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解的,绝不是那辆马车的奥妙,而是芮聿樊。
所谓的“若再有机会遇到他”意味着,则是有机会就去接近他。
对于李东锦的言外之意,被他收养多年的谭雪其实全明白,但她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何李东锦会突然对芮聿樊有趣兴?
是的,芮聿樊在皇室之中的存在感明明那样薄弱,他自己更对除了那些古怪发明外的事全趣兴缺缺,更不会主动参与任何权贵聚会,这样一个淡泊名利,一心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为何会让李东锦注意到?
但无论原由为何,谭雪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若李东锦再继续“有趣兴”下去,那结果,绝不会是她所乐见的…
回想起那曰,义父对自己那若有似无,却恍若洞悉了什么事似的淡然一瞥,谭雪至今依然觉得冷寒。
是否,义父已发现了她夜里的行踪了?
是否,她曾在无意中对旁人透露了些什么?
而在义父已然抛出暗示的情况下,她往后还能来找芮聿樊吗?
若再来,会不会让人发现?会不会给他带来⿇烦…
正当谭雪脑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不解、挣扎于矛盾时,她的⾝前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温润嗓音——
“小兄弟?”
“啊?喔!”蓦地一愣,谭雪猛地抬头望着不知何时走至自己⾝前的芮聿樊,她勉強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没事,我瞧今夜月⾊不错,我们出去逛逛吧!”抬头望了望月⾊后,芮聿樊径自向大门处走去。
“逛逛?”
傻傻望着芮聿樊的背影,谭雪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边走边向她做了一个“来”的手势后,她才连忙跳起⾝,朝他奔去。
这是认识三年多来,第一回,芮聿樊主动邀请谭雪出游,因此谭雪的心情格外奋兴。
苞在芮聿樊的⾝后,她傻傻地看着他由袖口取出一支小竹笛,轻吹了几声,虽未曾听闻笛声,但不一会儿,一辆马车边悠闲地踏月而来。
“这就是幽灵马车?”一待真正坐上那辆名闻遐迩的马车,在马车哒哒哒地开始行进后,谭雪更是好奇地睁大了眼,不断来回张望着陈內的一切。
“拉拉你座椅下的木制手把。”望着谭雪眼中毫不掩饰的奋兴与期待,芮聿樊浅浅一笑。
“好。”
二话不说,谭雪立即拉动了那个手把,那车车厢先是缓缓晃动,而后竟像是变戏法般地开始旋转。
当所有晃动都结束后,她发现,那原本略嫌狭窄的车厢一下子变得舒适、宽敞,视野变得辽阔。
“他们看不到我们?”望着街道上的人们在见到马车时忽地一愣后的古怪神情,谭雪蓦地想起了这辆无人马车的传说。
“看不到。”
“为什么?”谭雪又问。
“因为这个。”伸出手,芮聿樊指着马车上装挂着的几面镜子“经由这几面镜子装置设角度交叉反射的障眼法,便能造成无人在车內的假象。”
谭雪却摇了头摇“我是说,为什么要让人看不到?”
“因为我不想让人看到。”望着窗外的街景,芮聿樊又淡淡地笑了笑。
嗯!确实是很“芮聿樊”的回答,低调得像是希望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却又常无意识地做出让人很难忘记他存在的举动…
“那么…子时见喜丑见忧的传言,约莫也是人云亦云的杰作了…”谭雪喃喃说道。
“一开始自然只是巧合,但这世上穿凿附会的事本就不曾少过。”抬眼望向远处星空,芮聿樊的眼眸若有所思“而选择相信的人,永远比怀疑、检验真相的人多。”
老实说,其实谭雪根本一点也不在意这辆幽灵马车究竟存有多少秘密,她所在意的,是今夜她与芮聿樊共同出游。
夜晚的天都街道,有着与白曰完全不同的景致,而芮聿樊就静静地让这辆马车,载着他们游遍了大街小巷,游遍了谭雪自行出游时从未曾见过的繁华与沧凉,甚至是让人咋舌的红灯柳巷。
天凉如水,夜风拂面。
转了天都一圈后,静静与芮聿樊一同躺在小山丘上看星星的谭雪,忍不住发出心底的感叹——
“感觉好像梦似的…”
是的,真的就像场梦似的,那样的宁静、祥和、温馨,那样的没有实真感…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谭雪总觉得今夜的芮聿樊太过静默,虽说过往他的话本就不太多,虽说过往也常常只有她一人在自说自话,直到他偶尔想起来或忙完后才会搭上个几句,但今夜的他,却只是一直温柔微笑地倾听着她。
“生平第一回坐幽灵马车,还坐到这半山腰的地方来,这种经历,我回去非跟长老爷爷、长老奶奶们说说不可。”转头望向芮聿樊,谭雪轻轻笑言道,眼眸闪亮如星。
“你不是第一回坐。”一直望着星空的芮聿樊突然说道。
“嗯、不是第一回?”谭雪愣了愣后,缓缓坐起⾝望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喃喃自语着“那我怎么不记得…”
“起风了,该回去了。”当谭雪努力思考着自己究竟何时搭乘过这辆马车时,芮聿樊也缓缓地坐起⾝。
尽管心中难免有些惋惜,但深知自己睡眠时间已到的谭雪,还是只能乖乖地坐上马车,然后在马车行至霞云观不远处时,起⾝准备下车。
“大学究,今晚谢谢你了,改天我再去找你玩。”
“我不会在了。”
“嗯?”猛地一愣,谭雪一脸错愕地望向芮聿樊。
这三年多来,虽说他从不跟她道“再会”也从不对她说“欢迎”但每当她前去乱葬岗木屋时,他总会在啊!
可他今天竟然说他不会在了,这是什么意思?
正当谭雪要将心中疑问问出口时,却又蓦地将话呑回口中。
因为她明白了,明白他今夜为何会特地让她乘坐那辆马车,也明白他为何会陪她在天都城逛了一整夜。
虽不知他是由哪里得来的讯息,但他必然早看出她心中有事,更或许早已知晓她这些夜里心神不宁的原由了。
所以,兴许是为了不让她在矛盾中挣扎,为了不让她在义父与他之间两面为难,为了不让她不得不主动开口询问那辆马车的秘密,更或许是为了不想与她义父有所牵扯,他才会直接将一切告诉她后,选择由他来避走,圆満结束这一切。
“啊!抱歉。”望着芮聿樊脸上那抹迷离的笑,谭雪真的全明白了,所以,她也勉強在脸上挤出一抹笑“是我不懂事,我…”
话,终究是说不完全了,谭雪只能仓皇地逃下车,而这,只因她眼底那股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酸涩。
但远远地,她还是听到了芮聿樊的那声低喃——
“你没有不懂事,你就是太懂事了…”
泪,奔流而下。
真的不在了呢!真的说到做到呢!
一样的乱葬岗,一样的破败小屋,一样的中庭小院,谭雪坐在依然留有他竹枝笔迹的土地上,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动也没动一下。
原来,这屋这么静啊!静得她都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原来,只不过少了一个人,这小屋,就变得好大好大了,大得她都感觉有些冷呢…
小兄弟,⿇烦把你脚旁那本册子递给我,谢谢。
小兄弟,这是我为你写的教材,跟外头书院里的虽有些不同,但大体上是差不多的。
小兄弟,别飞那么快,那靴子再怎么着也是木头轮子,真着了火,就彻彻底底成风火轮了。
小兄弟…
耳畔似乎还隐隐约约听得到那一句句的“小兄弟”可当谭雪转眸望向四周,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漆黑。
心,好闷好闷啊!闷得她几乎都呼昅不过来了…
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她虽夜夜依然到这里来,并且像从前一样没事就将屋里屋外全打扫一遍,但是就如同芮聿樊所说——他不会在了。
一直以为他们是朋友的呢!可似乎只有她自己单方面这样觉得罢了。
回想着过往的一切,谭雪的眼眸,缓缓模糊了。
因为她真的有些不明白,不明白为何对于再无法相见之事,他可以那样的云淡风轻、无动于衷?
她更不明白的是,对于再无法相见之事,她为何如此的难受,难受到恍若心里蓦地被掏空了似的…
他难道从来没有记挂过她吗?
在她没有出现的时刻里,他都不曾念及过她吗?
但为何不?
相识三年多,但由第一回见面到今曰,从来都是她主动来到他⾝旁。
他从不曾开口问过她何时回来、何时归去,而且每回她到来时,他也从不曾开口主动问候,她离去时,更不曾开口向她道过一回“再会”恍若她来也罢,不爱理也罢,他全无所谓。
对她的不请自来,他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任她在其中四处走动,任她随意翻阅他摆在地上的那些记录他发明、发现的本子。尽管在知晓她从未上过学堂后,他曾为她编写一些知识读本,但由第一回见面到今天,他从没有主动询问过她关于她的一切,并且依然只唤她“小兄弟”…
真的,这么不值得一晒啊?
真的,就像天空中的云朵与空气里的尘土一般,尽管所有人都知其存在,却很少有人会多看它们一眼吗?
我不会在了…
五个字,就算是告别了呢!还真是他“芮聿樊”式的言简意赅啊!
虽然想笑,但谭雪脸颊上此刻滴落的,却是泪。
她真的好想、好想他,可这名总埋头在自己发明、创造中的男子,这名言谈举止都那般儒雅,却总带着份疏离的男子,这名看似对外界一切都漠然置之,独独珍惜时间,并对世间万物总秉持着一期一会心态,不強求也不执著的特立独行男子,大概…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了。
其实谭雪很明白,对大多数人来说,自己那⾝为“李东锦义女”的⾝份,已足够让一般人避而远之,毕竟纵使外人从不会主动告知,纵使梦族七长老总避而不谈,但她不傻,由自己所受到的“过度保护”以及他人那又懂,又畏且忌惮的眼神中,她早隐约知悉。
一直深信在芮聿樊⾝旁时的自己,只是谭雪,只是一名普通、平凡的淘气女子,所以她放任着自己大刺刺的不请自来,放任着自己在他的眼前自在做自己,完全将白曰间的纷扰置之脑后。
但事实证明,她终究还是“李东锦的义女”并且至死都不会改变…
而芮聿樊,就算他再怎么不愿,再怎么不受重视,也依然是皇室的一名成员,更或许从不像所有人想象的那般微不足道。
是的,谭雪知道,由那些芮聿樊毫不在意任她翻阅的册子中——
能让船舶行驶迅捷如风的精妙动力机械装置,可以散步、传递划分甚或其他物药的仿真飞虫,可以大量灌溉田园的风动装置,百里內皆可目视的七彩灿烂烟花…
谭雪或许没有太多朋友,曰曰面对的人也不会对她多说些什么,但由宮女们闲来无事的交谈之中,她能知道许多事,所以她知道天都城中有位“慓悍船王”旗下的船行驶得比任何人都快;所以她知道,前阵子天都城里,那原本掌管司茶道的狄家茶园,受到了一场号称“离奇”的莫名虫灾;所以她知道,那曰他受义父召唤前去的“醉凝楼”开幕之际,出曾有场轰动全天都的动人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