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人望之却步的眠绯冢上,有着遍及整座山头的艳红花海,在冰冷的风雪中傲然绽放。
朵朵大硕的红花相连而成一片刺眼的红,皱波状的瓣花卷曲外翻,露出中心的细长花丝,花朵下方不见半片绿叶,空中隐隐飘散着一股腥味,提醒着人们千古不变的道理──美丽的事物总是潜蔵着危机。
只见一阵寒风吹过,如波摆动的花枝间除了一层薄软的积雪之外,还隐约露出了几许森森白骨,令原本如仙境般的美好景致顿时变得阴森诡谲。
一朵朵看似无害的美丽花朵,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危险性。它用美艳的外表迷惑着不知情的生物;醉人的花香带着魔魅的毒性,轻则昏迷,重则长眠不醒,让一个个受诱而来的猎物沉睡于无法苏醒的美梦之中,化为它绽放美丽的养分。
不带痛苦的死去,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艳红的花海中伫立着一名白衣女子。強劲的山风拂过,将她一头醒目的赭⾊长发翻飞至空中,与地面不断摇摆的红花互相辉映,连她那⾝白⾊衣裙也恍若沾染上了淡淡的红。
花海的正央中有着一方被雪覆盖的土坟,无碑无名。女子站在土坟前,面无表情地注视那座隆起的坟土。
良久,她无声一叹,淡然拈下一抹红瓣放入口中,任由酸苦的涩味自舌尖扩散,逐渐化为一股血的腥味…
——除了这片冰封的天地,世上再也无处能容得下你,你是无法见容于人前的存在…
——你记住,红儿,不要相信任何人,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们全是将为娘逼迫至此的畜牲,每一个都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取你性命。
——一旦对人交付了信任,待你转过⾝后,等待你的就只会是遭背叛的万丈深渊,以及至死也不得解脫的懊悔…
昂首感受迎面而来的冰寒风动,她合上眼睫,默然不语。
一支支随风摆动的红花都像是在呼唤她。存在娘心中的仇恨太深、太广,一如这缠绕着腥血味的朵朵红花永无止境地扩张蔓延,⾝处其中的她却过于渺小、薄弱无力…
徐然睁眼,她紧握蔵于袖中的一方木牌,心里有了决定。
“秋姐姐。”一道银铃般的唤声自她背后响起
她回首,就见一名约略小她两、三岁的少女,丝毫不惧地踏入这片危险的花丛中,来到她⾝后一尺外的距离停下。
秋彼岸皱眉望向来者,眼神中有着明显的责备。
“别担心,花毒近不了我⾝的。”寒若冰不以为意地扬笑。
秋彼岸徐缓垂眸睇向若冰的周围,只见一朵朵不畏寒风冰雪的娇艳红花竟因不知名的冻气结成了根根冰柱。
循着她的视线,若冰低头看着自己的杰作。
“瞧,我已经能够控制到这种程度了呢。”尔后歉然道:“只可惜秋姐姐的花了…”
她淡然一笑,表示不在意。
“那个…秋姐姐,你要离开了吗?”
她犹豫了会儿,默然点头。
“你会回来吧?”若冰面带不舍地望着她。
她表情略显为难,沉默依旧。
“我会替你看顾好这片赤艳,不会让人有机会破坏它,所以…”若冰努力把眼泪眨回,不在她面前落下。“请你一定要回来,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好吗?”
望着若冰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她迟疑了。
“秋姐姐…”
静默片刻,回首睇向隐匿于花海中的土坟,她微乎其微地颔首。
她,会回来的…
即使回来的,也许只剩一抹孤魂…
万白山头一点红。只要前往北境山脉,任谁都能一眼认出眠绯冢的所在。因为眠绯冢上的红花是全年绽放,没有花季之别,以致于那抹红艳一直存在着,不曾因为季节更迭而消失。
所以,一旦踏入北方境界,只消抬头瞄一眼北境山脉,必能看见那花妖所占据的血⾊山头…
孙独行默然直视眼前那绵延数千里的⾼山峻岭,默然看着那成片白皑无瑕的山峰──
没有半点红。
怎么回事?
如今已近舂末,距离初舂融雪已有一段时曰,即便是终年白头的北境山脉,山上的积雪亦会随着时节变化而有所消退增长,就算那片红花意外遭逢厚雪覆盖无法显现,现在也该要露出头了吧?
或者,是山的那一头起了什么变化?他不由得蹙眉沉思。
踏入早已空无一人的废弃村落,一间间塌倒腐朽的屋子,除了几只脑袋昏沉、行动缓慢的老鼠聊胜于无的四处觅食外,没有一只飞禽走兽胆敢在此筑巢栖⾝,真跟死气沉沉的坟场没两样了。
他抬头环顾四周,想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然而,除了确实感受到迎面扑来的淡淡香气之外,似乎就没有其它的了。
不死心地信步探查了好一会儿,他蓦地顿足,俯⾝拾起脚边的一抹艳红。
微带香气的红⾊瓣花…
半眯着眼,孙独行昂首望向前方山头。
既是没找错方向,那为何他眼中的山巅仍是一片白雪?
垂眸睇向横躺在手心的蜷曲皱瓣──瓣尾略⼲,但端部仍饱含水分,应是才脫离花株不久,加上不住随风而来、笼罩这村子久久未散的香气,在在说明了那片传说中満山遍野的红花不仅尚未死绝,甚至应该比当年更为茂盛才是。
既然如此,那为何距离如此之近,他仍是瞧不见那座传说中的染血山头?
该不会…
沉思良久,他缓缓从行囊中取出一只黑⾊小盒,准备将拾获的瓣花收起,刹那间略微一顿,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观望了下。
…是错觉吗?
刚刚,似乎有道视线紧盯着他不放…
一道白⾊⾝影悄然无声地隐⾝在某间破屋的墙后。
应该…没被发现吧?漠然神⾊中隐隐浮现一丝微恼。
她太大意了,本以为所有的村民都已经搬离此处,在踏出北境之前应该不会遇上任何人才是,岂知…
话说回来,那人又是谁?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曾居住此处的人,反倒像是在探查什么…
探查…她吗?淡漠眸心闪过一丝冷然。
虽说久居山巅,对于所谓的世事变化她全然不知,但由于不时会有试图闯入山中誓言杀她却反死于她手中的人,让她多少从那些人口中得知自己遭人影绘成歹毒花妖一事,甚至还有人发布悬赏,只要能够确实消灭她便可获得天价赏金;就算失败,只要能得知她的弱点或其它相关报情,亦可得到一笔可观报酬。
她的命竟是如此值钱呢。秋彼岸自嘲地轻勾唇角。
他也是觊觎赏金的其中一人吗?
悄悄地,她从颓圮的土墙后方探眼窥视,只见那人收好方盒后,便毫不留恋地转⾝离去,完全没有入山的打算。
她回头望了眼白雪的山峰。他之所以会放弃入山,是因为看不见红花所在的缘故吧?
若冰体內封印着一块千年寒玉,一旦能够自由操控其中的冻气,甚至能够唤出霜雪制造幻象。
为了避免她不在的这段时曰让有心人循着红花入山,若冰利用寒玉的冻气罩住整座山头,并以积雪幻象掩盖住遍野的艳红,虽然无法阻止花香飘散,但在没有花红的引导下,就算有人欲強行闯上山,多半也会在山径半途一觉不醒。
眼下她该在意的,是前方那个人。
从他小心翼翼收起那片瓣花的模样看来,大概是打算拿那残瓣充当报情换取赏金吧。
那么,他现在是要前往那人的所在地?只要跟在他后头,就能见到那个不惜砸下重金也要取她性命的人…
没有多余的犹豫,秋彼岸立即无声无息地提步追上。
会是谁呢?
入夜后,未出北境的孙独行随意在荒地中露宿。背倚挡风的巨岩,双眼专注于眼前的火堆,外表看似悠闲毫无防备,其实全⾝的五感一直处于警戒状态。
他知道有人打从他离开那座废村之后便一直尾随在他⾝后,可该人的隐息功夫十分扎实,戒心也強,稍一不留神便会难以捕捉对方的存在,令他无从臆测起对方的⾝分,也无法得知对方的意图。
近年来“毒手神医”的名号在江湖上逐渐广为人知,给他带来了不少⿇烦,尤其是专长以毒制人的几个门派和魔首,在多数独门毒方被他解破之后,更是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却因为有所忌惮而不敢随意出手,只能趁他不留神之际暗中使出下三滥手段…虽然没有一次成功。
可现下尾随在他背后的⾝影,除了保持一定的距离之外,一直没有其它的行动。
既非来灭口,也非来求医,那会是为了什么原因、什么理由?
瞬间,轻拂而过的夜风令他蓦然一顿,打断了他脑中紊乱的思绪,不由得将所有的意识专注于那抹乍然掠过鼻尖的香气──
这气味…跟笼罩村子的香气是同一种!
虽说他在村子里头待了好一会儿,⾝上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花香,但那仅是微乎其微的份量,现下早已消散得差不多了,所以香味不可能是来自他⾝上。
那么,此刻的花香又是从何而来?
虽说香气极淡,却不致淡到足以教他忽视的地步…
徐然,他的眼底掠过一抹精芒。
…有可能吗?
难道,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将那传闻中的花妖给引下山了?
秋彼岸蔵⾝在距离孙独行不远处的乱石阴影中,愈是观察他,她眉间的褶痕愈是加深。
不大对劲…
一般而言,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即使只是昅入少量花香,亦会无可避免地出现倦怠症状,进而松懈戒心;可那人明明在村里待了好一会儿,却一直不见有任何异状,虽然他看似漫不经心,但对周遭的警戒却未曾松懈过…
换言之,他察觉到她的存在了吗?
突如其来的嘈杂声猛然打断她的思绪,令她不由得凝神朝前一望──
怎么回事?
只见刚才明明只有他一人的营火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五名彪形大汉,一张张脸上全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一股倒胃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略微思索了会儿,秋彼岸选择继续蛰伏暗处,不动声⾊地观望。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毒手神医’孙独行吧?”
闻声,孙独行抬头望向来意不善的五人,淡然一笑。
“正是孙某。不知诸位有何要事?”
“没什么,只是久仰孙大夫那夸口能解天下万毒、没有任何毒物能够难得倒你‘毒手神医’的本事,正想前往拜访见识,没料到竟会在此巧遇孙大夫…”领头的大汉嘿嘿一笑。“看样子,孙大夫应当是冲着眠绯冢的花妖而来吧?那么,想必现在应是已经有所收获,准备打道回府了?”
孙独行客气一笑。“是,又如何?”
“喔,可见孙大夫此趟北方之行收获颇丰吧?不知能否与咱们兄弟分享一下成果呢?”五人眼中的贪婪之⾊明显可见。
“分享?怎么,原来诸位也是习医之人,欲与孙某一同研究这花妖之毒的解毒之方吗?”
“嘿嘿,你就别装了吧!白城郭府的当家为了消灭那只花妖,不惜砸下重金广召各路好手一事,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惜至今真能闯进山头的没几人,就算成功入山,也不见人有命回来。不过…”领头的大汉使了个眼⾊,其它人会意后分别朝旁围住孙独行,堵住所有可能的逃脫之路。“江湖上也有传言,除妖行动之所以会至今毫无进展,乃因鼎鼎大名的‘毒手神医’未出手相助之故,倘若孙大夫愿意帮忙对付这只歹毒难缠的花妖,还怕不手到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