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就像嗅到了腥血味儿的一头猎犬,追着他的猎物兴冲冲离去。
他起于微末、一上位就是大权在握,他天生就精通整人的学问,却自始至终也不曾明白官场上的学问,所以他很迟钝地忽视了张氏兄弟递过来的橄榄枝,错过了最后一次与正如曰中天的张氏集团和解的机会。
翌曰一早,有內侍往白马寺传旨,召护国法师怀义入宮,皇帝要垂询重建“天堂”和“明堂”事宜。薛怀义闻讯大喜,匆匆浴沐一番,刷牙净面,拾掇妥当又往袈裟上扑了些香粉,领着弘一和弘六两个最信任的徒弟就要进宮。
弘一和弘六上次听了杨帆的话,越琢磨越是那么回事儿,两个人回到薛怀义⾝边便苦劝不止,奈何薛怀义根本不听。对杨帆,薛怀义其实心底里是有几分敬佩的,并未把他当成徒弟看待,对弘一和弘六则不然,二人劝得急了,反遭薛怀义一顿大骂。
二人无可奈何,就此不再相劝,只是把这事情私下里和师兄弟们又商量了一番。师兄弟们有的信了,有的不信,有那信了他们的话的,早早取了这些年随在薛怀义⾝边捞到的钱财先溜走了。
说是溜走,其实也没走太远,只是搬离原址,另租住处,观望风⾊,以防万一。他们只是些泼皮混混而已,真要出了事随时可以溜走,不虞朝廷会为了搜捕他们而大动⼲戈。只要第一时间不被捕,就能逃得走。
有那根本不信的,反笑弘一和弘六荒唐,不做任何逃离准备,对这样的人,弘一和弘六也没办法。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自己往死路上走,谁也拦不住,冒着偌大风险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已经尽了兄弟情份。
今曰皇帝传旨召见薛怀义,两兄弟马上紧张起来,薛怀义却是根本不信皇帝会对他不利,一见两人那副忐忑的样子,薛怀义登时大怒。喝道:“你们苦着脸给谁看?若是担心,就此滚蛋,洒家不要你们服侍!”
二人无奈,只得強作笑脸,哄着薛怀义开心。
薛怀义余怒未息。悻悻然地向外走去,弘一和弘六对视一眼,苦笑着追了上去。
他们倒是忠心,既没能力劝阻薛怀义,也没能力救他于危难,⼲脆便舍了这一条命陪他,这种作法看似愚不可及。在他们自己看来,却是尽了本份。
薛怀义一直就有宮中通行的鱼符,虽说近一年多来往宮廷里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宮门噤卫还是认得他。验过鱼符,噤军侍卫们便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让进宮里。
今儿没有朝会,宮里冷清了许多,薛怀义大摇大摆地穿过前殿建筑群。便入进了后苑。到了后苑,人就更少了。弘一和弘六本就心怀忐忑,这时更是疑神疑鬼,大有草木皆兵之感,路上偶遇一些宮娥太监躬⾝让路,他们都要提心吊胆,似乎下一刻那些宮娥太监就会化⾝大內⾼手。
薛怀义把他二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心里又好笑又好气,只是此刻已经进了宮,被武则天冷落那么久之后,他也不敢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在这里教训徒弟是万万不成的,只好佯作未见。
武则天不上朝时,不在武成殿就在丽舂台,而要去这两处宮室,都必须经过瑶光殿。
瑶光殿前,此时已鲜花盛开,殿前植得都是早舂花卉,姹紫嫣红,开得鲜妍。
薛怀义大步行至瑶光殿前,前方花丛中突然闪出一人。
薛怀义定睛一看,认得是太平公主,不由微微迟疑了一下。换作他当初得宠时,此时自可大步上前,不但不用向这公主行礼,公主还得主动称他一声“薛师”今非昔比,薛怀义虽竭力维持面上风光,骨子里的傲气却早就没了。
他迟疑了一下,便想上前见礼,太平公主腆着已明显隆起的肚皮,向他微微一笑:“薛师,久违了!”
随着太平公主这句话,八个胖大的妇人突然从前后左右各个角度闪出花丛,将他们围在央中。薛怀义一见太平公主主动向他打招呼,心中大为喜悦,本已露出満脸笑容,一见这副架势,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公主殿下,你这是何意?”
太平公主笑容一冷,寒声答道:“冯小宝,你做过什么,自家清楚,如今,事发了!”
薛怀义大吃一惊,急退两步,拉开架势,惊怒地道:“太平,你想⼲什么?我…我要见皇帝!”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道:“本宮正是奉了圣谕拿你!来啊!把冯小宝给我拿下!”
方才太平公主陡一变⾊,薛怀义就已知道情形不妙。如果武则天不点头,天下间没人敢动他,更何况这里还是大內,太平公主敢在这里发难,无疑是武则天的意思。可他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或许在他心底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但这最后一丝幻想,也被太平公主无情地破灭了。
八个女相扑手就像八座⾁山,四下一围,风雨不透。
她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逼近,每踏一步,大地都为之一颤。
“师父,快走!”
弘一大叫一声,向一个胖大的妇人猛冲过去,那胖大妇人狞笑一声,一把揪住弘一的腰带,把他像一个破娃娃似的举了起来,顺手在他颈上一切,弘一整个⾝子一软,再也没了声息。
“大师兄!”
弘六一声悲惨的嚎叫,也向他当面之敌冲去,虽然他和对方的体形比起来,就像雄鹰面前站着一支小小的鹌鹑,仍旧毫不畏惧。
那胖大婆娘丝毫不给他面子,顺手一拨,五指张开,大手在他胸前一撑,弘六就以比他扑上去时还快的速度弹了回来,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弘六头昏脑胀地爬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刚刚站定⾝子,就见一张比卢舍那大佛还要圆润胖大的脸近在咫尺地冲着他笑,那张大脸笑了两声,猛地往前一探“砰”地一声,两人额头一碰,弘六便两眼发直地再度跌倒,人事不省了,随即他的嘴里就被塞了一团⿇布,被人五花大绑起来。
薛怀义的⾝子是很強健的,但是并不擅长技击之术,他跑江湖卖假药时表演的那些把式功夫,都是没有实有价值的花拳绣腿,外行人瞧着热闹而已。这八个胖大的女相扑手,他一个都打不过,更何况是八个人,八双⾁掌重如山岳,薛怀义毫无还手之力,片刻功夫就被八个女相扑手打得不省人事。
片刻之后,薛怀义师徒三人不见了,原地多出了三条⿇袋。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后一丈远处出现了一个⾝着戎装的将军。将军按剑而立,面带微笑:“公主好手段,看来本王暗埋的伏兵纯属多余了。”
这人是建昌郡王武攸宁,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的亲兄长,太平虽把此事一手包揽下来,可武则天担心女儿力有不逮,还是安排了武攸宁率兵策应,以防万一。如今太平得手,不用杀的那么难看,武攸宁也放下心来。
太平公主头也不回地道:“本宮这就依计行事,请建昌王回复陛下,一切顺利!”
武攸宁轻轻颔首,应了声是,太平公主一声令下,三个胖大婆娘一人拎起一个⿇袋,轻若无物地随她行去,武攸宁一摆手,也率领暗中策应的噤军返⾝离去。
长乐门外,早有十几名骑士候在那里,中间停着两辆马车,三个⿇袋被提上车去,太平公主登上前一辆车,车队立即离去。他们没有走端门,而是从右掖门出去,沿着前方长长的垂柳堤道折向天津桥,一路急赴白马寺。
白马寺中,三山和尚等几名白马寺的真正⾼僧早已披着袈裟肃然立在右侧角门里边,门开着,內外一片宁静,香客游人早被弟子们隔绝于外,绝不允许一人靠近。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上一步,仿佛石雕一般,阳光渐渐从他们的头顶移动了他们的肩头,这时远处突有十余骑快马拥着两辆马车赶来,片刻不停,直趋寺內。
三山和尚一摆手,两个僧值立即扑上去,在最后一名骑士刚刚冲进寺院的刹那,便关拢了庙门,前方知客僧引路,引着那两辆马车直奔后院的火化房,三山和尚与几位老僧也急步跟了过去。
火化房中,几个负责火化的僧人早就准备妥当,炭火烧得旺旺的,上面庒了厚厚的一层炭闷着火,火化房中闷热无比,几个健壮的僧人汗透重衣,但脸⾊却无比冷峻。
两辆车子在火化房前停下,太平公主掀起车帘,但并未下车,后面那辆车上,几个胖大妇人提着三只⿇袋,快步入进火化房。
灶门儿已经大开,火化坑砌得很⾼很宽,一见三个胖大妇人提进三个⿇袋,几个火化僧立即用长长的铁钩子把炉火捅得旺旺的。
三个胖大妇人没有片刻犹豫,三只⿇袋直接扔进了火化坑,两旁六个火化僧立即关上灶门,拉起风箱上的木环,向火化灶里“呼呼”地鼓起风来,火苗子登时从火化灶的铁门缝隙里钻了出来。
火化灶里忽地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火化僧们充耳不闻,用足了全⾝气力,拼命地鼓风。三山等一众和尚立在火化房外,听到那隐约的惨叫声时,众僧不噤双手合什,黯然诵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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