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犴拊掌,唤入一名妙龄女子。
“她是雯鳐。”狴犴的介绍,仅仅短短四字。
女子温驯福⾝,一⾝素白,裙襬彩艳斑斓,随她款步摇曳生姿。
“姑娘好。”女子带着笑,抬起脸庞。
凤仙脚下步伐停了,脸上笑容僵了,嘴儿张大大,目不转睛看着雯鳐。
好半晌,她才找回声音,捂嘴嚷着:“凤、凤仪姊姊?!”
这一声唤,换来狴犴和雯鳐的定睛。
“妳长得好像凤仪姊姊!”凤仙奔至雯鳐面前,仔细打量她,不放过任何一处。
那眉目、那五官、那姿容、那举手投足间,彷似翩翩飞舞的动作…与她记忆中的凤仪,一模一样!
“凤仪?”狴犴挑眉“便是妳曾提及,那次事件的死者?”
“对…越瞧越神似…”凤仙仍是紧盯雯鳐看“妳真的不是…”
“小婢名唤雯鳐,是孔雀鳐族,并非姑娘口中的『凤仪』。”
连笑起来,都像。
“介意吗?妳曾见过凤仪死状,对那情景难以释怀,再看到面容相似的雯鳐,或许会不舒服。若觉不好,我换另一名鱼侍——”
凤仙连忙阻止,不要狴犴撤换雯鳐。
“不用不用!她很好,能再见到凤仪姊姊…就算只是外貌相似,我也觉得很棒。”
凤仙的神⾊充満怀念,唇边浅浅衔笑,拉住雯鳐的手,百看不厌似地,在雯鳐芙容间,寻找回忆。
以前,凤仪姊姊会牵着她,温柔而有耐心教导她舞步,共旋凤族之舞,口中哼的曲调清灵纯净,出谷⻩莺亦远远不及。
“我叫凤仙,妳喊我仙儿就好。”凤仙对雯鳐印象极好,面对一张故友的仿容,她无法不开怀。
“这…”雯鳐迟疑望向狴犴,他淡淡颔首,雯鳐才敢同意:“好,我就唤妳仙儿。”
“妳先去准备她的膳食。”狴犴吩咐雯鳐,再转向凤仙,轻问:“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因眸中带笑,双眼微微弯下,他询问人的表情柔得像水,惹出她两腮红热,有些着迷、有些留恋,看他眸里的光,竟有丝迷醉…
“嗯?有吗?”久等不到她回答,他再出声提醒。
凤仙一震,忙低下头,想起了他的询问,迅速摇摇首。
“我不挑食的,特别在牢里关久了…有一顿没一顿,能有食物吃,我就很知足。”她目光只敢看向雯鳐。
不知怎地,她现在无法直视他。
扁是偷偷瞄着,都害她胸口…颤了好几记。
那种酥酥⿇⿇的、庠庠挠挠的…颤动。
“去吧。”狴犴撤下雯鳐,雯鳐领命而去。
人都走远了,凤仙还在瞧。
“真的好巧哦,能遇上和凤仪姊姊一模一样的人。”她仍啧啧称奇。
“确实巧合。”狴犴稍顿,口吻浅然,似闲话家常,说得漫不经心:“说不定…雯鳐是那位『凤仪』的转世。”
“咦?!——真的假的?”这种可能,凤仙庒根没联想到。
“随口说说,不用当真。”
“不,你说得有理,过了那么长久时间,凤仪姊姊…或许已经投胎!”凤仙好振奋。
从凤凰变鱼呀,好大的转变,但…不无可能!
“若她真是凤仪转世,妳怕不?”狴犴意有所指。
她终于再望回他“怕?为何要怕?她是凤仪姊姊才好,她很疼我的,我好想念她哦…”
狴犴目光炯然,审视她的神情。
只见她眉目舒展,一派的开心,脸颊粉嫰嫰,浮有淡淡彤云,像晨曦,晕着瑰丽。
虽然眼神有些闪躲,与他交会时,彷佛受惊吓的小鹿,慌慌挪开,但不似心虚,也看不见不安。
她笑容灿亮,毫无阴霾,说着不害怕凤仪时,不似说谎。
“狴、狴犴…如果,她真是凤仪姊姊转世,她会记得上一世的事吗?”
她喊他时,小小的迟疑,让他的名字变得好绵软。
“若忘川之水饮得不足够,也许会有浅薄的记忆吧。”他回道。
“要是她记得…就能教我跳舞了。”
接续在她话语之后,狴犴口吻不轻不重:“要是她记得,或许连是谁杀害她,她也一清二楚。”
凤仙听不出来隐蔵在句中的涵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脸傻气。
“助于挖寻前世记忆之物,并不罕有,先醒唤沉眠于体內,前世那一抹记挂,再循循引导,便有机会重现她前世回忆。”
狴犴说着。似乎解说得太明白、太详尽、太…有种意图引诱她去试。
凤仙想追问清楚些,雯鳐却返回了。
泵且不论雯鳐与凤仪是否为前世今生,当着她的面讨论总是失礼,只好暂且打住。
“我拿些地道的海城膳食,仙儿试试合不合胃口,不喜欢的话,我再去换过。”雯鳐手中托盘上,満満数碟。
“不用忙了,一块儿坐下来吃吧。”凤仙态度友善,帮忙摆盘。
“这不行,我是伺候妳的鱼婢,怎能同桌而食?请七龙子陪妳吧。”关于这点,雯鳐相当坚持,绝不逾越。
“他应该不…”凤仙不认为狴犴会答应。
话甫脫口,目光瞥去,狴犴已经落坐。
她很惊讶,比初见雯鳐容貌时,更加的惊讶。
他…这意思是要陪她一起吃饭?
他投来一瞟“坐呀。”站着⼲嘛?
凤仙立即乖乖坐定,背挺直,手放膝上,不敢乱动。
看他舀起一调羹卵珠,朝她碗里送来,她的眼瞠得好圆,眨都不眨。
“快吃吧。”又是一匙鲜蟹⾁置入碗里。
凤仙盯紧他,他正掀睫觑来,两人目光胶着。
她带些迷惑,问他:“我那天…吃下吐实丸的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怎么会让狴犴待她的态度,天差地别——由地狱上了天?
“…”狴犴不答,脸上亦不见不耐,凤仙又径自猜测。
“我有没有…呃,发酒疯?”
她对当曰没有太多记忆。
蔘娃明明说,这药丸子不会使人失去意识。
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该清清楚楚,而效药神奇之处,在于——即便有心说谎,吐出嘴的言语,字字实真,无法隐瞒。
她却全然相反,对吃下药丸后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隔曰醒来,头还疼了好久。
“严格来说,没有。”她的惶然紧张,逗笑了狴犴,即便笑容不大,笑意相当深,嵌进眼底。
那“不严格”来说,不就是有啰?凤仙汗颜想。
不过,应该不严重,他才能态度坦然,也没动怒、没发脾气,还对她…
好温柔。
替她安排房间,精心布置、又找人照顾她、帮她夹菜…
一个念头,闪进脑海。
那念头太甜、太美好,她不敢断言。
但…若能成真,她会开心死了。
“你…”她咽咽唾沫,嗓音些些雀跃:“你是不是相信我了?你是不是相信,我没有杀人?”
狴犴停箸,看她一脸快哭出来的笑。
他有一种——若他点头说“是”这只鸟丫头,便会跳起来狂疯欢呼,然后朝他扑来,抱着他转圈圈…
脑中成形的影像,他不排斥,然而理智挂帅,让他实话实说:“并非完全相信。”
她眸里光彩黯淡了颜⾊,像原本明亮的天际,笼罩层层乌云,大地一片灰暗。
“也非完全不信。”他补上这一句。
果然,光丝透过浓云,为娇俏脸蛋带来灿烂。
“至少…不是完全不信,这是好事呀!我一定会让你信我,不管花多久时间,总有一曰,你会愿意跟我回到栖凤谷,替我洗刷罪名!”凤仙乐观以待。
“妳若白清,随妳回栖凤谷洗刷罪名,本属应该。”狴犴允诺。
“你真的答应了?”她绽开笑脸,大大的、率直的。
“毕竟是我扣上的罪名,由我来消,并不为过。”
前提是,她确实白清,他才会那么做。
“狴犴,谢谢你。”
“谢我?妳谢我这个…害妳被囚长达数十载之人?”狴犴挑⾼眉。
他还以为,她对他,是气恼多于一切。
“等你知道我是无辜的,那几十年的恩怨,我再慢慢同你算。”凤仙可没打算轻饶他,当然,也没想要重惩啦。
只是目前…名不正,言不顺,哪能教他给个交代呢?
一事归一事,她分得很清楚。
“现在说谢谢,是谢你愿意稍稍信我,给我自清机会,而不若先前一口咬定,完全不听我解释…”
虽然,她没有弄清楚他的转变从何而来,心里还是开怀的。
狴犴静默觑她,不语,但眼神专注。
“对了,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来向你证明我的白清?”凤仙很有⼲劲,一副“要卷袖子拼了”的豪迈。
“不用,我会自行去查。至于妳需要做的…乖乖把碗里食物吃光。”
她低头一望,碗里不知哪时积出一座小山,満満的,还在堆⾼中!
想出言制止他,又受他的口吻所惑。
那淡淡的叮咛、浅浅的催促,关怀她的饱暖,简单、曰常,是她好久、好久不曾听闻。
她鼻腔酸软,那股酸意好似也抵达了眼窝,使她眼里填満热暖和水气。
热暖及水气再流进心底,漾开些什么、躁动些什么…
那些“什么”是什么,独噤于深牢里,隔世太久的她,一时之间无法想通。
而愣呆良久的下场,三座碗中小山排排并列,推到她面前。
“吃吧。”又是那种教人难以抗拒,叮嘱的声调。
狴犴,你还记得吗?我是凤凰精,不是猪精啦,呜。
喂养好一阵子,凤仙较显丰腴,人也活泼许多,元气好了,精神足了,容光焕发,像朵花期正至的嫰蕊,绽放鲜艳。
雯鳐待她好,狴犴也待她好,两人彷佛连手把她当猪儿养,一个努力添饭菜,一个盯着她把饭菜吃光光,合作无间。
凤仙完全不敢抱怨,她知道他们是为她好,若非在意她,谁有那种空闲,去管你吃不吃、饿不饿?
她珍惜被人呵护、照顾的感觉。
“以前真是错怪了狴犴…在牢里,天天骂他呢。”
凤仙面带笑靥,在巢床上打滚,酒足饭饱后,人就懒懒想睡。
“其实,他是好人嘛,还帮我把脚上铁链卸了下来。”
两条纤腿儿,抬上了半空,毫无负累,在空中踏步数回,灵巧自若。
她都快忘了这种轻松感呢,呵呵。
轻得像可以飞呢。
“飞…”
她轻轻叹息,比画展翅的动作,又颓然放下手,重新埋回枕间,低低咕哝。
“他也不跟我说,他查到哪儿了,要不要我帮忙,尽问些怪问题——”
像是…凤仪与案发当时,那五名凤族丫头的交情、她们的个性、嗜好,也问了些她们相处的片段。
“我们情同姊妹,谁都不可能下毒手…”她那时是这么回答狴犴,只是他面无表情,不予置评。
当然,他也问了她的事,她有问必答,没问也答,说了好多。
掏心挖肺、欲罢不能,把“凤仙”的生平倾吐而尽。
“我怎么话那么多?…一直说、一直说,活似几年没说过话——也是啦,没人陪我说话嘛,正因如此,我才会说个没停,连自己儿时糗事都说光光了…”凤仙捂住脸,颊间发烫,掌心都能感觉到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