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蹲太空椅的,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年纪最大、在楚素弦门下修习最久的齐修开口了。
“我不懂师父为什么要收养他?他的父亲害死了大师兄,而且还害您背负了那样不名誉的事…”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楚素弦一脸讶异。
秦绯云想,她家舅舅大概很少看八点档吧?看来以后他们甥舅俩晚上的饭后休闲活动,就是一起看八点档。
“他根本不配享有原本应该属于大师兄的一切!”
“你们的大师兄,他⾝为刑警,只是做了他该做的。而收养云峥,也是他的意思…”楚素弦本想搬出他以前那套说法——他们还小,所以不懂。
说来说去,就是因为觉得他们不懂,所以他始终说得不清不楚,才会让他们用仅能理解的观念与所知不多的现实去曲解一切是非。
秦绯云知道症结所在,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笨蛋要变聪明的方法,就是用最钜细靡遗的解说让他们了解前因后果。舅,你最好还是说清楚讲明白,不然他们只会蠢一辈子,不会突然变成爱因斯坦。”
“…”师姊,你真的很爱损人哪!
秦绯云把可乐喝光,然后站起⾝,走过去拉住云峥“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东西没买,我缺个司机跟苦力,阿峥我借走啦!”接着,便不由分说地把人给拉走了。
楚素弦没骂她胡闹,因为他也明白,接下来要说的,云峥不在场或许会好一些。毕竟⾝为男孩子,应该没有人喜欢听着旁人谈论自己⾝世多坎坷,父亲多混帐、多不负责任吧?
想想自己是没资格生闷气的,绯云那丫头想得都比他周到呢!
这边,秦绯云拉着云峥,让他骑脚踏车载她到附近的药局。她买了两瓶药水、棉花棒和OK绷,然后来到公园。
“坐下。”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云峥很识相地没揷嘴。秦绯云拿棉花棒沾红药水,贴着他脸上的伤口擦拭,刺痛感让他轻轻拧起眉,但是并没有闪躲或退缩。
想到他隐忍着那些加诸在⾝上的暴力,不知为何反而让秦绯云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手上的动作耝鲁了几分,直到听到一声闷哼,她才似笑非笑地停手。
“现在才知道痛啊?”
她的话其实有些苛薄。谁喜欢被打着玩?但秦绯云虽然看不惯那些欺凌行为,对只会逆来顺受的作法却更反感。
“如果今天舅舅没发现,你也是不了了之吧?”
云峥看向她有些不屑的表情,向来不习惯替自己辩解的他,不知怎的却不想她误解。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真的难以收拾,我还是会想办法要求搬出来自己住。”
“那有什么差别?地球是圆的,难道你能躲到外太空去?”
云峥沉默半晌,才道“以前,如果有人取笑我,我就会和对方拚命,就算没有胜算也要让对方尝尝苦头。有一次对方人太多,我从楼梯上捧下来骨折,那时还是没后悔,至少对方也受伤了。可是我⺟亲哭了一整夜…”
“…”“她不只是因为我受伤而哭的,那也让她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没能给我健全的家庭,所以很自责。我才发现我总是把事情闹大,用玉石俱焚的方式让自己受更多的伤,但是最后受到摧折的并不只是我而已。”还有⺟亲的心啊。
他不是逞強所以说着那些话。同样年轻的脸庞,他的镇定与淡漠,是不停地受伤,伤口不停地结痂,脆弱的部分渐渐被磨得厚韧坚強而练就的。秦绯云手有些颤抖,心窝闷闷的。
“有时在别的地方遇上他们,或许他们不再有人数上的优势,但我反击,让他们也受伤,结果并没有改变。弦叔教的拳法其实还是有用,能闪开我就闪开,不能闪,忍一下就算了,他们其实还不会真正硬来。”比起曾经拿枪抵住他的那些黑道,差点打碎他手骨的⾼利贷,那群家伙的“幼稚”相形之下是可以一笑置之的,皮⾁上的小伤更是小儿科。
“今天是因为是他们,一般人我可以轻易躲开那些攻击。”他说到这里,发现心里其实在意着秦绯云以为他懦弱,所以刻意解释道,说完便觉脸颊有点热。
他的顾虑她懂。但是还是觉得有点闷。
“脫服衣。”女王又下令了。
在这里?云峥耳朵都红了,但是想也知道秦绯云只是要查看他⾝上有没有别的伤口,他要是不好意思,反而是自己大惊小敝了。不过在人来人往的公园里,虽然他们躲在树荫下,云峥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只得硬着头皮脫下刚刚冲澡时换上的T恤。
虽然说家里的哥哥不会在淑女面前打赤膊,但舅舅那群笨蛋徒弟们会,秦绯云比他还淡定。
当然,那是假象罢了。
虽然⾝⾼还会再菗长,也还在发育,但被楚素弦收养后,他吃得饱、穿得暖,每天跟着练拳和慢跑,再加上从小习惯做些劳役之类的活动,云峥⾝材倒是很结实,称得上精壮,该有的肌⾁线条完全没少。
他⾝上一些地方,甚至有着大大小小的疤。正如楚素弦所说,当年他小小年纪所要面对的,连成年人都未必应付得来。
怕被发现自己开始烧红的脸颊和躁动的心跳,秦绯云又凶巴巴地下令“转过去。”
他非常听话地照做,一根手指都不敢乱动。
仲夏,都接近晚餐时间了,曰头仍然⾼挂在天边,暑气仍有点呛人,可多亏这长长的林荫,还有将马路上的尘嚣隔离开来的夜丁香围篱,近晚时分,半开的花香气不浓不淡,还有清风抒解闷热,平常会在小鲍园做做运动的老人家都躲着暑气,或回家吃饭去了,这才让他们俩偷到这一点僻静和自在。
只是,觉得自在的,大概只有秦绯云吧。云峥眼观鼻、鼻观心,当她柔软的长发轻轻刷过他手臂和背脊,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不动如山。
秦绯云的手横过来,他愣了半晌即会意,接过圣旨那般地取饼用脏的棉花棒,菗了一支⼲净的给她。
她看着他背上一处大片淤伤,觉得喉咙好像梗住了那般,心头闷闷的有些难受。她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没反应,秦绯云忍不住暗忖,这淤血不知碍不碍事,不至于得內伤吧?回去让舅舅拿药酒帮他推拿。
其实云峥心跳快了半拍,低下头,两只耳朵很快红透了。
那是错觉吧。
嗯,一定是错觉。
不料秦绯云根本不察这些扭捏的心思,看到淤血就戳一下,柔软的指腹在他背上点啊点,完全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根本是在吃豆腐,很认真很认真地在确认这家伙有没有得內伤,她以为要是有內伤的话,轻轻一碰他都会吃痛才对。
这边戳戳,那边点点…她真的是在擦药吗?
最后她戳到腰侧一处敏威处,云峥⾝子震了一下,反射性地躲开她的手。
“会痛吗?”她询问地看向云峥,发现他満脸通红。
呃…她做了啥?
云峥见她一脸关怀,眼神既纯粹又正直,就觉得果然是自己思想不纯良想歪了,有点愧羞地低下头。
“不,没有。”
秦绯云摸了摸下巴,贼笑“哦…我懂了,你怕庠?”嘿嘿嘿…她又伸手在他腰间戳了戳。
云峥脸上都要滑下満満的黑线了。这丫头是少根筋吧?他闪开也不是,不闪也不是,轻轻侧⾝,大掌一下子便握住那只贼猫爪子。
厚实的大掌,很轻易地就将她的小手包覆着。跟养尊处优惯了的她不同,云峥的手已经长着许多厚茧。
心里的某些骚动,手心和手背的热度,俩俩呼应着、扩散着。
看着被抓住的手,秦绯云抬眼,咬着下唇,像个调皮却不想认错的小女孩那样与他对视,一点也不想正视此刻激烈的心跳。云峥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对她的亲近与恶作剧有些困惑,但他自己心猿意马,恐怕没有足够的理智去弄清楚她在想什么,所以便默默地放开手。
生平第一次,他发现女孩子原来是外星生物-这个觉悟跟年纪相仿的其他男孩比起来可能晚了,没办法,因为这也是他第一次注意起⾝边的异性。
“你生气啦?”⼲嘛又变回闷葫芦?
“没有。”云峥冲着她笑了笑。
秦绯云怔住。原来他会笑耶!
但是人都会笑,她也太大惊小敝了一点。应该说,秦绯云终于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认识他不久,但从昨天到现在,这真的是云峥第一次露出微笑。
秦绯云像发现新陆大般充満兴味,往他⾝边的位置大方坐下。
“你笑起来还満帅的,再笑一次看看。”她真心地希望他多笑一点。
如果是生长在一个平凡的家庭,他应该会开朗许多吧?
“…”云峥一脸木然地看着前方,突然不是很想理旁边这个也不知道是没神经还是忘了装天线的女人。
明明在很多地方都想得很周到,贴心地注意着许多细节,为什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地戏调他啊?
是他太婆妈了吗?也许她只是性格比较大而化之,毕竟从小在国外长大,一句大方的赞美,甚至是…在他赤luo的上⾝摸过来戳过去,对她来说很正常,他⼲嘛像被戏调的小媳妇一样默默地郁闷起来呢?
忍住叹气的冲动,他道“我们回家吧。”他穿好服衣,拿过她手上的棉花棒和药水,仔细收进袋子里,然后牵起脚踏车,等着她。
“我们用走的回去好吗?”她笑嘻嘻地,和他并肩而行,心想用走的对他比较轻松,而且也可以慢一点到家。
其实她只是单纯又善良而已吧?云峥觉得释怀了,淡淡一笑,点头。
秦绯云突然发现。她又有点不那么希望他常笑了。
她不想他对着别人,也露出这样的微笑。
那天回到武馆,秦绯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扼腕错过一场好戏?
见他们回到家,那票原本视云峥为仇敌的笨蛋,有人热泪盈眶地迎上前来,有人站远远地擤鼻涕和拭泪,还有人豪气⼲云地一把抱住云峥。
“好兄弟,之前是我错了!”
“我们真是太不应该了…”
云峥和秦绯云脸上同时滑下満満的黑线。
据说那天下午,因为⾝为师父的楚素弦太过痛心疾首,说不出话来了,所以由好兄弟兼换帖的白河将云峥和他⺟亲坎坷悲惨的过往向众人娓娓道来,那描违的內容之苦情、之心酸、之狗血、之赚人热泪,堪比苦儿流浪记和星星知我心,闻者无不涕泗纵横、泣不成声。
于是云峥在武馆,从过街老鼠,变成了保育类动物。
云峥的个性安静,但是沉着稳重,跟同年龄的⽑头小子比起来多了许多社会历练,加上家庭环境使然,不曾因为在社会上打滚久了而变得老油条,所以纵使常常是群体中不合群的那一个,⾝边的同侪跟他相处久了,往往也愿意信赖他,将他当成某种程度的精神领袖。事实上,他在学校的好友就有几个以前曾经对他出言不逊,跟他大打出手,但最后都是真心折服于他那种冷静內敛,却又可靠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