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家人的温暖支持,是她自小求渴却极难拥有的。爹娘过世得早,两位长兄如父,照顾着体弱多病的她,令她吃穿不愁,可兄妹三人虽相互依存,却又不甚亲近,彼此间总有着一层说不出的隔阂。
在这一刻,她宁愿相信,兄长对她生气其实是因为担心她。
“那个男人是谁?”
额上传来一阵刺痛,她自漫想中被拉回。
“谁?”
“昨天和你一起招众怒的男人。”他将药粉撒在她伤口上,让她的头更痛了。
“他叫仲孙隐,是信顺的老板。”她没多想便直觉回答。“他也是我朋友。”
“朋友?”他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人的,对他又认识多少?”
“他是个好人,帮我解过围,还救了我。”就算刚认识又如何?而且是因为她柳家人的⾝分才会招惹事端,不是他,他是无辜被卷入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别太轻易相信人,说不定他只是利用你。”柳济世一副世故的态度提醒道,他这个妹妹向来是谁都好的软性子,是个容易相信人的笨蛋。
“可我没什么好被人利用的。”为什么哥哥对事情总往坏方向去想呢?她相信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她相信仲孙隐就是。
不知为何,一想到他,她內心即莫名泛起一丝甜意,竟想再见他一面。
“你想什么?脸这么红?”柳济世警觉道,细长的双眼充満打量。敷好药,缠上伤巾的同时,他顺手在她额上探了下。
“没什么。”她心虚地偏转视线。
柳济世看着她,沉默半晌,待缠好伤巾之后,才忍着气道:“人蔘的事我暂不追究,但那毕竟是大哥的心血,你记住下不为例。”
“是…”
“还有,这阵子你最好都待在家里,别到处乱跑。”
她好为难。“可我答应了信顺奶奶要去看她。”
“那就别去了。”
“可是…”
“二少爷、三姐小——”房门口传来的叫喊打断了柳必应,只见舂儿跑进房,比柳必应更为难的小脸紧贴在门扉边,怯怯地望着两人。
“什么事?”回话的是柳济世。
“那个…外头有人想找三姐小。”
“谁?”
舂儿犹豫了下,望向柳必应又看看柳济世,察觉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可在柳济世的瞪视下,她只能据实以报。“他说他叫信顺。”
“信顺?!”柳必应吓一跳,猛然从床上坐起⾝。信顺怕极了她二哥,从来不敢靠近柳家半步,一大早的突然找上门,实在很不寻常,肯定是有急事。
“没你的事,躺好。”柳济世冷声喝止她。
“可是信顺他——”
“乖乖在房里待着,我去见他。”柳济世一贯的作风是他说了算,起⾝走向房门的修长⾝形散发沉默的威严,那就是命令。“舂儿,看好姐小。”
“是。”
“等一下,二哥——”柳必应焦急地想下床,⾝体却早已被舂儿先行一步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二哥!”
兴安城一早的清晨,乌云密布,遮去大半旭阳的光芒,天⾊灰灰蒙蒙。街上行人不多,原本该早起赶市集的商贩亦是稀稀疏疏,整条大街显得冷冷清清。
柳家大门外,信顺背着奶奶焦急等待,一见到柳济世走出来,随即双膝一软,直接跪在大门口。
“柳二爷,求求您,救救我奶奶!”信顺放声苦苦哀求,焦急的泪水早已爬満他的脸。“她昨晚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
一整晚,他跑遍整个兴安城,能找的大夫全找了,他们都说奶奶年岁已⾼,⾝子骨弱又染重疾,怕是没得救了,要他别再強求,就让她老人家平平静静地走或许更好,但他就是不愿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要试、要求,即使对方是对穷人不屑一顾的柳济世,是城里最有名的“铜墙铁壁”他依然愿意一头撞上。
“要我救你奶奶?带来诊疗费了吗?”柳济世居⾼临下地看着信顺,表情漠然地冷眼旁观,说话口吻公事公办。
信顺吃力地空出一只手,将始终紧握在手的一只破布囊递给柳济世,后者打开布囊一倒,都是些小碎银。
“若您肯出手相救,信顺这辈子就算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他知道自己的钱根本请不动柳济世出马,但那是他最后的家当了,而柳济世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很遗憾,这辈子我不缺牛也不缺马,你请回吧!”
柳济世冷冷回绝,将碎银放回布囊中,信顺急得扑向柳济世,小布囊震落在地,碎银散落一地。
“求求您了,二爷,信顺求您了!”信顺慌乱哭求,他可感受到背上奶奶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您要信顺做什么都可以!”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还是回去吧!”柳济世毫不心软,可一回⾝,即见到柳必应从房里紧张地急冲出来。
“对不起,少爷,我拦不住姐小。”紧追出来的舂儿吓得连忙认错。
“奶奶、奶奶怎么了?”她一眼瞧见信顺肩头上的血渍,以及已然陷入昏迷的信顺奶奶。“二哥,必应也求求您了,帮帮信顺,救救奶奶,拜托——”她转拉住柳济世的衣角,焦急的泪水夺眶而出。
奶奶病了很久,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在面对死亡如此迫近的时刻,她心里仍是怕极了。她喜欢信顺奶奶,奶奶疼她、关心她,就像她自己的家人一般,若她老人家走了,不只她会寂寞,连信顺都是孤单一人了。
“必应,行医是我们的工作,不是义务,柳家不是开救济院来救济穷人的。”这是他和大哥柳悬壶向来的原则,不管是谁都无法动摇。
“不能…看在必应的分上吗?”她很少开口求他什么,以往,尽管与哥哥们的想法和做法不同,她都只是默默尽自己的能力弥补那些遗憾。
这是第一次,她求他。
“若是今曰开了先例,难保曰后不会有一样的情况发生,万一那些没钱的全找上门要求看病,我又该如何?”柳济世冷酷地指出事实。他这小妹向来心软耳根子也软,只要有人求她任何事,她立马就会答应,从来不会说个不字,但,他不同。
“二哥,求你了,就算看一眼也好,拜托…”她跟着跪求,苍白的脸上布満泪水。信顺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帮他,就算要她跪上个三天三夜她都无怨,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下起蒙蒙细雨。
柳济世冷漠地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人,半晌,向来铁石心肠的他竟缓缓挪动视线,真的看了信顺奶奶一眼,出乎意料地执起信顺奶奶无力垂侧的手,默默按腕把脉。
泪瞳一抬,燃起一丝希望。
“我想我无能为力——”
一句话,又将两颗悬着的心打入谷底。
“小子,你还是另请⾼明吧!”柳济世对着信顺说道,不带一丝感情,旋⾝踅回屋內,并道:“舂儿,扶姐小回房。”
“二哥——”
“二爷——”
柳必应和信顺同时哭喊,仍唤不回柳济世眷顾的一眼。
心,跌入绝望,如同天上的雨,不断往下坠落。
“奶奶,没关系,我们回家吧!”信顺菗泣道,似乎死了心吃力地站起,背着老奶奶,脚步沉重地离开。
“信顺…”柳必应担忧轻喊,挣开舂儿的搀扶,也跟着他走入雨中。
“姐小,你要去哪里?”舂儿紧张的喊,赶忙跟上。
“必应,你回去吧,你还受着伤呢…”信顺回头对她说。
雨,越下越大了。
柳必应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往回跑,舂儿吓了一跳,她不明所以,只好跟着跑,可才到门口,又见到柳必应拿着一把伞冲出家门,追上信顺,将伞撑开,为信顺奶奶挡雨。舂儿顿住,有些不知所措,但基于责任,最后还是跟上了她。
“信顺,别灰心,还会有办法的,也许咱们再去找找其他大夫…”她哭道,不愿放弃任何希望。
信顺背着奶奶在雨中走着,泪水却在脸上逐渐收乾,取而代之的是面对现实的坚強。“没用的,能找的都找过了…我想奶奶累了…”
必应撑着伞,默默跟着,雨水打在她⾝上,湿了衣裳,冷了她的心。
原来,她和哥哥们的疏离,看似淡淡地不着痕迹,其实早已随着岁月一点一滴侵蚀了她,而今,彻底摧毁她最后仅存的坚強。
夹杂着雨声,她似乎隐隐听见一声鸟叫,抬头一望,竟见一只乌鸦在他们头顶上盘旋。
一股不祥之感爬上心头。
那是冥界来的使者吗?准备要来带走奶奶的吗?
不!不可以!看着奶奶暗灰⾊的脸,柳必应全⾝发抖,忍不住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奶奶——奶奶——”她不敢伸手去探奶奶的鼻息,深怕那令她最害怕的一刻已到来。
天啊,谁能来帮帮他们?救救奶奶…
无助的沿街而走,雨水湿透额上的伤巾,她双唇泛青,脸上毫无血⾊,浑⾝打颤得越来越厉害,步伐也越来越摇晃。
“姐小,咱们回去吧!”舂儿忧虑道,也是浑⾝湿透。她怕柳必应手酸了,想接手拿雨伞的工作。
柳必应猛头摇,紧紧握着伞柄不放手,喃喃道:“不,我要找人救奶奶…找人救奶奶…”
突然间,她想到了他——
她急忙抓住信顺,也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道:“走,咱们去钱来客栈。”说不定仲孙隐有办法帮他们!
信顺被点醒,也许…可以一试。“说不定…”
话未落尽,街道前方,熟悉的修长⾝影赫然出现在雨幕中,一前一后。
三人不自觉停下脚步,怔怔望着来人。老天爷真的听见她的呼唤了吗?
柳必应用力眨眨湿睫,刺痛的眼似乎看见了希望的光亮,而无助的心,亦在此刻紧紧攀附唯一的浮木,期待着被救赎上岸。
“是隐公子!”
泪眼相望中,她双膝一软。还有——
“秦大哥?!”
“求求您——要我做什么都愿意——拜托——求求您了——”
卑微乞求的女声,忽远忽近,似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幽幽呼唤着——
阒黯的黑、耀眼的白,杂陈交错,忽沈忽明。
“我不能失去他——求求您了——一次也好——就一次——”
她看见了,另一个泪流満面的女人,跪求着,苍白容颜似曾相识,像极了自己…
她病了。大病一场,发烧三天三夜,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原来她口中的秦大哥是你。”
“真没想到会让你再遇到她。”
谁?谁在说话?
头好沈好昏,她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掀不开,她想出声,喉咙也乾哑到发不出声音。
“她是谁?为何你要关照她?”她认得了,这是仲孙隐的声音。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这是…秦大哥?
静默。
她在哪里?全⾝好热、好痛,好不舒服。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摸抚她的脸,冷冷凉凉的,甚是舒服。
“你究竟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呢?”低沉温厚的嗓音在耳畔轻拂,恍若自言自语,更似在对她叙说。
迷蒙间,她睁开了眼。
房內,烛光浅浅,映照着一抹伫立于床前的⾝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可感受到那投射而来的柔和视线,似在担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