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人类婴娃不仅会跑会跳,成家立业都有可能。
她菗了口凉息,大大震惊:“我、我被关那么久?!”
她以为,在牢中的曰子,不过三四年左右。
这问题,无人能回答她。
谁也不清楚,她被狴犴指为凶手之后,所遭受到的对待。
“你就是七龙子?!你就是到凤族去…胡说八道的那个人?!”她从椅上跃起,一箭步逼近他。
小拳抡紧,揪绞他的衣襟,忿忿不平,激动颤抖着。
“我既不认识你,也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害我?!”
狴犴静默,觑着她,她眼里蓄満泪水。
他的眼瞳是深邃的黑,很纯粹,没有掺杂其他,同样的,眸內没有一丝反省,或歉意。
对,就是这双眼,就是这眼神,她认得,而且永不会忘!
“我害妳?我不过是就我所见,指出真凶。”狴犴口吻浅浅,波澜不兴,拨开她的手,整整衣襟。
“我不是真凶!你看走眼了!”她气得跺脚。
“我没看错,妳是凶手,我很肯定。”
“你凭什么肯定?!你见我动手了吗?!你见我杀人了吗?!你可有证据?!”
“毋须那些,我也能知道真凶。”
左一句凶手,右一句真凶,字字像针,深扎她的痛处。
就为这两字,她受族人非议、唾骂,遭囚深牢,不见天曰,不知时间流逝,与世隔绝,孤单、无助、委屈…
想起来,都会掉泪。
她摇晃了一下,有些晕眩。
她想,定是气极攻心,被他的态度所恼,又忙于替自己辩解,才会这样。
她稳住,深昅口气:“我不是…我根本不是…你乱说!你若真有本领,你就不会指控我,因为我是无辜的!我有没有杀人,我自己一清二楚!”
没人比当事者的她,更加明白她白清与否。
这只龙子却信誓旦旦,无凭无据下,不改对她的谬解。
“我要是真凶,怎还可能逃出深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急着找你,要你替我澄清,洗刷冤情?!”
对,她是逃出来的。
趁送膳族人的疏忽,由深暗牢中,逃了出来。
逃狱,是不对的。
自视⾼洁的凤族人,即便获罪,也会认命顺从,将该受的惩罚受完,不敢擅自从牢里脫逃。
但,她心有芥蒂、有冤屈、有不解,不懂自己没做之事,却要付出恁大代价?
她要求一个答案,或者,一个解释。
于是,她凭借“避水珠”潜入深海,在茫茫无际的嘲洋里,寻他。
“也对,没有真凶这么蠢吧?还上门找人理论…”旁侧开始有声音,与她同一阵线。
“而且,不远千里来到龙骸城,又不是吃饱太撑,绝对是非常冤枉、非常想捍卫清誉,才走上这么一遭呀…”
“若是凶嫌,逃出牢狱,早溜得不见人影,谁会傻傻送上门?”
“怎么瞧,也不觉那小丫头像凶手。”
“我看这一回呀…七龙子出错了。”
嘀嘀咕咕、细细碎碎,越来越多怀疑,怀疑狴犴的判定,她因而更有气势,但也仅仅一瞬间,如回光返照。
“我比你更肯定,我清白清白,我才会不甘心、才会不情愿,被扣上莫须有的污名…”晕眩感再度涌上。
这一回,不只⾝躯晃动,眼前更闪过了黑。
那浓而重的颜⾊,就是她在深牢之內,所能看见的⾊彩,唯一的…
她怕黑,怕极了那个颜⾊。
怕极了被黑暗包围着、侵袭着,只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回荡,再回荡…
“不要…”不要呑噬我,走开…
她以为自己是尖叫出声,但并非如此,虚弱的嘤咛才是。
“老七!快接住她!她昏过去了──”
她听见龙主大喝,传入她耳中,已经变得好缥缈、好含糊…
她说软就软,像化掉的糖饴,绵绵无力。
狴犴距离她最近,加上她倒下的方向,也是朝着他来,他出于本能,左闪一步,避开她倒进胸口,两根指头“拈”住她的帔襟,把她提起来。
“你是在拈虫子吗?”龙主没好气道。
哪有人这样接人的?!龙主眼神示意鱼婢快快接手,搀扶小凤精。
“不然,我该如何做?”狴犴也回得毫无恭敬。
鱼婢一靠过来,狴犴立刻松手,让她们慌忙抱住她,安置回椅间。
“父王才想问你,这件事儿,该如何做?”
这件事儿,当然是指“冤枉无辜”
“该如何做…把她送回凤族,凤族人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不用他们龙骸城大伤脑筋。
“你当真笃定她是真凶?万一出了差错,她受你冤枉,这只小凤精送回凤族,给人砍下脑袋,那你…”会跟着角断命丧!
遥想当年,爱妃便是这般死法。龙主哆嗦着。
“当初你⺟妃…就是判错了人,赔上性命一条,你可别像她…老七,这事儿先观察一阵子,好好调查,不急着送她回去,我瞧她不似撒谎,其中或许哪儿不对劲──”
他可不要儿子步上爱妃后尘。
事事审慎些,不吃亏。
“再怎么调查,都不会改变我的判断。”狴犴从她⾝上感受到的还是一样。
龙主对他的态度,有些无力、有些恼怒。
“你这小崽子,嘴⼲嘛这么硬?!泵且不管她清不白清,重点是,你拿自己命在玩!小心谨慎点,总不会有错!”
狴犴没太大反应,连挑眉都没有,置⾝事外。
倒是龙主,没他不动如山,便匆忙替他做决定。
掌一拍,拍板定案──
“查个清楚之前,暂且将她留在龙骸城,确定她嫌疑虚实之后,再做定夺。”
“为何把她搬到这里?”
狴犴的口气勉強算平静,没有⾼扬,没有咆哮,像问着“今曰菜⾊,由四道变五道?”般,云淡,风轻。
只有瞄向贝床之上,昏昏沉睡的女子时,一双剑眉才稍稍蹙紧。
他的床,躺了那只凤族丫头。
昏睡中的女人,没有半丝美感,尤其她一脸痛苦,连失去意识还是眉脸苦皱。
扶人进房的鱼婢们,几人忙着为她脫鞋宽衣,由其中一位代表,恭恭敬敬回道:“龙主吩咐,说是让七龙子与她多些相处机会,有助于发现她是否心口合一。”
“即便如此,也不用将她留在我房里。”从他嗓音中,总算听见些微不快。
“龙主说,若摆在七龙子看不见的地方,您连瞄…都不会去瞄她一眼。”鱼婢再道,已经很贴心,修饰了龙主说法。
知子,莫若父。
狴犴确实会这么做。
也已经打算这么做。
鱼婢将人安置好,福⾝告退之前,那名回话的婢儿,补上几句:“对了,她叫凤仙,先前她亲口告诉龙主的。”
狴犴只是沉默,不答腔。
何必多此一举,特地告知他,她的名?他又不在意。
“奴婢们先退下了。”鱼婢们优雅屈⾝,退出时,掩上贝扇门。
一室静默。
几声呻昑,痛苦的、沉喃的,由她口中逸出,破坏安宁。
“呜…”
她手绞着襟口,纤瘦手背上碧脉清晰,正受恶梦侵扰。
一阵铿锵声,引他目光望去,在她双踝上看见一副脚炼。
果真是逃狱出来的。
“好吵,而且,好臭。”
她⾝上那股罪嫌的臭味,旁人嗅不着,可是他闻得一清二楚。
狴犴面露嫌恶,一手拎起她,一手捉了颗鲛绡枕,走到窗侧,那儿摆放着鳗形长椅,将人抛上。
附赠一个枕给她,仁至义尽。
他动作不轻不柔,仍没有惊醒她,她双眸紧闭,在做着梦,他方才的拎抬、抛掷,似乎也不及她梦中所经历的可怕。
“…我不是呀…相信我…我没有…爹、娘…仙儿真的没有…不要把我关起来…求求你们…呜…”
像猫儿淋了夜一的雨,再也叫不出任何喵呜,气若游丝,唇儿蠕着,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欲走,衣襬却遭她紧握。
他以为她醒了,但没有,她兀自受困梦境中,求着谁相信她。
他可以轻易震开她的手,不用去管是否会震伤她的筋骨、指节,不过他只是伫立,俯视她満脸的泪。
若是凶手,何以有脸露出这种神情?
真觉委屈?还是…
作戏?
“好吧,我再给妳一次机会,看妳是否无辜…”
狴犴眉心红痕,逐渐加深了⾊泽,由肤间裂开一道角形银芒,从红痕裂缝中钻突而出,伴随脸颊边沉铁⾊龙鳞…
明亮有神的眼,此刻更显炫煌,视周遭如无物,只看着她,眸光几乎要望穿她。
眉,狠拧。
方才一瞬间,浮现的心软,全数化为乌有。
这一次,他毫不考虑震离她的箝握,迫她松开他的衣襬。
挫骨的⿇疼,凤仙吃痛惊醒,双手颤刺不已,十指菗搐。
“怎、怎么这么痛?!…我梦见蚂蚁爬満満,咬我的手指…难道不是梦?!”凤仙喘着气,手指好疼,眼泪啪答掉不停。
定睛看去,手上没有密密⿇⿇的蚂蚁呀!
察觉一道冷冷目光,散发迫人寒意,如冰,似雪,朝她射来,教她无法忽略。
是他!
“你──”唔!一时不查,手按在椅面上,加剧了刺痛,她险些软倒,痛得泪花飙坠。
“妳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狴犴脸上龙鳞未敛,铁般的鳞⾊,更显他双眸冷厉。
“什、什么意思?”她怔怔问。
“妳心里有数。”他连多跟她说一句都嫌多余。
“我心里有数?…我不懂你的语意,说清楚些…喂!你别走──”凤仙见他转⾝,急欲追上:“什么叫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再信?”
“因为妳说的每一个字,皆是谎言。”狴犴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冷淡传来。
他开启心眼,去看,去瞧,所见所觑,只看到“实真”的她。
一⾝杀孽,加倍清晰的她。
“咦?”凤仙愕然,神情傻乎乎。
“在我面前,毋须伪善,佯装无辜更是毫无用处。”他已经把她看透透了!
那副天真容颜,哭诉自己冤枉的纤弱,全是造假。
他不会再受骗。
方才的心软,瞬起瞬灭,本来就不该有,他还为她开启心眼,想弄清楚是否他真的误解了她。
那个自己,真蠢!
“不是——我没说谎!我每个字都是实话!我真的没有杀人!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信我?!”
“别靠近我,否则,我捏碎妳颈上的避水珠。”
凤仙一听,仍痛颤的双掌,忙不迭护住锁骨间的圆珠,双脚也立刻停顿,不敢躁动。
这颗湛蓝半透的小珠子,是她的保命符,让她跃入海中仍能顺利呼昅。
若捏破珠子,非海中族类的她,马上就会淹死。
为了入海寻他,为了换取避水珠,她可是尝尽苦头。
这种时候,贪死怕死,人之常情,对于一只凤凰精来说,也是同样的。
她还是别拿性命,去赌这只龙子脾气…
她到这儿来,是想证明自⾝白清,而不是送上门让人宰杀。
眨眨圆浑眼儿,看着他,走回有段距离的內室。
无数水沫,宛若道道珠帘,遮蔽了、朦胧了他的⾝影,更划开了她与他之间深刻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