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一道看似软弱而妥协的遗嘱,使她在临终的时候终于把握了一定的主动。生⾝⺟亲⺟亲主动放弃皇帝称呼,愿以皇后的⾝份葬入⾼宗乾陵,为李显避免了许多尴尬,做为儿子他还能有更苛刻的作法么?
李显命婉儿草拟《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并亲笔逐字修订,在其中加入了一句话,褒扬他的⺟亲为“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曰月其文”并为武则天举行盛大的国丧。
然而不谐和的声音总还是有的,对于则天皇后遗嘱要求葬入乾陵与⾼宗合葬一事,给事中严善思马上跳出来当庭反对了。
严善思慷慨陈辞道:“陛下!尊者先葬,卑者就不该在陵寝落成之后再去打扰亡者。则天皇后虽然⾝份尊崇,可是较之先帝毕竟位卑,以卑动尊,恐非吉兆。
再者,乾陵玄宮是以巨石为门,以铁汁浇合缝隙,如今要打开乾陵,就必须要动用斧凿。神明之道,体尚幽玄。兴师动工,大兴土木的,恐会惊渎先帝之灵。
况且,帝后合葬并非古制,古时候的皇陵,帝后大多并不合葬,自从魏晋以来,才开始有帝后合葬的事情出现。则天皇后一向崇尚古制,怎么会要求合葬呢?此恐非则天皇后本意吧…”
李显听到这里,脸“呱嗒”一下就摞了下来,什么叫恐非则天皇后本意,难道朕篡改⺟后遗诏不成?
其实李显很清楚⺟亲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武则天就是为了防止李唐后嗣有朝一曰对她反攻倒算,让她连遗骸都不得安宁。他也清楚严善思为什么要反对合葬。
严善思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之所以反对⺟后与父皇合葬,就是为了有朝一曰扳倒武氏一族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清洗武氏一族的人,因为这严善思就是功臣余党。
严善思倒没注意李显已经沉下脸⾊,他依旧慷慨激昂地道:“臣以为,陛下应于乾陵之侧另择吉地安葬则天皇后。若神道有知,幽途自当通会;若是无识无灵,合葬也没有什么益处!”
李显打断他的话,冷笑着答道:“⺟后的遗诏,当时有朕与相王、梁王、太平等一众皇亲国戚亲耳与闻,上官昭容也在场,安能有假?朕为人子,合葬一事,自当遵⺟亲遗命而行!”
自五王废政,李显正在风头上,在朝堂中大有一言而决的气势,严善思⾝为功臣党,此刻力量最是薄弱,想找几个帮腔的都难,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捧笏退到一旁。
李显扫了众臣一眼,淡淡地道:“此事勿需再议了,众卿且议一议则天皇后的陵寝碑文吧。”
这件事,李显一开始是想委托上官婉儿来写的,因为上官婉儿十四岁就辅佐武则天,对她的一生最为熟悉。结果以上官婉儿能够秤量天下的才学,提笔一晚居然无法付诸一字。
李显也知道此事为难,转而又授意宰相魏元忠执笔,魏元忠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结果憋了两天,还是很愧羞地请天子另择⾼明了。
文笔方面不管是上官婉儿还是魏元忠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们能写什么?碑文是对一个人的一生盖棺论定的评价,士林对此留之千古的文字莫不万分重视。
可武则天的一生叫人如何评价?当今皇帝是她的儿子,她是先帝的皇后,却又是一个篡位者、一个叛国者。贬抑的话不能写,如果只是一味歌功颂德,她的丰功伟绩背后又有哪一桩没蔵着腌臜难堪?
李显也是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个难题拿到朝堂上来廷议,结果他这话一出口,百官立即闭口不言,金殿上鸦雀无声。就为立碑事,百官竟三缄其口,再无一人发言。
李显环顾左右,眼见众臣工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敢接话碴儿,不由也是暗自苦笑,只好主动点将。他的目光徐徐移动着:“嗯,杨…相公,你来说说吧,这碑文该如何着笔?”
李显这一个“杨”字拖的时间久了点,整个殿堂上但凡姓杨的全都吓了一跳,就连杨帆⾝为武将,明知这写碑文的事不会落到他头上,也是提心吊胆,好在李显后边又跟出一句“相公”
所有大臣都松了口气,一起把幸灾乐祸的目光看向杨再思。杨再思一听脸就揪成了包子,他觉得自己都快成万金油了,谁有什么⿇烦事儿都会把他拉出来,连皇帝都是这样。
杨再思吭哧半晌,只能讪讪答道:“依臣看来,依臣看来…太后一生的功业…实在…实在难以文字形容,不妨就置一无字碑,功过得失,留给后人评价便是了。”
杨再思这本是无可奈何的推脫之举,不过李显听了却是双眼一亮,众文武听了也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竟然都觉得这个主意是神来之笔。
是啊,先帝的皇后、今上的⺟后,如何评述她的一生?能说她的不是么?可要昧着良心光捡好听的说,谁执笔谁亏心呐。立个无字碑最好,既然难以描述,⼲脆不去描述。
李显越想越觉得有理,这个绕不过去的难题竟然一下子解决了,他点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那么…这碑文就不题了吧。相王、梁王!”
李旦和武三思同时踏出一步,拱手道:“臣在。”
李显道:“国丧一应事务,由相王和梁王总领。”
二人一齐躬⾝道:“臣领旨!”
李显自以为这么处理非常妥当,子不言父过,对生⾝⺟亲自然也是一样,他能在墓碑上谴责⺟亲什么?那不是人子之道。可要是胡诌八扯一番,闭着眼睛说瞎话儿,那又失去了立碑的意义,徒惹后人笑话,如此处理再妥当不过。
他却没有想到,他开了这样一个先河,将来他也会遭逢同样的待遇。在他过世以后,他的继任者不知道该如何来评价他的一生,最后也给他立了一块无字碑。
只可惜他是古往今来无数男皇帝中的一个,而武则天是独一无二的,就凭一个独一无二,足以得到一些人的另眼相看。
武则天的无字碑,被捧臭脚的人说成是女皇胸襟宽广、气魄非凡,说他这是对自己的一生不做评价,千秋功过任由后人评说。全不理会这碑是她死后由后人为她镌刻的。
至于李显嘛,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他也有一块无字碑,偶尔有人想起来,也归结于旁人“忙着争权夺利,没空理会李显的⾝后事”这么说的时候全然不理会李显的国丧朝廷都给操办了,偏偏没空刻一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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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王和梁王主持治丧以后,为武则天操办的丧礼开始正式进行,百官分批入宮拜祭。在这些大臣当中,最昅引人注意的就是张柬之、桓彦范等五位异姓王了。
他们都曾是武则天的治下之臣,也都是把武则天拉下马的人,如今站在武则天的灵椁前,他们会想些什么呢?杨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五王进来前,他正在灵堂致祭。
他和武则天并没有人私恩怨,所以对于武则天的死,他没有感到快意。自从他为了复仇赶到洛阳,因缘际会入进仕途以后,对于武则天种种作为他从不认同,心里始终不曾臣服于这位女皇,所以他也谈不上伤感。
可是,刚刚逝去的这位帝王,毕竟是承载着他青舂岁月中最具传奇⾊彩的那段经历的人,站在她的灵椁前,杨帆还是有些缅怀的,他认真地拜祭,既没有虚情假意的悲伤,也没有随意的敷衍。
五王在想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只是默默退到一边,看着五王上前致祭。五王的拜祭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们草草地行了礼,便向灵堂外走去。
张柬之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被封王夺权之后,沉重的精神打击似乎让他的⾝体也垮了,还没走下台阶,就气喘起来。桓彦范和崔玄晖上前扶住他,体贴地道:“天寒地冻,张相公小心些。”
入进灵堂致祭的大臣低着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如避瘟疫般绕过。张柬之在阶下站住,看着闪避他目光的群臣淡淡一笑。敬晖担忧地道:“张相公似乎⾝子不太好,您可要保重⾝体呀。”
张柬之摇头摇道:“老啦!不济事了。老夫与则天皇后同年,则天皇后去了,老夫的大限怕是也快到了。”
袁恕己蹙了蹙眉头。张柬之看了桓彦范一眼,若有深意地道:“你我匡复李唐,受封王爵,从此以后世袭罔替,子子孙孙都享用不尽。说起来,天子也不算亏待了咱们。呵呵,士则如今休⾝养性、寄情山水,可还习惯么?”
桓彦范淡淡地答道:“张老相公,彦范不曾游山玩水,如今正闭门读书。”
张柬之捋须道:“哦?读书好啊,却不知士则在读些什么书啊?”
桓彦范道:“彦范正在看孟尝君的故事。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孟尝君少年时,见他父亲良田千陧,金银万贯,便问他的父亲:‘您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说‘孙子’。
田文又问:‘那您孙子的孙子叫什么呢?’田婴回答说:‘玄孙’,田文再问:“那您玄孙的玄孙又叫什么呢?’田婴头摇说:‘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张老相公,您说这故事有趣么?”
张柬之的脸⾊顿时难看起来,在场的几位都是博览群书的人,自然也看过这个故事,知道孟尝君接下来说了什么,也知道孟尝君为什么要这么说,所以他们的脸⾊都凝重起来。
桓彦范笑昑昑地道:“我觉得田文说的很有道理啊,攒下万贯家产有什么用,给那些他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子孙后代享用?为人做马牛,何必呢?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名垂千古,方是道理!”
桓彦范笑昑昑地向他们拱了拱手,道:“告辞。”
看着桓彦范远去的背影,敬晖不安地对张柬之道:“张老相公,你看他这是…”
张柬之脸⾊阴沉地道:“若有祸事,必是士则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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