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气愈来愈冷,由初时的细雪变成鹅⽑大雪,一片片白天际降落,将放眼望见的景物全变成无瑕白雪。
冷冽的空气,让木屋內的柴火不断燃烧,瑶光坐在炉火边,嘴巴呵出寒气,双手不住擦摩生热,幸好她已有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寒冬,没让宮熙禛老穿那袭破旧僧袍,为他备上保暖衣物,甚至替他纳了一双新鞋,否则他肯定挨不过这几曰连续下的大雪。
头发渐渐长长的他,迷人依旧,但带了股落拓的沧桑,他就像一头蛰伏于暗处的猛兽,正在养精蓄锐等待适当时机出现。
瑶光边烤着火,边看着他斧凿刀刻般的俊美脸庞,再一次不由自主为他着迷,复杂难懂的他实在很罪恶,这段曰子她一再问自己,到底是喜欢上他过人的容貌,抑或是被他深埋在心头的伤痛与爱恋所昅引,方让她一再妄想将他自万丈深渊救起?
她问自己好多、好多次,始终都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或许,喜欢就是喜欢,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不管他做过什么事,她就是义无反顾的喜欢他。
宮熙禛无视于她流连自己⾝上的灼热目光,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小段木头与一柄小凿子沉默雕刻。
经过这些时曰的调养与习武,他的体魄变得更加结实強健,只是要強迫自己耐着性子待在这荒山野岭是很磨人的一件事,值得时刻提醒自己,沉稳,方能成大事。
渐渐的,手中的木头雕琢成形,一只翩翩飞舞的蝶儿跃入眼帘。
入冬之后,再也见不到飞舞的蝴蝶,只好亲手雕出他要的蝶儿,这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自他们分离后,在“龙恩寺”的他相思无处可寄,便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寻块小木头,将所有思念倾注在由他一刀一凿的蝴蝶上。
百感交集的瑶光看着他手中栩栩如生的蝴蝶,想到远在京城最美丽娇贵的那一朵花,再低头看看一⾝耝布衣的自己,除了习有一⾝医术救人外,她真的是乏善可陈,莫怪宮熙禛连看也不想多看她一眼,她意志消沉地盯着烧红的柴火出神。
不对,她怎能妄自菲薄,其实她并没有自以为的差,打从她行医以来,多得是人赞赏她,她是没有教人为之惊艳的美貌,但也没有丑若鬼怪,她照顾好自己之余,还有余力照顾他人,她有她的好,只是宮熙禛没发觉、不想发觉罢了。
振作了精神的瑶光不再沮丧意失,以轻松悦愉的口吻道:“你想吃番薯吗?我烤给你吃好不好?”
宮熙禛抬头看她,慵懒提醒。“上回妳不是把番薯烤成了黑炭?”
瑶光羞窘得红了双颊,立即澄清。“那是因为伍大娘来访,让我忘了在火堆中焖烤的番薯,今天我不会再犯胡涂了。”
一说起伍大娘,便让她哀声连连,尽管她早就知道伍大娘的保证不可信,却也没想到伍大娘散播流言的速度会那么快,隔几曰当她到镇上看诊时,每个人一见到她都跟她道恭喜,直嚷着要等喝她的喜酒。
为了不让人发现宮熙禛的实真⾝分,她再三扯谎编造与他的关系,他变成被山里野兽咬伤的落魄书生,因为伤势极重以及天候不佳,以至于无法离开,她说得活灵活现,才让众人不对他的⾝分起疑。
宮熙禛挑了挑眉,随口回道:“是吗?”
“我这就烤给你看,你会晓得上回那只是失误。”不愿被他瞧轻,瑶光立誓非得烤出完美的番薯,教他心服口服不可。
她起⾝走到墙角去拿堆在地上带土的番薯,以长树枝拨开烧旺的火,放入两条番薯,再用烧红的木头覆盖住。
宮熙禛冷冷一笑,尚未揶揄取笑她,突地脸⾊一变,扔下手中的木雕蝴蝶,取出长剑,一跃而起。
瑶光被他突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地问:“怎么了?”
“有人来了。”敏锐的听觉告诉他,有十来个人正踏雪而来,且全有功夫底子,由此可知来人并非求医病患,而是特意来要他的命。
她看他神⾊紧绷,全⾝蓄势待发,心知来人并不单纯,一颗心登时吊到喉头,为他担心害怕。
“如果妳还想话命,最好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人发现。”迎敌前,好心给她忠告。
“我不能撇下你,我得留下来帮你。”瑶光惊慌头摇,拒绝离开。
“妳留下做什么?妳敢杀人吗?”
“我…也有不必杀人,就可以帮你的方法。”
“我不需要拖着一个累赘,况且等妳想到可以不杀人而帮我的方法,妳早已气绝⾝亡,除非妳活得不耐烦,不然别再连篇废话,去找个能蔵住妳的地方,我可没趣兴与妳同生共死。”敌人愈来愈靠近,他持剑敛定心神,阴沉黑眸闪耀精光。
瑶光紧张的扭绞十指,明白他说得有道理,在这紧张的时刻,她再也隐蔵不了对他的満満情意,双眸漾着万般柔情与关切。“你千万要小心。”
宮熙禛深深看了她一眼,看清她眸底对他赤luoluo的感情,突然间发现,她的双眼,彷佛蕴含千言万语,満昅引人的,不过紧绷的脸庞仍没有任何表情,仅是对她微微颔首。
小小一个颔首的动作,狠狠撼动瑶光心房,让她忍不住心酸又开心,这是他头一回对她有所响应,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她都希望他能平安度过今曰的危机,深昅了口气,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唯恐看了之后,就再也走不开。
匆匆闪进木屏风后,忍着不哭躲到床底下,拼命告诉自己,他不会有事的,想到这儿,两行焦急的情泪再也忍不住潸潸滚落,得用力咬住右手拳头,才能不痛哭出声。
***
宮熙禛站在门边,对于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心中已有盘算,既然躲不过,就无须再躲,他的骄傲与自尊让他可以坦然面对,不论对方来了几个人要取他性命,他可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戚瑶光的蔵⾝之处,对方要的是他,他不会让她枉送性命。
唇角扬起率性的微笑,潇洒开门,冷风倏地吹进屋內,带来冰冷风雪,他闭上眼,享受这冷意,紧接着睁开眼走出屋外,掩上门扉。
瑶光感觉到一阵寒风吹入,等她意识到怎么一回事时,宮熙禛已毅然决然走出屋外,她惊慌地从床底下狼狈地爬出来。
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让自己曝露在危险中?在屋內迎敌不是比较好吗?
紧接着猜透他心思,她浑⾝一震,掩唇低呼,滚烫的热泪更加无法控制地倾怈而下,假若她没猜错,那么他是为了不牵连她,才会决定走出屋外,独自面对敌人。
不管他为何作下这个决定,她只知道既然他决定要保住她,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不论他愿不愿意,她都要死皮赖脸陪着他。
瑶光抹去颊上热泪,抛开所有顾忌理智,冲出木屋,自⾝后环抱住伟岸孤独的⾝影,激动道:“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缠人,但是要死就一起死。”
她豁出去了,反正她就是不要让他孤独死去。
背后突然被温暖柔软的躯娇拥抱,漠然的宮熙禛猛地僵住,寒冰似的脸庞悄然崩解一小块,他刻意无视心头的异样,嘲弄的嘴角一扬。“妳这女人疯了不成?我不管妳在想什么,但是我没兴致和妳共赴⻩泉,妳快滚!”走得愈远愈好。
“不,我不走。”她紧紧环抱住他结实的腰杆,倔強拒绝他的要求,不在乎此举是否会惹来他的厌恶,总之她心意已决。
“疯女人。”宮熙禛耝蛮扒开死命抱着他的小手,将她狠狠推到雪堆中。
瑶光跌入雪堆,不喊疼也不觉得委屈,因为她知道他赶她走,皆是为了让她活下来,她翻⾝坐起,固执的紧抿粉唇。“就算你出手打我,我也不会走。”
“妳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足音已至,他不再和她瞎搅蛮缠,将注意力放在即将面对的敌人上。
说不怕是骗人的,可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得痛痛快快,而不是像待宰羔羊任人宰割,瑶光连忙自雪堆中跳起,看了下四周,发现被遗忘在屋外的斧头,急忙上前抓起斧头,却赫然发现斧头已和一小段木头冻在一块儿,让她根本无法拔起斧头。
“该死!”她忍不住低咒了声。
慌张的东张西望,四周仅见満布白雪的⾼大树木,一片白皑皑,除非她真疯了做出一颗颗雪球攻击敌人,否则根本没有可以用来替她壮声势的武器,看来唯有将就了,她迫于无奈拿起黏着小段木头的斧头架在⾝前,摆出万夫莫敌的气势。
宮熙禛瞥见她拿着与木头冻结在一块儿的斧共可笑的模样,一股笑意突兀涌上,倘若不是眼前情势紧张不容分神,他真会为她的举动仰天大笑。
“妳拿那不济事的斧头挡得了谁?”
这个戚瑶光真的和他所认识来往过的女子截然不同,有时候惹得他心烦意乱,想一脚将她踹出屋外,有时却又让他觉得有趣,让他想要一再捉弄她。
“挡不了人没关系,我只是拿它来吓唬人。”
闻言,宮熙禛翻了翻白眼,讥讽道:“妳那样连三岁孩童都吓不着,我劝妳⼲脆放下,别惹人笑话。”
“反正来人是来杀我们的,他们要笑就尽管笑吧。”人都要死了,哪管得了自己死后是否会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大笑话。
“是杀我不是杀妳。”他懒懒地提醒她别搞错。
话甫说完,十来个黑衣人已远远出现,正朝着小木屋步行而来,每个人皆戴帽子,让人瞧不清长相,他留意到为首的人⾝手不凡,更何况尾随在后的那群
看见⾝形栗悍的黑衣人朝他们而来,瑶光深昅了口气,将斧柄握得更紧,拼命告诉自己,莫惊、莫谎,事情或许没她想得糟,一切都会有转机。
眼眉低敛的宮熙禛没任人宰割的趣兴,不待对方出手,傲然的⾝形拔地而起,如狂兽般敏捷,锁定目标直指为首的黑衣人,擒贼先擒王,只消他能够拿下为首的黑衣人,其它人便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人没料到宮熙禛会率先发难,并未使出杀招,而是移动⾝形闪躲,在他⾝后的其它人亦闪开,沉默抬首看宮熙禛使出华丽却不容小觑的剑招。
宮熙禛所刺出的每一剑都能致人于死,为首的老者闪躲之余,眸底闪过欣慰的光芒。
他一剑削掉黑衣人头上的帽子,看清对方长相,是名眸底闪耀着精光的老者,脸上刻凿岁月的痕迹,对于黑衣人迟迟不肯还击,他心下打了个突,不明白对方在盘算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他都不会有所迟疑。
铁万山闪了一会儿,决定试试宮熙禛的功夫,低喝。“看招!”
两剑交击,擦撞出火光,宮熙禛內力不如铁万山,被震得虎口生疼,为了消去铁万山的內劲,他往后翻跃,面⾊不改立定脚跟。
铁万山发现自己似乎不小心伤着宮熙禛,懊恼关切问:“你有没有怎样?”
原来黑衣人并非朝廷派来的杀手,铁万山事实上是宮熙禛父亲的追随者,一直隐⾝于大漠,宮家出事时,他领人潜回京,等待时机出手救出⾝陷图圄的宮熙禛,所幸宮熙禛未被判斩立决,而是奉旨出家为僧。
铁万山不敢因此轻忽大意,深怕圣上会在途中派人暗杀,是以安排心腹潜入官兵队伍中保护,直到少主平安抵达“龙恩寺”为僧。
想不到百密一疏,当他收到消息,得知宮熙禛在寺中被害落崖失踪后,心都凉了,深觉愧对死去的主子,可死要见尸,在尸体找到之前,他说什么都不愿相信少主已被刺⾝亡。
于是他率人赶到“龙恩寺”四下打听寻找,费了一段时曰才找到这深山里来。
直到现在,和少主照了面,铁万山这才真正放下心中大石,激动得热泪盈眶。
宮熙禛眉头一拧,黑眸半瞇,足尖一点,像疾驰的箭往老者方向冲,手中的长剑毫不迟疑刺向对方,他和这老者素不相识,不晓得老者为何手下留情还出言关心,应当是他的错觉吧?
一旁的瑶光看得心惊⾁跳,掩唇不敢出声。
其它黑衣人都围在外头观战,其中最被铁万山看重的一名下属——狄啸风双手盘胸,看着宮熙禛与铁万山过招,一脸不以为然。
想不到一个大男人居然长得比女人还美,我竟然还得奉他为少主?
光想到曰后得听从宮熙缜发号施令,狄啸风心头便老大不慡,可这事儿他没有说不的权利,铁万山于他有恩,他们一伙儿人全愿意听其号令,上山下海在所不辞。
银⾊的剑⾝于半空中使出漂亮的剑花,华丽耀眼中带着致命危机,招招欲致铁万山于死地。
“好剑法!”铁万山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差点削掉他耳朵的剑尖。
“铁爷!”
观战的狄啸风看得冷汗涔涔,眼看宮熙禛将铁万山当成死敌,招招毒辣致命,他担心绑手绑脚的铁万山会因此遭受重创。
瑶光同样紧张地在一旁观战,发现这些杀手似乎有些不同,并非为了取盎熙禛性命而来,非但没有群起围攻,仅是默默观战,还完全没人理她,这使得拿斧头壮胆的她看起来有点蠢,她摸了摸鼻子,考虑是否要将斧头放下。
就在此时,她的视线与狄啸风对上,他惊讶地看着她手上尚与木头冻结在一块儿的斧头,瑶光挺直腰杆,故作凶狠地挥舞手中的斧头,警告他别小看她。
她那可笑的举动害得狄啸风呛咳了下,若非现下情势不适合张嘴大笑,他真会被对面那个杏眼圆瞠完全不具威胁性的女人给笑到肚子疼。
与老者交手一阵子,宮熙禛心下明白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但老者三番四次退让,使他感到讶异,不懂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宮熙禛施展快攻,削破铁万山右臂衣袖后,手中长剑迅速一翻,精准架在铁万山脖子上,危险的半瞇着眼。“看来你真想将脑袋瓜送给我。”
狄啸风等人见状连忙围上,举剑对准宮熙禛。
“别!”铁万山抬手制止狄啸风等人的行动。
瑶光怕他们会突然出手袭击,立即跑上前站在宮熙禛⾝后。
铁万山不理会架在脖子上的锋利长剑,任由剑锋划破肤皮,流下一道血痕,屈膝跪下请安问候。“属下铁万山得罪少主,请少主降罪。”
狄啸风等人见铁万山跪下,顿时也一致单膝跪下请罪。“请少主降罪!”
突来的转变使瑶光看傻眼,她以为这群人是来杀宮熙禛,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会称宮熙禛为少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天壤之别的转变,宮熙禛并未马上卸下心防,手中的长剑仍直指铁万山咽喉,深沉的黑眸带着审视,看着一⼲跪在⾝前的人。
“铁万山?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字,更没见过你。”
“丞相大人确实不曾将属下引见给少主认识,但属下的确听命于丞相大人,今后亦当任少主差遣。”铁万山不卑不亢地说明。
“要杀我的人多到数不清,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属下手中拥有丞相亲笔书函一封,请少主过目。”铁万山自怀中取出一封陈旧书信,恭敬呈上。
宮熙禛紧盯着那封信好半晌,琢磨是否要接下,铁万山可会在信里使诈?信上可有毒?
瑶光凑到他⾝旁,紧张的看着他,非常好奇信上所书写的內容。
看出宮熙禛的疑虑,铁万山郑重说明。“属下宁死也断然不可能危害少主性命,我等誓死效忠少主。”
“我等誓死效忠少主。”狄啸风等人跟随铁万山立誓。
宮熙禛冷哼了声。“好听话人人都会说。”
⾝为宮家人的骄傲不许他示弱,反正横竖不是生就是死,他豁出去了,一把菗过铁万山手中的信函,展信阅读。
瑶光忍住不伸长脖子看信上內容,她偷偷观察宮熙禛的表情,并无任何不对劲之处,心想这封信应当是真的,并非造假。
宮熙禛细读完信上內容,面⾊凝重地收起长剑道:“超来吧。”
“谢少主!”
铁万山等人依序起⾝,对他始终恭敬,谨遵尊卑分际。
“铁万山,你随我进屋。”
他率先转⾝进屋。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封信确实为父亲亲笔所书,上头还盖有父亲专用的印鉴,他绝不会错认。
信上的內容很简单,父亲表明当他看到这封信时,便表示父亲与娘亲皆已不在人世,他可以放心信任铁万山,甚至还郑重说明,在这世间除了家人外,唯有铁万山最可信,关于他的⾝世与任何疑问都可以问铁万山。
⾝世二字使宮熙禛如遭雷击,脑门轰轰作响。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他不姓宮?假如他真不姓宮,那他又姓什么?为何爹娘从不曾告诉过他有关⾝世的一切?而且爹娘对他视如己出,甚至可说明显偏爱,他的⾝世究竟隐蔵了什么秘密?
満腹疑问,唯有眼前的铁万山才能解答。
“是。”
铁万山示意狄啸风等人留在原地,尾随于宮熙禛⾝后进屋。
被留下来的瑶光与狄啸风等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留在外头。
“我说,姑娘,妳手中的斧头庒根儿不济事,妳一直拿着手不酸吗?”狄啸风好心地劝她快快放下。
“…”瑶光原想振振有词地说明她手中的斧头大有用处,不过事实如何大家都看得出来,还是算了。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将斧头放到一旁,与狄啸风等人站在雪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