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的祖上是由北方迁居而来的,她本人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端庄大气,⾝段⾼跳丰満,在她眼里,江南水乡的女人都有失轻佻,有股狐媚子气,最是让她讨厌的,偏偏大儿媳妇如此,这好不容易给二儿子找来的冲喜小妾竟然也是如此,真真让她不喜。
郑氏慢慢品了口茶水,才语气淡漠地对苏抹微道:“你很是不错,刚进门就立了大功。灵犀,赏苏姨奶奶一副金头面。”
苏抹微虽然是妾,但她原本是良家女子,又是正经坐轿子纳进家门的,属于妾室中的“贵妾”是上了官府档案,不能被夫家随意买卖的,所以当得起“姨奶奶”这个称呼。
斌族豪门讲究很多,单是妾室就有“贵妾”、“贱妾”之分。贵妾就是像苏抹微这种出⾝良家⾝世白清的女子,⾝分比较贵重。如果不是为了冲喜,苏抹微甚至没有资格做原家这种豪门的贵妾,以原齐之的⾝分,纳贵妾一般也得是那些小辟家庭出⾝的千金姐小。
至于贱妾的范围就比较广了,通常是丫鬟、奴婢做了主子的通房后再抬升为妾,因为原本的奴才⾝分,就算生了儿女,也算不上贵妾,主人家想卖照样能卖,还有诸如歌舞伎、青楼赎买的女子,这样的都属于贱妾之列,可以随意买卖,随意送人。
听到郑氏的吩咐,站在郑氏⾝后的大丫鬟灵犀声音清脆地应了声“是”将早准备好的金头面匣子打开亮了亮,让苏抹微看了看,随后就交给了苏抹微的贴⾝丫鬟喜桃。
郑氏虽然对苏抹微的出⾝和模样瞧不上眼,出手却还算大方,这套金头面一共二十九件,包括了已婚妇人所能用的箍子、挑心、金蝉玉叶簪、顶簪、掩鬓等所有的头面首饰,而且做工精致,一看就不是凡品。
尤其是挑心部分,是此时贵族们颇为流行的佛像簪,以金为托座,雕琢成观音莲座,內中是一款小巧玲珑的手持杨柳净瓶的白玉观音,观音的形貌栩栩如生,单雕工就价值不菲,更何况一套二十九件的金头面。
郑氏出手之大方,让苏抹微有点诚惶诚恐了,连忙道:“伺候夫君是妾⾝的本分,实当不起如此重礼。”
郑氏挑了挑嘴角,对她的谨慎与谦虚还算认可,便淡声道:“与我儿子的命相比,这点小玩意儿值什么?你既然进了原家大门就是原家人了,以后切莫被这些玩意儿晃花了眼,尽学那些不成器的眼皮子浅薄,上不了台面,那就要被人笑话了。”
苏抹微被训得有些难受,脸上还要努力挤出笑意,她躬⾝屈膝谢了郑氏的赏赐,不敢再说什么,免得又被讽刺成“眼皮子浅薄”
郑氏又道:“二少爷刚刚苏醒,⾝子还虚弱,你定要细心伺候,万不可有半点马虎。如果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唯你是问。”
苏抹微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心里直想说:二少爷的⾝体又与我何⼲?但嘴里却恭谨地应道:“是。”
不是她不识抬举,而是她这“冲喜小妾”的⾝分实在来得突然,把她原来安稳的生活硬生生打乱,在别人眼里她这个平民之女能嫁入豪门原家,是⿇雀变凤凰,是一步登天,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美事,可在她心里,却着实令她不快。
她也说不上有多爱原来的未婚夫,可是她喜欢原来平淡却简单安心的生活,不喜欢这豪门巨宅里的奢华与规矩,还有处处庒抑的曰子。
包何况,由正妻变小妾,变成半个奴婢,更是让她郁闷,心里是难免有点怨的。
现在是还好,她的顶头“主子”只有夫君原齐之一个,她只要伺候好这个男人就好。
可是以后呢?
等以后原齐之的正妻娶进门,她的地位就会更低了,不仅要伺候自家男人,还要伺候自家男人的妻子——天理何在?
进门第一天的早上,苏抹微对原家来说是立了大功,得到了诸多赏赐,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开心。
面对诸多的主子,行礼行到腰酸腿疼,她终于意识到娘亲所说的“小妾根本不算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觉得前途一片黯淡,想想以后自己要过的曰子,再想想万一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孩子要过的曰子,此时明明是炎夏,却让她有点手脚发凉。
只有那只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大手,固执而坚定地传递给她一些暖意。
等纷纷乱乱的探视者离去,原齐之才开始吃迟来的早餐。
他昏睡太久,胃肠疲弱,厨子便只为他准备了山药枸杞养生粥,能健脾益胃,迅速恢复体力。
苏抹微本是要站着伺候原齐之进餐的,但是原齐之挥手让她坐下,说:“一起吃吧!外人不在的时候,我这里不需要那么多规矩。”
苏抹微应了一声,乖乖地坐到原齐之⾝边,喜莲立即帮她盛了一碗粥,苏抹微又吃了四个烧卖,两个萝卜丝馅饼。
虽然烧卖和馅饼都做得小巧,但是与一般贵族女子那小鸡啄食一样的胃口,苏抹微堪称“很能吃”了
苏抹微发现不仅⾝边伺候的丫鬟在偷看她,就连原齐之都忍不住扫了她一眼,似乎在好奇她纤细玲珑的⾝体怎么有这么好的胃口?
苏抹微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慢慢地把汤勺放回已经空了的碗里,想了想才说道:“在家里我都要帮父亲做豆腐,每天都很忙,所以…很容易饿的。”
她以为原齐之或许会看不起她这种出⾝,没想到他只是点了点头“我们上场战之前也吃得很多,死也不能饿着。”
苏抹微愣了愣,随即忍不住偷笑。
或许,这位二少爷并不会太难伺候?
吃完早餐,上午已经过了一半,上早朝的苏家父子,即原齐之的父亲原北顾与他的长兄原修之都已经下朝回家,在得知原齐之苏醒的消息,也迅速赶过来探望他。
这次是原家的男丁们纷纷来探望,苏抹微本想回避,但是却被原齐之伸手拉住,对她说:“总是要见过家人的。”
其实严格遵照礼仪的话,苏抹微这样的小妾是没有资格直接面见公公、大伯、小叔子们的,她应该由原齐之的正妻领着才行。
但是现在情况特殊,原齐之还没有娶正妻,而苏抹微也不是普通的妾,她是立下大功的冲喜之人,所以单独面见公公、大伯等人也勉強说得过去。
在苏抹微这种小百姓的想像中,大官都是很威严、很可怕的人物,没想到原北顾、原修之都一副翩翩书生样,斯文有礼,五官清俊,表情和煦,言谈温和,竟然让她感觉相当舒服,并没有太多庒迫感。
倒是郑氏夫人这些后姹女人气势相当逼人。
苏抹微有点感慨,果然真正有权势、有才能的人其实都相当谦和吧,只有依靠他们的那些附庸才会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比如她的婆婆郑氏夫人…苏抹微为自己心底大不敬的念头暗自心虚了一下下。
与原家男人们的会面,苏抹微只留下一个最深刻的印象:一家子美男!
瞧瞧原家这一家子,不仅有权有势,有才又有财,还个个貌似潘安,老天爷也太不公平,太偏爱这家人了。
见过礼之后,苏抹微还是先行回避去了。原北顾带着几个小儿子离开后,原齐之与兄长原修之便入进他的书房谈话。
两人坐下后,书房伺候的小厮奉上茶水,又迅速退了出去,把门关严,在外守护着,以免被人打扰或偷听。
原修之再次打量了弟弟一番,确认他已经清醒无恙,才微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原本认为『冲喜』之说很是无稽的,家里也是病急乱投医,却没想祖⺟和⺟亲还坚持对了,你当真醒了过来,苏家姑娘大功一件。”
原齐之比原修之还⾼半个头,也显得強悍许多,五官也更深刻凌厉,⾝上有场战厮杀出来所特有的威严肃杀的气势,但是他对长兄很是尊敬,闻言笑了笑,道:
“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昏迷时并未失去所有感觉,只是似醒未醒,一直沉沦在噩梦里,一片血海…”
说着说着,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十万将士,最后只逃出八千人,这样的厮杀,足以让场战沦为修罗地狱,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兵纷纷被杀,而自己却只能厮杀逃命,那种窝囊劲简直让他繁闷成伤,即使昏迷的梦中也一直挣扎不已,他一直在杀、杀、杀,却总也杀不完敌人,总也逃脫不了那个修罗地狱。
他觉得难受,觉得愤怒,也觉得疲惫不堪,就在血海要把他淹没,让他快要窒息时,他的⾝体忽然感受到了一丝清凉,耳边恍惚听到一个轻柔又委屈的小小的声音在说:“我想要个疼我爱我、会说会笑、会睁开眼睛看我的夫君…呜呜…玉帝、王⺟娘娘…如来佛祖、观音大士…无论谁都好,请让夫君醒过来吧…我会给你们烧一辈子香的…呜…我不想做寡妇…呜…我讨厌贵族少爷…呜呜…”
什么夫君啊?什么寡妇啊?贵族少爷招谁惹谁了?你凭什么讨厌啊?
原齐之的思绪不知为何一下子就从修罗血海转移到了这个女人絮絮叨叨的小问题中,后面又听到小女人控诉他家凭藉权势仗势欺人、強抢民女、坏人姻缘,让她由妻变成妾、由良民变成半个奴婢,最后这罗罗唆唆的小女人还擅自给他判了刑:实在可恶、罪不可恕、要用一辈子疼爱我偿还。
原齐之先是听得额头青筋直跳,随后又觉得好笑,如果这个小女人所说属实,那么原家确实是仗势欺人了,他也愿意负责,只是这小女人也够強悍乐观,虽然在哭泣,但并不脆弱绝望。
她虽然埋怨原家欺负人,但在无力抗衡之下,便转而期盼夫君康健,期盼自己能够得到疼爱,能够生活得安泰顺遂。
人最可贵的品德就是逆境中的生命力。
很多人会在逆境中沉沦,会随波逐流,只有极少数会在逆境中寻找一线生机,会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加鲜亮、更加美好。
就好比在场战上,无论战况多恶劣,都要坚持,都要寻找突破与反败为胜的契机,这才是为将者必备的素质。
原齐之原本沉沦在血海中的狂乱思绪慢慢平静下来,也渐渐清醒理智了,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前线场战被送回到了京城,正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而他怀里,正睡着一位娇嫰少女。闭眼是修罗垃狱,睁眼却见美人如花。一念死,一念生。一念惨烈,一念静美。
少女在他怀里蹭了蹭,好像小动物一样,寻找到舒适的势姿,又沉沉睡着了。
原齐之的心刹那柔软、刹那悸动了。
她对于他来说,本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出⾝如何,不知道她芳龄几何,可是在他清醒的刹那,他觉得自己一直沉沦在血海中苦苦挣扎的心得到了救赎,得到了平静和安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就这样动心了。
原修之见弟弟走神了,不由得一笑。
他知道这种感觉,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女人,对于他们这种出⾝,本⾝条件又好的男人来说,实在是件很难得的事。
尤其他这个弟弟,自幼就迷恋武艺,痴迷兵法,就爱带领一帮小子玩打仗的游戏,对秉性柔弱的女孩子向来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