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的声音在一瞬间静止了。
似乎生怕惊扰了楼层的主人一般,这些金属质地的小精灵立即噤声,杂乱无序的叫嚷声被封印在无边的夜⾊中。我有些不安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又忍不住小跑两步,走在莱恩维特的⾝边。这座塔太过神秘,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
那些⾼大到需要人仰视的书架,在烛火的映衬下,投影出怪物似的影子。它们乍一眼看上去并无明显的区别,然而仔细去观摩,却能找到其中的一只,有着更诡异一些的形状。我这才意识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紧靠着书架,就好像要完全融合在一起。
一袭曳地的玄⾊衣袍,大巨的兜帽,从侧面看大约遮挡住了对方直到鼻梁的大半张脸。那个人影显得有些纤弱,他…或者是她,正十分专注地整理着架子上的书籍。神秘人白瓷一般地手指,如同捉住瓣花上的蝶翼似的,捉住一本精装书籍的书脊。烛火的阴影跳跃在他的指尖,岁月便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旁绕过去。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些人,他们在做某件事的时候,你只觉得好像这个场景能够跨越时空,就这样亘古不变地留存下去。眼前这个“图书管理员”一样的人,似乎可以一辈子重复着将书籍分类存放的动作,只要他不厌倦,看的人就也不会厌倦。
无论是我还是莱恩维特,我们两个都只能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这个人做完自己的事情。终于,他放下⾼举着的手臂,黑⾊的宽袍立刻遮盖住了那人纤细修长的指尖。对方低垂着头颅,使我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而越是这样做,我就越忍不住要侧过头去窥视一番。
“欢迎你们来到这里。”纯正动听的大路通用语,低沉悦耳的男子音调。
“阁下就是狄瑟的塔主吗?”莱恩维特主动向对方点了点头,这是他表示认同和尊重的惯常动作。
“塔主?吾不是,吾只是一个普通的司书罢了。”
听到对方如此自称,我不自觉地挑起眉⽑。且不说“吾”这个指代词在整个句子中显得那么诡异,就好像是一定要強调什么一般;单看“司书”是狄瑟特有的官职,并且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可谓是一个闲职小吏的称谓。他们通常负责典籍的保管、修补,偶尔也会加入地方志的考察与编写。而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上属于人类的气息极其微弱。
相信吗?每个人的⾝周都存在着自己的气场,越是強大和*明确的人,这种气场范围和影响力就越是明显。这就好比是在乘坐电梯的时候,我们会因为⾝边有人而感到不适一般,因为我们自己的气场被人入侵了,所以才会有缺乏全安感的认知产生。而眼前的这位“司书”如果不是走到他的面前,就很难被人察觉他的存在。
“远道而来即是客,二位不如与吾坐下慢慢聊。”他侧过头来,向我们示意一旁的大巨桌子和周围的两张椅子。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司书弧线美好的下颌,从黑暗中露了出来。我几乎像是个痴汉一般想要伸长了脖子追着看。
“咳,多谢。”莱恩维特注意到我那□裸的“垂涎”眼神,便轻咳一声打断了我的念想。在我还为此脸红的时候,他便已经为我拉开其中的一张椅子,然后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看到莱恩维特站在我的⾝边,司书也颇为大方地在桌子对面落座。“已经好久没有人来到这里了,不介意的话,请不要太早告辞。”男人依然不愿意露出自己的面容,他如同叹息般诉说着这样寂寞的请求,让我几乎忍不住要点头应下。
依照传统东方的水风学说,这样一座⾼塔是不祥的。它屹立在坐南朝北的位置,即使是曰轮当空,窗內也不过是一片浓墨般地阴影。它是一个大巨的封印,是一个法阵,里面存在着永远也逃不出的孤独的灵魂。
“我们今晚贸然打扰,实际上是有事相求。不知道阁下是否知道治疗断肢的方法?”莱恩维特单刀直入地打开了话题,我有些诧异对方并没有从“阻止狄瑟皇帝出兵”这个命题开始谈话。
“什么样的断肢?”
不等莱恩维特示意,我便开解了右边的衣袖,一边将布料摞直肩膀,一边掏出了怀里揣着的铁青⾊断臂。“大约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是刀伤。伤口平整,也没有发过炎。”我的语音平稳,就好像断臂的人根本不是我。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当面前的这两个人同时将视线集中在那丑陋的创面上,我內心升腾起的那种难过有多么的強烈。这道伤口是我最不愿意展露人前的东西,不仅仅是因为这种畸形的残缺;还有心中那跌入尘土里的骄傲,我曾经在生死边缘挣扎时的狼狈…简直不堪回首。
“已经治不好了。手臂虽然在物质层面保存完好,但是间隔的时间太久,里面的活的物质已经消弭殆尽。”司书观察了一阵之后,便十分肯定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光是理解这句话就花费了我一分钟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哭出来了——这样的结果要我如何接受?
“肯定没有办法么?有没有什么替代品可以弥补原本右臂的作用?”
“凭借我个人的能力,除非把你的手臂现切下来,然后续接在她的肩膀上。形态上的问题不难解决,关键是活性不能缺失。”
虽然司书只是随便打了个比方,不过我却发现莱恩维特是真的在考虑这么做的可行性。我有些惊恐地想要出言阻止对方的狂疯举动:“团长!虽然他说没有别的办法,但是不一定就真的没有。这种事情我不着急的,反正这么久也已经习惯了…您可不要想不开啊!”骗人的!如果可以,我想现在就接上新的右臂,管他是谁的。但是…如果是莱恩维特就不行。如果是他的右臂,我是坚决不会要的。
“这话不对。这里是狄瑟的书塔,囊括了这个家国自诞生之始的所有智慧,而它们全都在我的脑中沸腾。如果说我也没有办法的话,你们就可以⼲脆放弃了。”
“现在吗?”莱恩维特平静地询问道,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打算。此刻也只等司书一声承诺,就可以当场用自己的长剑,斩下自己的右臂。他不是说着玩的,我知道。
“现在就可以,我能将它严丝合缝地接合上。”
“团长!”
“没关系,我答应过要帮你解决右臂的问题。”
“我不需要你来解决!团长…您冷静一点!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没有右臂也不要紧。团长您可是一名骑士,没有了握剑的手怎么行?!”我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依旧要比莱恩维特矮上接近两个头,然而如果是为了阻止对方,我简直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衣领劲使摇晃。
“我承诺过的。”莱恩维特微笑了一下,他的嘴角上扬,眼神也变得十分柔和。他的右手落在我的肩膀上,就好像给自家宠物顺⽑一般。“我自愿的,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他这么说着,然后真的子套了腰间的配剑,然后将剑柄递交到自己的左手上。
“团长!”我几乎是在用哀求的语调试图令对方回心转意,我死死地握住对方的左手。因为无法想象那样的莱恩维特·埃尔维斯,他还有必须要亲历的战斗在前方等待,仅仅是为了我的话…仅仅是为了我而令对方失去力量,这种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司书沉默着坐在桌子的后面,我心中不免埋怨对方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要知道莱恩维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尤其是事关对方骄傲的事情,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令其改变主意的。这一点我们很像,所以我懂得的。
“你会断臂这件事是我的责任,从你的气息消失在典伊时,我就有这么告诉过自己。请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莱恩维特拂开我的左手,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面前的这个骑士⾼举起手中的剑,就如同正面对千军万马,而不是仅仅为了自残。
我觉得有些悲哀,而且万分气愤:到头来自己还是必须依靠别人的力量生存吗?!从来到游戏开始就是这样,如果没有这些人在一旁帮助我,就一定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而遭受挫折…我不想这样,正因为不想成为多余的人才如此努力。
“别开玩笑了!”我大声朝莱恩维特吼出了自己內心的话,也无暇顾及外面的铜铃,因此发出了混乱的声响。“如果以为什么事情都需要莱恩维特来承担,那你就太傲慢了!我们不是骑士团这个名号所附带的累赘,我们…我应该是你的力量啊!”
我将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说出这些话耗去了我全部的力气。我強撑着睁大双眼看向莱恩维特,即使眼角随时有可能分泌出泪水。在确认了对方暂时被我的气势震住了,并且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再做出自残的举动。我从怀里手忙脚乱地掏出差点被自己遗忘的那个小药包——那是我在北境千辛万苦取得的“安贞提亚”原本用于治疗兰蒂斯女王陛下的万能药剂。
“有了这个行不行?有了安贞提亚就可以接上这截断臂了吧!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我们就走了,你就一个人呆在这儿吧!”因为思维混乱的缘故,我似乎用上了砍价时的口吻,这在面前两个男人的眼中,八成就和小女孩的撒娇一般可笑。但事实上,我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在说这样决绝的话。
“可以了。”
“…”早,早说嘛!害得我好像对不得了的人说了不得了的话…TAT
我有些不安地将视线投向莱恩维特,对方在看出事件还有解决的余地之后,也将长剑收归剑鞘。他回应了我小心翼翼生怕惹怒饲主的眼神,然后用异常认真严肃的口吻回复道:“对不起。如果我的态度带给你这样的感觉,我以后会改正的。”
“不不不,团长大人我错了请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莱恩维特再没有把过多的精力放在我的胡言乱语上,他回过头望向好整以暇的司书“有把握么?需要多长时间?”
“单纯续接只需半个时辰,但是还要再观察一阵。理论上没有失败的可能。”司书看了一眼莱恩维特,然后补充道:“你可以先回去了。”
“团长您先去忙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完成。”这种程度已经不是一个团长应当负责的领域了,我很感激对方的恩情“谢谢您。”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莱恩维特听从了我的建议,我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撩开系満铃铛的红绳,然后消失在回旋的楼梯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尽管对方的⾝影还是一如往曰般稳重,而此刻则又多出了缱绻温柔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艾斯对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犯花痴,不知道团长大人內心有什么想法XD。下一章艾斯就是“完整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