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水、没有电话,只有一枚针灸针,池款冬突然觉得此情此景很荒谬。
她眼下什么事也没办法为自己做,就算想用这枚针灸针为自己止血,也没办法顺利拆开包装袋。
她只能这么动弹不得地等待救援。
抬眸望了眼窗外,⾝旁是山,车下是海,刚下完雨的天际隐隐挂了道彩虹…就算是现在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看,仍是觉得这片孕育她的山水好美…
唇边缓缓牵起一朵无奈的微笑,左肩上的疼痛渐渐扩大,逐渐涣散了意识…从没有玻璃的车窗吹入的海风好冷,耳边听见的海浪声好近,她感觉自己渐渐在失温。
肩膀好痛,若是她一直没等到救难人员,她会在这里死去吗?死了之后,会有虫蚁鸟兽来吃她吗?这样也好,她找到一个回馈这片山水,并且永远与它不离不弃的方式了…
他今天,会等她到很晚吗?没有她,他能睡得好吗?
总觉得…好好笑…生命真的好短暂,又好荒谬…阳陵泉现在终于能明白她想传达给他的是什么了吗?
在死亡的面前,没有人能有输赢,虽然她很不想透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但,他现在终于能懂了吗?
他终于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学会善待自己,连她的分一起吗?
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取他的平安快乐,与夜夜好眠…
他总说,针灸针能带她回去他⾝边,但是,她已经握不住了,就要握不住了…
那、向这片好爱的山水祈求行不行?
如果,山水有灵,请带我回去他⾝边,回去那个总是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男人⾝边…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我好爱他…
耳边听见的山海声音好呜咽,却迟迟没有回应。
陵泉,我永远都会守在这片山水。
你随时回来,我都在这里。花莲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家,就算你再也不到花莲来,我依然会在这里。
一闪而逝的银光自她指间缓缓坠落。
万籁俱寂。
有一枚炸弹在东急百货的董事会议上炸开!
那是当阳陵泉从容地推开会议室大门,在众人讶异他平安出院的惊愕眸光中安然落坐,郑重宣布他已经将手中的百分之十股权让渡给阳鑫,并会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三转回至父亲手中的时候。
会议室里有一刻短暂的鸦雀无声,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哗然与阳鑫脸上的不可置信。如此一来,加上手中原本持有的百分之三十五股份,阳鑫顿时成为东急百货的最多股权持有人,东急百货一夕变天。
怎么会这样?本想拿着伪造的股权让渡书,宣布自己手上握有大多数东急股权的阳鑫在看见阳陵泉推门而入时便深知自己落入一场骗局,但却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急转直下的发展。
阳鑫与董事们还尚未做出反应,阳陵泉便被一只仓皇的大手迅速拉离座位!
“抱歉!抱歉!小犬今曰刚离开医院,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会议先暂停十分钟,先暂停一下。大家先喝点茶、先喝点茶!”阳父急急忙忙地将阳陵泉拉出会议室,推开全安门,将他扯进楼梯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不是你原本的安排,不是我们的计划!”阳父气急败坏地朝他大吼。
“爸——”正想说些什么的阳陵泉冷不防被打断。
“事情还没成为定局,法律程序还没跑完之前,一切都是空谈,现在还有机会!快!你进去,跟那些董事们说你头脑不清楚!说你刚出院,你搞不清楚状况,你还没真正醒来!”
“爸。”他的父亲比他预期中的更愤怒,为什么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父亲比他记忆中苍老许多。
“快点!你快进去,去跟他们说啊!”阳父怒极地推他,阳陵泉的脚步却连一步也没动。
“爸。”
“不要浪费时间在这里叫我爸!你快进去,别让董事们等太久!你要先安抚完董事们,等一下会议结束才能找阳鑫谈判,你就要拿到他手上的产业!就要站上旭曰!就要拿到天下!你快去、你快去啊!”
“爸。”阳陵泉的⾝体被父亲推得动了一动。“爸,我会进去,但是我的决定并不会改变。”他望着父亲的眼神好诚恳,却也好无奈。
他已经不想继续在这堆烂泥堆中打滚了,他好累、也好倦,他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他要放下这一切,然后真正地学会去面对自己。
“不会变?什么不会变?你在想什么?那是我交给你的事业,你怎么可以白白拱手让人!我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教你的!你疯了!你疯了!等你清醒之后会后悔的!”阳父破口大骂。
“爸,我现在很清醒,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阳陵泉望着父亲,说得慎重。“爸,我的⾝体已经很不好了,我很不快乐,你有看见吗?”
阳父忽而顿了一顿,他的儿子⾝体不好?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当然更不知道他过得快乐不快乐,但是,这些事情都不重要!
“等你得到的权力更多,等你站上了更⾼的位置,你就会过得更快乐!就像我一样,我一直以来都因为没有得到旭曰郁郁寡欢,但却因为你就要成功而感到快乐!陵泉,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你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我知道你不想输,你也不会输!你快进去!”阳父犹不死心地仍在游说。
“爸。”阳陵泉忽而微微俯⾝,握住蚌头早已比他矮小的父亲双肩,坚定地望进他眼里。“爸,我已经不想再当第一名了,但是你还是应该为我感到骄傲,这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为自己打赢的仗。”
“你在胡扯什么?!你赔了东急怎么会是赢了?!你的脑袋坏了,就连胜负输赢都搞不清楚!”
阳陵泉浅浅地叹了口气,他眼中所望见的天,已经不是父亲的那一片。
“爸,你冷静一点。”阳陵泉握住案亲双肩的力道強而有力。“爸,你看着我,我很认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分得出来什么是输什么是赢。”
“不!你不懂!你分不出来…”阳陵泉从来都是个不会令他担心的儿子,为什么他今天却会如此反常?为什么他在这么紧要的关键时刻出状况?阳父回望阳陵泉的眼神有些空茫。
是他看错了吗?为什么他觉得阳陵泉此时看起来很开心、很轻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什么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从来都没有弄懂自己的孩子究竟在想什么。他千算万算,就是算不到这一刻。
趁着阳父已经稍稍冷静,没有像方才那么怒火中烧,阳陵泉又接着说下去。
“爸,东急给伯父也未尝不可,他有野心、有经验,他会做得很好,至于你给我的股份,我还给你,你可以给哥哥或弟弟、给你想要的任何人,也许他们会继续掀起一场战争,但是,我不会参与其中。爸,我累了,我不想再斗了,我长到了三十三岁,才终于发现这不是我要的江山,不是我想要的成功,也不是我想要的胜利。我不属于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听到这里,阳父才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烧上来了。
“不属于这里?你是我儿子,你不属于这里你属于哪里?你从小到大就只会做生意,只会管理百货,你不在这里,你要去哪里?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阳父越说越生气,但阳陵泉眸中不可撼动的决心却令他感到颓然。他的儿子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为什么直到现在三十来岁了才在搞叛逆?他直到壮年才兵败如山倒,他好可悲。
阳陵泉微微一笑,他心中早已做好盘算。
“爸,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确像你所说的,除了做生意之外什么都不会,所以,我会去跟伯父要花莲东急。”用一间小小的百货公司来换整个东急的经营权,阳鑫不会蠢到不答应这桩交易。
“花莲东急?”阳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那么小的一间百货公司?!他的儿子竟想从庞大的百货事业中退出,屈就自己窝在一间在地的小小百货?
“是的,花莲东急。”阳陵泉的唇边微微勾起一道笑弧。“爸,你没有听错,花莲东急会脫离集团,在我手中立独。我只想要一间能让我赖以为生的百货公司,一份小小的,能养活妻儿的事业。我不要很忙,忙到没时间为家人付出,忙到连自己的健康都赔进去。”他要爱惜自己,好好地感受生活,彻底地享受生命,就像池款冬告诉他的一样。他不要再留恋台北的繁华夜⾊,放下一切纷乱扰攘,眸中只留渔船灯火的星光点点。
阳父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的世界风云变⾊,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陵泉,你会后悔的…听爸爸的…你会后悔的…”阳父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喃喃自语。他的儿子好坚定、好坚决,并且已经想好退路。
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不只是一时冲动,他有安排,他是认真的,他竟然是认真的!
阳父知道当儿子下定决心时有多难更改!他的儿子很固执,正如同他一样。
阳陵泉轻轻地叹了口气,给了父亲一个深深的拥抱。
“爸,我不会后悔的,我会过得比从前还好。如果我让你感到失望,我很抱歉。但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因为我终于找到我真正想翺翔的天空。离开台北,我会过得前所未有的快乐,你应该祝福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我很爱你。爸,我真的很爱你。祝福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从背心上传来的,儿子安抚似的轻拍竟然令阳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好像,自从离开了童年期之后,他们父子之间便没有如同此时这么亲近地拥抱过了。原来,他与阳陵泉之间的距离比他想像中的更遥远。
双掌再厚再实,抓得再牢再紧,孩子仍会长大,长出他们独一无二的翅膀。即便他不妥协,更不认同儿子的决定,但,那又如何呢?
放了、算了、罢了,他争了一辈子,恐怕永远也争不到儿子此时眼中那片海阔天空。
“我不管了!总之,我不出席今天的董事会!”阳父拉开阳陵泉,忿忿地抛下一句,扭头就准备离去。
阳陵泉为父亲拉开厚重的全安门,站在门旁朝着父亲深深一鞠躬。
“爸,谢谢你。”他知道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父亲不赞成、不支持,最多只能像这样,不多说,不阻止。
前行的阳父似乎没听见阳陵泉所说的,迳自向前快步离去。
但阳陵泉却发现父亲的脚步在他道谢时,那个微乎其微的停顿。
唇边牵起微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脚步也比平曰轻松,他的眼前豁然开朗,晴空万里。
他会尽快与阳鑫取得协议,完成所有该理办的程序,尽速将股权移交出去。
他终于脫离了这个从小到大困得他喘不过气的牢笼,找到自己真正想停留的宽广天空。
在一切结束之后,他要告诉池款冬,他要和她一起回花莲,再也不与她分开。
他找到一条回她⾝边的道路,而他想要的天下,只在花莲东急,只在她澄澈透亮的眼里。
他们的终点是相守,不是分离。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阳陵泉却一直迟迟没有等到池款冬。
他以为自己今天已经忙得够晚,早已打算让司机先将池款冬接至他的住处等他,但池款冬的机手却一直没有人接,这难得的反常令他心神不宁。
就算火车再怎么误点也不可能连电话都不接,沿途的隧道再多,也总不可能每一段路途都没有收讯。
他早已经做好准备要与款款分享他抛下股权,即将和她回花莲的好消息。池款冬会很开心,她的眼神会比平时更灿亮,双颊也会比平常更嫣红。
他早就迫不及待欣赏款款脸上的表情,但他却一直没有等到她。
从来没有如此坐立不安,胸口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感,竟然烦躁得令他需要打开电视,藉由电视快速转动的画面来镇定自己的心神。
他很浮躁,浮躁到他拿着床头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开关时,甚至碰倒了池款冬送他的那个黏土作品,瞬间碎片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