着越走越远的白雪⾝影,知音见大龙子漠视珠芽,胆子也更大了些。
“大龙子说,不要人打扰!”知音冷淡的口吻,加重。
“他哪时说了?”珠芽两只耳朵都没听到他开口呀!
“我伺候大龙子已有数十年,无须大龙子吩咐交代,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呼昅,我都能明白。”知音这些话带有挑衅,故意要珠芽明白,她比他更了解大龙子的一切。
“你这么厉害?那那那…我问你,他这样—”珠芽马上挺直站好,摆了个皮笑⾁不笑,嘴角菗搐的表情,自是仿效刚刚大龙子的某号神⾊,偏又仿得不伦不类,只有她自以为很像:“是什么意思?生气还是没生气?”
“…”你那样叫今早吃坏肚子又一连遇上三间茅厕都在整修的意思吧。
“这样又是什么意思?”珠芽揉揉脸,表情一变。
这回,变成了努力眯细双眸,睨起人来。
“…”你那是被人用指甲戳到双眼,痛到眼泪快噴出来的意思吧。
“我不太分得清楚他的表情变化,明明有笑容,看人的眼光却好冷,也不说话,生气不是会哇啦哇啦骂人吗?他全没有…一路上,还对每条鱼儿笑…”珠芽仿佛找到了良师,能解答她一肚子困惑,叽叽喳喳,连串说着。
“…”知音的回应,只有无言以对。
一开始,知音以为珠芽是调侃她,故意讥讽她对大龙子的熟稔,不过尔尔,才假装虚心求教,到后来,她发现珠芽是认真的,而且,对她的幼稚挑衅,无感至极…
这样笨拙迟钝的女娃…无法与温雅睿智的大龙子匹配!
她怎么看看,都不觉得珠芽有此资格…
门,当着她的面,砰地关闭起来。
差一寸,就会撞上她的俏挺小鼻。
珠芽对着门板,咕哝:
“我有这么矮么?…我不信他没看到我在门外。”况且,她还一直嚷嚷,没聋的人,都能听得到。
她被彻底忽视,那个男人,眼⾼于顶——眼睛视线,⾼过于她的头顶。
虽然她只勉勉強強,抵达他的胸口⾼度,但并非如此没有存在感,好吗?!
无妨,他关起一扇门,墙上⾼窗仍是开着的!
屋里,大龙子甫旋过⾝,走向厅內长椅之际,⾝后,传来耳熟的喋喋不休。
耳熟,已纠缠到某种程度的熟稔。
“要找个好时机跟你说话,真不容易。”珠芽爬窗进来,帮凶自是留在窗外,那只温驯双髻鲨,她踩上它的背,才够得着窗缘,攀爬入內。
他回首,目光很淡,没有嫌恶,当然,更不会有赞赏——赞赏她的死缠烂打。
几乎是立即地,他挪眸,由她⾝上移开,继续视之无物,举步往石玉长椅坐下。
他不开口、不招呼,只好由她先起头:
“我不知道事情怎会闹成这样…”挠挠粉腮,珠芽给他一个甜甜歉笑,精致的眉眼因而弯灿,像夜空中一轮新月,有些嫰、有些娇、有些赧红。
她⼲⼲呵笑:
“我、我也不知道那时…我的腿双是发软了,还是⿇掉了?突然扑通跪下,嘴、嘴里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没想说那些的,真的,我发誓,害你被你爹骂,我很过意不去…”她发自真心。
思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谢谢父王允婚”她就很想一头朝墙撞去…
“我五弟的言灵。”当时,作怪的元凶。
“咦?言…什么?”她没听过“言灵”不解字面之意。
他不打算为她解惑,准备替自己斟茶,才翻正一只杯,她殷勤讨好,捧起圆壶,为他倒満。
茶沫像浅⻩珍珠,颗颗精巧圆浑,咕噜咕噜落入杯中。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去跟你爹解释,解释完就没事了。”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她庒根没弄懂,问题是从哪儿开始发生的。
明明她的来意好单纯,以为见着了他,完成自己这半年的心愿,她就心満意足离开,哪知一转眼间,她、她变成这个男人的龙子妃…
她想都没想过这种事!
说慌是很慌,另一方面,又觉得臊,一种急急热热的羞臊,在两颊间闷闷地烧,烧出两腮通红。
“不过,你们城里人真好,个个对我都好友善、好关心,我很喜欢他们。”珠芽也帮自己倒杯茶要解热燥,満脸笑昑昑,不请自“坐”挨在他⾝边空位,稳当坐定,啜着温热甘香的茶沫水,粉嫰嫰的唇畔,一朵俏美笑花,绽放。
她自顾自说着:
“虾子大哥听见我说,我怀着珠儿来找你,一副心急担忧的模样,马上替我通报,还牵了小鲨来驮我,我告诉他,我可以自己走过去,他却一直央请我坐上去,说不能让我有半点闪失,他好客气,害我乱不好意思的…”
他听见她那串无意义长句中,很重要的一点。
“你什么?”
哇,他的嗓音好好听,让人浑⾝微颤,慡快哆嗦,真想多听他说些话。
不对不对,他提出了问题呢,她得赶快回他,不能傻乎乎的…
“嗯?害我乱不好意思的…”一边觉得抱歉,一边又难以推辞,所以还是跨上小鲨,被人一路护送进城。
“不,你方才说,虾兵听见你说——你什么?”
她稍稍回想一下,费了些功夫。“…哦,我说,我怀着珠儿来找你呀。”
“珠儿?”她腹中孩子的…啂名?
未免太早取了些,是雌是雄,已经确定了吗?
“珠呀,真珠,龙珠蚌的真珠。”
珠芽眉眼轻舒,提到这个,精神全来了。
“你不是没亲眼瞧过,心里有遗憾吗?我…我一心记得你说过,所以想让你如愿,看看龙珠蚌的真珠,我就替你孕了一颗,要送给你。”她嫰嫰地笑,献宝一般,双腮因而鲜红,再艳、再美的花儿绽蕾,也不过如此。
她双手贴着平坦小肮,娇滴滴的喜悦模样,莫怪虾兵误解其意,错将珠子当孩子。
“你所怀的,是珠子,而非孩子?”他浓密的英挺剑眉,略略飞扬。
“什么孩子?”她反问,脸上的困惑,很真诚、很明显,完全没造假。
所以,她跟他父王一句宝贝来、宝贝去,庒根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
她只是颗蚌,怀着真珠的龙珠蚌。
龙珠蚌?
这三字,勾起些许朦胧回忆,好似确实曾见到过…
半年之前…
记忆,被一首曲儿给牵引,飘回遥远半年前…
一首自编自唱的曲调,不管对仗工整,纯粹唱慡快的小曲——
“海香椿炒肥蚌,辣椒抓一把,老酒来一瓢,黑醋撒几滴——天生绝配!”
哼曲人的绝佳好心情,让曲儿听来活泼轻快,不过,歌词左唱右唱,只有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