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火其实不是太大,外间房里绢制的坐屏已经被⾼温气浪燎着了,但是家具器物依旧无恙,此刻的房间,就像花果山的水帘洞,外边一片水幕,內里却是别有洞天。
杨明笙摸索着走到房间门口,尽管他的脸裹在厚厚的绷带里面,但是手脚受到的烘烤、呼昅呑入的热浪,依旧使他清楚地意识到,房子里起了大火,杨明笙忍不住大叫起来:“来人呐!快来人呐!”
他曾经觉得已生无可恋,可是当死神真的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是感到了由衷的恐惧。
“郎中大人不必着急,火要烧过来,还要一阵子呢。”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苍老中带着些沙哑的声音,这个声音杨明笙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这些曰子也不知做过多少噩梦,梦里都有这个声音。杨明笙惊得一跳,差点儿一跤摔倒,但是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扶住了。
房间里热浪滚滚,杨明笙却彻骨生寒,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用沸水忍残地烫瞎了他的双眼,烫坏了他面容,毁去了他的前程和希望,现在,他又听到了这个声音,杨明笙的⾝子剧烈地发着抖,突然嘶声问道:“蔡东成呢?”
“死了。”
“吴少东呢?”
“也死了。”
那人轻轻地笑:“此外,还死了一些人,现在,你这幢宅子正在着火,等到天亮的时候,你的府邸就会变成一片白地。”
杨明笙嘶声大叫起来:“恶魔,你这个恶魔!”
“稍安勿躁,杨郎中,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耳畔的声音很温柔:“这场火其实一点都不大,烧掉的也不过就是你杨家的一幢宅子,对整个洛阳城来说,甚至对整个修文坊来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不会影响到别人家,甚至对你自己的亲人和家人,都没有多少影响。”
外堂已经开始燃烧起来,门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象过年的爆竹一样。
杨帆道:“你们夫妻两个并不和睦,我听说,连你的女儿都不是你亲生的。”
杨帆贴近他的耳朵,小声道:“那个小丫头,我见过她,长得很漂亮。那眉眼五官,跟你确实一点都不像,郎中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她的确不是你的女儿,难怪你这么不喜欢她。”
杨明笙气得浑⾝都发起抖来,眼眶处一处处的痛楚,应该是伤口绷裂了:“你给我滚开,滚开!”
杨帆悠然道:“你死了,你的娘子可以改嫁,说不定就可以嫁给她真正喜欢的意中人,而你替人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好女儿,也会找到她的亲生父亲,她们都可以生活的更好,至少比在你⾝边时快活。你的家人奴仆,也可以收拾收拾,另投他人了。
还有你这个宅院,等它烧成一片白地以后,你的娘子或许会把这块地卖给他人,搬去与她的情人双宿双栖,又或者她会在这里重新盖一幢豪宅,毕竟,她的娘家虽然无权,却很有钱的。他们可以在这里盖一处寝居,在你的尸骨上面,架起她的婚床。”
杨明笙的⾝体在发抖,杨帆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深深地刺在他的心里,杨帆所说的每一句话,无疑都有很大的可能会变为现实,正因如此,那种愤怒和悲伤,远比他**上的痛苦更叫他难以忍受。
可他现在已不是威权极重,手掌生杀大权的刑部司刑郎中,熊熊大火中,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刺客随时可以把他像一只蚂蚁般辗死。
他在发抖,抖得像风中的一片落叶,杨帆的声音渐渐冷下来,就像一阵萧瑟的秋风,从他⾝上刮过:“而我呢?杨郎中,您放的那一把火,烧的却是我的天,烧掉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那天,是我从树上摔下来,在家养了三个月后第一次出门。那天,我娘正在家里给我熬骨头汤,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还得继续补养,我爹正在削一根戒尺,因为我不肯好好读书,上一根教训我的时候把戒尺打折了…
那天,秀秀姊正在阳光下绣嫁衣,裘伯伯和方伯伯正在树荫里下着棋,那是一棵槐树还是榆树我已经不记得了,实在是太久了…,那一天,邻居家的三喜子正在野地里放羊,我被一只大白鹅追着,姐姐背着我逃上山…”
杨帆眼里渐渐蓄満了晶莹的泪水,他看着已站立不稳的杨明笙,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像映着一块冰似的寒冷:“你一声令下,我的亲人全都死了,我的朋友、邻居也都死了,那座村庄被冠以瘟疫之名,从此成为弃地,现在成了一片荒地。你害死了我全家人,我却只找你一人寻仇,祸不及你妻女,你比我要幸运多了,你说是不是,杨郎中!
“你…你不是一个老人!”
杨明笙听着他的话,突然回过神来。
杨帆静静地道:“对,我不老,那年我才九岁,拜你所赐,从那一年起,我就成了一个儿孤!”
他的声音不再苍老,恢复了清朗的少年人嗓音。
杨明笙颤抖的⾝体渐渐平静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路,对方不会放过他,又何必再害怕?他毕竟不是一个普通人,这时灵识渐渐清明起来,回想着当初的一切,他已谈不上再恨,毕竟对方有足够的理由来找他复仇。
虽然如果他有一线可能,他依旧不会放过置对方于死地的机会,但这本⾝与仇恨无关,可他也知道,这种机会也是绝不可能的了,他现在只剩下一个疑惑: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冒险闯进房来见他?
“杨郎中,你的性命,就到今天为止了,我来见你,是想问清楚,到底是谁,让你们千里迢迢赶到韶州杀人,幕后主使是谁,目的是什么?”
杨明笙发出一声怪异的冷笑,嘲弄地反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杨帆道:“因为,蔡东成几个人都死了,你马上也要死。如果你不告诉我,很可能我就永远都查不出韶州血案的真相。”
杨明笙冷笑道:“那又怎么样?难道韶州血案不能平冤昭雪,我就死不瞑目?”
杨帆冷静地道:“那样一来,我就找不到真凶,我找不到真凶,就无法继续查下去,我无法继续查下去,那么…对我而言,固然是一个遗憾,但是我就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可以买房置业、娶妻生子,好好地生活一辈子,而你背后的真正主使,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我想,这些,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这些话听着有些饶嘴,但是杨明笙听懂了,所以他沉默起来。
杨明笙沉默了很久,火已越烧越近,连杨帆都有了窒息感和灼痛感。时不时的,会有一块燃料的木料从房上砸下来,火星子就扑到他们面前,这幢房子已经快塌了。
杨帆裹起了被子,说道:“本来我想给你一个痛快,现在,你在火中慢慢地燃烧吧,火焰呑噬你的**时,记得好好想一想,曾经有过多少无辜的人,就是这样死在你的手下。”
杨帆想要纵⾝奔出屋子,杨明笙突然叫道:“等一等!”
杨帆站住脚步,杨明笙尖声道:“苗神客、丘神绩!”
杨帆闪到他⾝边,抬脚一踢,用一张方几,撞飞了掉下来的一根木梁,漫天火星中,追问道:“苗神客、丘神绩?他们为什么要屠灭那个山庄?”
丘神绩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但是苗神客却不曾耳闻。
杨明笙狂疯地笑了起来,笑声听着有些像是在哭:“我怎么知道!哈哈哈,权贵眼中,我杨某人也不过就是个鞍前马后的无名小卒,叫我做事,就得做事,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哈哈哈哈,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帆从火堆里冲出去的时候,⾝后的房子摇晃了几下,轰然塌了下去,火焰随即大炽,烘得人一连退出十多步去,才能站得稳脚根。
杨帆⾝上的服衣燎坏了多处,头发眉⽑都烧焦了,刘管事一把扶住他,急问道:“我们阿郎呢?”
杨帆摇头摇,道:“火太大了,小的…没有摸到郎中,后来实在是捱不住,就跑出来了。”
天边一抹鱼肚白,漫天飞舞的火焰当中,则天门上的钟声敲响了。
満城钟声,掩住了杨明笙府上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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