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跟你说,靳扬那人脾气阴晴不定,叫你不要去招惹他嘛。”沈芝青听完沈芝柔今曰发生的事情之后,站在她床边这么说道。
“我不是故意的,而且,姐,我觉得靳扬人不坏呀。”如果靳扬坏的话,怎么还会送她去医院,还拿外套给她盖?他今天不过是跟制作人一起来探班罢了,根本不需要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她如此大费周章。
“谁跟你说他人坏了?他人是不坏,只是怪里怪气的”沈芝青在沈芝柔的床边坐下,手比了比她的肚子。“胃已经不痛可吗?⾝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怎么会突然这样?医生有说为什么吗?”
“没有。”沈芝柔头摇。
“可能放饭时间短,我又老是太紧张,便当总是吃好快,所以才会这么不舒服,现在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啦…”停顿了会儿,沈芝柔又问:“对了,姐,靳扬他…他从大生学时代就这么怪吗?”
“⼲么这么关心他?”沈芝青不⾼兴地扬⾼了一道眉。拜托,就算她妹妹想对谁一见钟情,也得挑个适合一点的对象。
“因为…”因为什么?沈芝柔一顿。
是因为靳扬的眼睛很漂亮?还是因为她初见他时,那第一眼出神的凝注令她印象太好?抑或是因为他今曰顺道载了她一程?不是,都不是。
“他露出一种好可怜的表情。”思考了好半晌,沈芝柔终于做出了这个结论。
她想,她开始如此在意靳扬,是因为她下午与他谈话时,他脸上那瞬间即逝的、一副好受伤好难受的表情。
“什么好可怜的表情?”沈芝青不解地问。
“…我不会说。”沈芝柔想了许久,还是找不到适合的形容词。
沉默了会儿,沈芝青叹了口气,伸手为她拉⾼被子。“说起来,他是真的很可怜。”
“为什么?”
“你知道吗?靳扬以前当过导演。”
“我不知道。”沈芝柔摇了头摇。
“我们大学毕业的时候,靳扬介绍我进风赋,然后他去当兵。”
“嗯。”原来沈芝青进风赋是靳扬牵的线,她从来都没听姐姐提过。
当时,她只觉得沈芝青好厉害,可以一毕业就在电视台找到一份收入不错且稳定的工作。
而靳扬今天说他同情她们姐妹,一定也是因为他和沈芝青一起当生学的时候,就已经对她们家的景况了若指掌吧?
所以,靳扬人真的很好,很热心又很愿意帮助别人呀,他⼲么老是讲话酸溜溜又冷冰冰,一副恨不得别人离他远一点的样子?
“总之,靳扬退伍之后,我刚好当上监制,他交了几出戏,在电视台里也获得不错的支持与评论,虎父无犬子,他是靳航的儿子嘛!既然能编,他又有雄心壮志,靳航也索性让他去导。”
“然后呢?”
“然后,就是他每出戏的每个桥段与小细节,都被与父亲曾经发表的作品拿出来比较,从剧情布局到运镜角度,从人物个性到场景对话,再到现在根本不能与从前相比的收视率与制作经费…好评有,负评也有,好一点的说他生错识时代,坏一点的说他根本没有靳航的才华,风赋再被他恶搞下去迟早要关台。”
“怎么这样?又不是几出戏卖不好,电视台就得关台。”
“那谁叫他是靳航的儿子?树大招风,人红遭妒,更可况靳扬那人,你也看的出来他很不善于跟媒体打关系吧?”别说靳扬嘴巴不甜,不会做人,他的父亲就是他的原罪。
“那然后呢?”
“然后就是像现在这样啊,他不导就算了,另外,也不知道到底是江郎才尽还是包袱过重,好多年都交不出能够让电视台大捧特捧的剧本,只能写些勉強过得去的,却没办法在热门时段播出的戏。”
“啊?”
“芝柔,好多人都说靳扬根本就不行了,这几年来,要不是仗着他爸爸在风赋骗吃骗喝,他写的戏根本没人肯拍。”
“不会啊,我很喜欢他的剧本,我觉得…”她目前已经拿到的五集剧本里,有很多她喜欢的对白与桥段。
“只有你喜欢是没有用的,收视率会说话,他已经好几部戏收视率都凄惨无比,甚至比谈话性节目还低。风赋现在根本就不想帮他做广告,也不想请大牌演员来拍他的戏,节目的制作经费一直往下砍,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我要找你这个完全没有经验的人来当场记,除了我想让你多磨练之外,更因为我请不起有经验的人。”
总觉得,听起来好伤人。沈芝柔一时无语。
“所以,我要你别招惹靳扬,离他远一点,不只是因为他爸是靳航,我们得罪不起,而是因为怀才不遇的男人很难惹,我有勇气看你赌一把,却没有勇气看你输。”
“什么意思?”
“芝柔,电视圈跟电影界不完全相同,倒也有几分类似,你想,李安导游在《喜宴》之前熬了多久?那魏德圣导游在《海角七号》、《赛德克巴莱》之前呢?湾台那么多导演,出了几个李安,几个魏德圣?”
“…”“总之,女人跟在一个怀才不遇,未来不明的男人⾝边,陪着上天堂的少,被拖着下地狱的多,你明白吗?”
沈芝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想那么多了,他当他的编剧,你当你的场记,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谁救得了谁,你快睡吧,难得你今天不用拍戏拍到三更半夜,把握时间休息,我也要去睡了,晚安。”沈芝青为她开了床边小灯,熄了大灯退出门口。
“晚安。”沈芝柔望着姐姐走远的背影说。
“女人跟在一个怀才不遇、未来不明的男人⾝边,陪着上天堂的少,被拖着下地狱的多,你明白吗?”
明白吗?她明白吗?
沈芝柔盯着床边微弱的光影,说不上心中此时的感受是什么。
她原来只是觉得靳扬看起来好可怜而已,现在沈芝青这么一说,那份原就堵得胸口难受的沉重感竟然来得比方才更烈猛。
同时自卑与自傲,不要人同情,不让人靠近,他张牙舞爪,浑⾝是刺,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李师傅,今天比较早收工,我带了香草拿铁——”
“谁要喝那种东西?”
沈芝柔走进五号剪接室弯⾝放行李箱的动作一顿,抬眸不可思议地望着背对着她、眸光正盯着电视萤幕看的靳扬。
靳扬怎么会在这里?
她明明稍早前,还跟剪接师李师傅确认过他下午会在剪接室里的。若不是李师傅再三告诉她,他不喜欢人家敲门,送拍摄带时直接进来就好,她也不会直接开门就走进剪接室。
“拍摄带放这里就好。”靳扬敲了敲左手边的桌面,视线仍胶着在眼前萤幕上。
他不用回眸,都能感觉到⾝边那阵不自在的停顿。他认得沈芝柔的声音,而剪接师离开之前,也有告诉他沈芝柔下午会送拍摄带过来。
“好。”沈芝柔依言走到他⾝旁,将两卷拍摄带放在桌子上。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她不太清楚应该怎么面对靳扬…
若无其事地跟他聊天,怕他说她跟他装熟;对他疏离客气,他似乎又更不⾼兴;要是他等等又说她同情他,拿那种很受伤很可怜的目光看她,竖起全⾝的刺来螫她怎么办?
“李师傅呢?”想了半天,最后沈芝柔只好问这句。
“陪他太太去生小孩了。”李师傅半小时前接到妻子阵痛的电话,向他讨救兵,请他来代打剪接之后,便冲出风赋了。
生小孩?那么,一时半刻之內应该也没办法进剪接室了吧?
“真可惜,难得今天比较早收工,李师傅说要教我看镜头、写场记表的。”沈芝柔喃喃地说,像说给自己听,脸上表情极其失望。
场记的工作比她想象中困难许多,片场大家都忙,步调又快又紧凑,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时间既搭得上,又愿意教她的人。眼下李师傅不在,等到下回早收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靳扬毫无温度地睐了沈芝柔一眼,将拍摄带上的场记表菗出来。
“你场记表写得乱七八糟。”他冰冷地下结论。
场记的工作是记录每一个拍摄的镜头、剪接的顺序,而这沈芝柔果真不愧对毫无经验之名,连镜头是怎么组合拼凑成为一组桥段都不明白。
即使导演照着剧本顺序拍她都未必搞得清楚,更可况剧组时不时有跳顺序跳场拍的情况。幸好,沈芝柔还算上进,至少她还知道要进剪接室学。
“靳大哥,你现在在这里,是因为你今天要暂代李师傅的工作吗?那,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请你让我在旁边看你剪接,或是请你教我写场记表?”虽然感到有些忐忑,沈芝柔仍是大着胆子问了。
她想,既然靳扬能够剪接,又曾经当过导演,要教导她自然是绰绰有余。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靳扬转动了椅子方向面对她,微勾的唇角看起来很耐人寻味。
“我没有以为你一定会答应,我只是问问看…对了,靳大哥,你不喝香草拿铁吗?那你想喝什么?我去帮你买?”
“买什么饮料?你场记表不会写,这种巴结讨好的事情倒是学得很快。”靳扬望着她,笑得微讽凉谈。
巴结讨好?沈芝柔一愣。
她只是想起沈芝青曾经交代过,因为她场记表写得不好,所以剪接师会加倍辛苦这件事,而靳扬今天暂代剪接一职,她便这么顺口一问,结果,这个极为单纯的问句在靳扬耳里听起来,却是变成她刻意巴结讨好吗?
沈芝柔还来不及为自己澄清些什么,靳扬的另一句挖苦又来了——
“沈小妹妹,看来我上次要你对我客气一点是听进去了,怎么,你那天回家之后,你姐姐帮你恶补了不少我的事情?”她现在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很客套,很怕他,想必是沈芝青提点了她些什么。
瞧!大家都应该忌惮他的不是?就连总是会在口头上损他几句的沈芝青,也懂得提醒妹妹他不平凡的⾝份、权力与威严。
靳扬朝沈芝柔笑得凉淡,他就知道,从来不会有人与他真心相对。
沈芝柔怔怔回望着他总是别有深意的笑容好半晌,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总是柔软平滑的噪音一紧,出声回嘴。“你为什么老是要这么说话?”
她对沈芝青柔软顺从听话,也很想象尊敬其他前辈一般尊敬靳扬,为何他总是要话中带刺,这么难伺候?他让她觉得好生气。
“哦?这样是怎样?我怎么说话?”靳扬饶富兴味地望着她。他以为的温驯小白兔生气了?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就是像现在这样。”沈芝⿇柔不甘示弱地回话。
靳扬的眼睛是很漂亮,与他对望也总是令她感到晕眩失神,但是他现在真的让她感到很不愉快,很不⾼兴,不知道他老是说这样的话,究竟是在贬低别人,还是在贬低他自己?
越想越不満,沈芝柔继续不悦地道:“靳大哥,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算因为请假跟同学借了笔记,也会记得请人吃一顿麦当劳,我想,既然我场记表写得乱七八糟,那剪接时一定有许多需要你额外费心的地方,就算你不教我,不让我坐在旁边看,我也应该带杯饮料给你,我就真的只是这么想而已,为什么你总是要乱扯一些有的没的?”原来靳扬的父亲居然不是令他骄傲,而是令他自卑吗?为什么他总是以为别人都是在刻意讨好巴结他,或是看他笑话?
哟,真的是生气了,这可真是有意思。
“你这样跟我说话,不怕我要剧组换人?”靳扬挑⾼了一道眉,很感趣兴地瞅着沈芝柔。
“你才不会。”沈芝柔想也不想地回嘴。
靳扬明明就已经那么讨厌别人因着他的敏感⾝份对他另眼相待了,难道还会利用这件事胡作非为吗?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践踏自己?
“为什么?”她哪来的信心?
“我就是知道。”沈芝柔没有点出他最在意的,关于自尊与骄傲的那部分,当然是怕他听了又不⾼兴。她同情他,于是她包容他。
“你又知道了?”靳扬居然荒谬地感到有几分好笑。
“你不是送我去医院,还介绍我姐进风赋当监制吗?”老实说,这两件事就足以证明他的体贴与热心了。
“送你去医院是顺便,至于你姐,你怎么知道我没从她⾝上捞到什么好处?”
“什么什么好处?”
“也许我要她陪我上床?”
“我姐才不是这种人。”
“你姐或许不是这种人,但只要我是混账就可以。”演艺圈里,这种事情还少得了吗?
“⼲嘛毁谤我姐?”沈芝柔瞪他一眼,又说:“还是你其实只是想贬低你自己?”
毁谤?贬低?
“你是相信你姐还是相信我?你以为我不会?”靳扬冷笑了声,沈芝柔对他的美好想象与莫名信心真不知道从何而来。
“我就是知道你不会。”十分坚定的口吻。
“别挑衅我。”靳扬站起⾝来,过人的⾝⾼一下便把沈芝柔逼到墙角。
才约莫三坪大的剪接室空间本就狭窄,眼前站了个靳扬这么⾼大的男人,更显得空气稀薄。他的存在感依然強烈,而那双现在与沈芝柔距离只有几公分之遥的琥珀⾊眼眸却变得比平时更深邃、更有庒迫感。
“信不信?我绝对比你想象的更糟糕。”靳扬近得几乎能闻到沈芝柔的鼻息。
她很香,很清丽,只可惜他在演艺圈待久了,形形⾊⾊的美女见多了,不吃外表这一套。假使他对一个女人有趣兴,绝对不会是因为她的外貌,而是因为她⾝上的其他特质。他喜欢的女人必然得有些昅引他的特质,比如,就像沈芝柔现在对他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反击。
“你好无聊。”沈芝柔迎视着靳扬咄咄逼人的注视,气呼呼地抛下这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气靳扬什么,是气他不够爱惜自己,老爱说些讨厌的话?还是气他出言不逊就算了,居然连沈芝青也拖下水?
他好无聊?没想到沈芝柔会扔出这样的结论,靳扬笑了。
“你真不怕我?那今天一进来剪接室时,为什么发现是我时,那么不自在,那么别扭?”
“那是因为我担心说错话,又像上次在医院时一样,惹你不⾼兴。”
“那现在呢?你不担心说错话了?”
“不担心了。”
“为什么?”为什么短时间之內,她就有了这样的改变?靳扬噤不住好奇地问。
“因为我发现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不⾼兴。”既然如此,索**说什么就说什么,沈芝柔难得发怒的眼神里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哈哈哈!”靳扬哈哈大笑了起来。是真心诚意、毫无讽刺,发自內心的那种欢畅笑声。
他知道此时才发现,沈芝柔的眼睛其实很美,清澈、不驯,又带着几分艳丽。
她看起来柔弱纤细,却没想到这么硬气…其实,他早该知道的,从沈芝柔在片场吐得乱七八糟却不愿离开时,他就应该明白她很拗。
那好,他就喜欢她这么拗。
教她怎么看镜头写场记表本就不是件难事,而他做事向来但凭心情好坏,没有章法规矩可循,既然沈芝柔现在被他激怒的模样如此有趣,令他心情大好,教她又有何不可?
他灿烂的笑容和颊边的梨涡,再度令沈芝柔有片刻失神。
这男人,他长得太赏心悦目,若不是他这么难以亲近,嘴巴又坏得紧,她想,她会喜欢他比现在多得许多。
“沈芝柔。”靳扬忽然大声换她。
“啊?”
“去买麦当劳吧。”
“呃?”
“不是要我教你吗?”靳扬从她⾝前移开,为她让出一条路。她说的,同学借她抄笔记,她至少还知道要请同学吃一顿麦当劳不是吗?
沈芝柔愣了一愣,才后知后觉地意会靳扬话中的意思。
“靳大哥,你要让我在旁边看剪接?你要教我吗?”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不然呢?再不去,我要反悔了。”靳扬双手盘胸,视线由上而下地俯瞰她。
“我去,我去,我马上去。”沈芝柔冲到剪接室角落,打开行李箱拿出钱包。
靳扬要教她,他答应教她了耶,她好⾼兴。
仔细想想,靳扬这人真的很怪,她现在对他这么不客气、有话直说,有不舒坦直说,他反而开心了,更奇怪的是,看他这么愉快,她也⾼兴了,一时之间觉得剪接室里的气氛好好,方才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都消逝了。
“既然已经这么不怕我了,‘大哥’两字就免了。”靳扬摆了摆手。“别浪费时间,你要学的东西可多了。”
“好。”沈芝柔三步并两步地冲出去。
真是…跑得跟兔子一样。靳扬望着沈芝柔的背影笑出来。
本来以为她很娇弱,却没想到她挺有韧性;以为她被他吓到,开始对他疏离客气、敬而远之时,她又开始不怕他了;正想着她似乎有种比实际年龄更为早熟的沉静时,她却又跑得像个雀跃的小女孩。
很有趣啊,这个沈芝柔,这部戏有她当场记,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