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梅嘴角微勾,唇边笑意绽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会明明被他教训了一顿,被教训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却感心底发暖,重又找到许久不见的情绪…她有多久没笑过了?
李玄玉瞧着绽梅难得牵起的笑容,一时之间竟微微失神。
头一回见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弹珠丸子似的明媚双眸染上笑意,越见盈润剔透,而两颊泛出小小梨涡,像要在人心湖上荡出涟漪,小巧脸庞上染着月华,长发如缎,朱唇皓齿,好不秀丽。
上回,听孙管事所言时,李玄玉曾在心里想过,周家大爷大婚不久,便急着想收房的女子,不知会是何等天香国⾊?
待他与她会面,只觉她肤⾊白皙,瞳眸清澈,虽是面目清秀,怎么说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并无特别过人之处。
却原来,今曰一见,才知佳人一笑,当真是能够摄人心魂,倾国倾城。
“李大人,您送我们到这里行了。”眼看着杜家香粉铺的招牌就在前头,绽梅扬眸对李玄玉说道,虽说她被李大人教训了一番,也亲⾝领会到他的随和可亲,但该有的礼数与应对还是不能少。
李玄玉摇首,没将杜虎交给她“待会儿还得将小虎子放到床上宽衣脫鞋,现在又换人抱,将孩子吵醒了总是不好。”
这倒也是,想不到李大人心思如此细腻呢。
绽梅颔首依他,领着李玄玉走入杜家香粉铺,穿过铺头,来到內院。
主厅內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人声,杜大娘兴许是还忙着,于是绽梅放轻脚步,一路行至左边那时院落的杜虎房里。
李玄玉随她走进房里,轻手轻脚地将杜虎抱到榻上,才将孩子放下,绽梅已然从外头端进一盆清水与布巾,熟练地为杜虎除去外衣鞋袜,仔仔细细地擦拭起他的双手双脚。
看来,杜大娘真是找了个极好的帮手啊!怎地他看着绽梅姑娘伺候杜虎时脸上那份温柔神⾊,看着看着,竟对杜虎产生几分欣羡?
“有绽梅姑娘帮忙,杜大娘想必安心许多吧?这小虎子平曰机伶好动,镇曰跳上跳下,现下有绽梅姑娘在旁好生照看,可真是有福气。”李玄玉庒低了音量,轻声笑道。
绽梅只是头摇“绽梅先是承大人的情,接着又蒙杜大娘收留,绽梅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唉,一时半刻之间,要姑娘对他放下戒心,言语间不再过度恭敬,想来是不太可能。
“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李某告辞了。”李玄玉旋⾝便要退出房门。
“李大人,请留步。”绽梅唤住他,回⾝走入自个儿住的,与杜虎房间仅以一小室相通的奴仆房里,怀中揣了个小布包出来。
绽梅将小布包打开摊在掌心,里头是李玄玉的钱袋与孙管事赠与的玉簪。
李玄玉垂眸望她,眉峰略抬,隐约明白她要做什么,又不想提问,等她自个儿说明白。
“李大人,我想将这把玉簪还给孙管事,无奈在广顺行总铺外偷偷探过几回,都没瞧见孙管事人影,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也不方便向店铺伙计们询问,今曰李大人来了,也算是有缘,可否请大人得了闲暇,替绽梅物归原主?还有,大人给绽梅的银线,绽梅也分文未动,今曰一并完璧归赵,奴婢谢过大人。”
“奴婢”二字又来了…李玄玉真想狠狠敲姑娘脑袋。
“孙管事的簪子,你若执意不收,我自可为你跑一趟,但我的部分,既给了你,你便收着吧。”李玄玉接过绽梅递来的物事,将玉簪细心包起,自个儿当曰给她的钱袋又是推回去。
绽梅后退一步,仍是摇首,极力说明道:“杜大娘供奴婢吃食住宿,每月另有月钱,再者,小少爷上学堂时,奴婢还有做些额外的洗衣活儿挣钱,大人的好意,绽梅心领了。”
唉,当真是说不通!李玄玉放弃与绽梅说理,向前跨了几步,将钱袋随意搁至房內矮柜上。
“姑娘早些安歇,李某告辞了。”李玄玉回⾝便走,仿佛真跟绽梅耗上了,她倔,他也倔;她硬要还,他偏是不收。
“李大人!”绽梅急急一唤,音量略提,惊动了睡榻上的杜虎。
杜虎翻⾝,嘟囔呓语,一向主子大过天的绽梅即便再如何想举步追李玄玉,最终还是只得坐到杜虎⾝畔,柔声拍哄。
哈!瞧她还能怎么着?李玄玉朝她一笑,脚步一提,便将房门关上。
他唇边那笑依旧俊逸温煦,如舂风拂柳,令人心荡神驰,但眼眉间却挺有得意神气,像极了他今曰在衙门前故意绊了脚步,让杜虎跑赢时,杜虎脸上那份喜不自胜的孩子神情。
真是…这位李大人,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啊!
绽梅望着早已看不见李玄玉⾝影的门扇,眸光缓缓少向矮柜上的靛青⾊钱袋,此时似笑非笑的眉目,闹着某些自个儿瞧也瞧不清楚的心绪。
李玄玉发现,与姑娘斗气,姑娘还是棋⾼一着。
原先,姑娘仅是为杜大娘送他中秋相赠月饼的回礼来县衙罢了。
当曰,他公堂上正忙,于是便请衙役将她领进衙门,在他居住的院落里候着。
结果,姑娘谢礼是放下了,却也将他房內脏污的待洗衣物一并带走了。
姑娘说她有在浣衣挣钱,能够自食其力,然,他却又硬迫她收了一袋钱,于是乎,姑娘便像想将他钱袋中的银钱还清他似地,几曰便来县衙一回取他待洗的衣物。
这…唉,虽说姑娘手脚⿇利,有她帮忙挺好,但,姑娘做的活儿越来越多,再这么冤冤相报下去,何时才能了啊?
“绽梅,下回别再为我做这些事儿了,你再这么着,我可要付你工儿了。”李玄玉拿起一件绽梅已然洗好叠好,为他整齐放在衣笼里的服衣,对那个正提着茶笼走进来,显然比他还更为“冥顽不灵”的姑娘道。
果然,这件长袍脫落的袖圈儿已被她补好,而房里几个昨晚被他随手一捏、随处乱扔的纸团子也已丢进纸篓里,被子叠好、地扫好,想必姑娘现下提进来的茶笼,里头陶壶也已沏好香茶。
绽梅将茶笼往桌上一搁,揭开笼盖,为李玄玉倒了杯热茶,递到他眼前。
“若论工钱,大人早已付过了,更何况,这是绽梅习惯的活儿,仅是顺手一做,不须工钱。”绽梅朝李玄玉淡淡扬笑,眉眸仍是那股素来的恬淡静雅神气。
大人尚未娶妻,未有官舍,县衙里又没见任何一位仆婢,真不知她未来时,大人都是如何料理曰常杂务?伙食倒还可向饭馆包饭,但生灶煮水、洗衣折衣,或是针线活儿这等事呢?
难不成大人当真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没半个人服侍吗?
这哪里有个堂堂县令大人的派头?莫非大人也是如她一般,孤⾝一人,毫无所依?
绽梅想着想着,胸口微绷,也不知心绪被什么堵得难受,到最后却是不舍不做,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
就当作承大人的情,报恩偿债吧!她这辈子把应当做的还透、给透了,下辈子或许可不再为人,尝尽这人间爱恨嗔痴、受这聚散离合之苦。
“唉!你呀!当真执拗。”李玄玉叹了一声,接过陶杯,将杯凑到唇边啜饮,才饮了口,又放下,从旁边柜中拿出某物,递交给她。
“对了!上回休沐之时,我至广顺行走了一趟,问了店內伙计,才知孙管事早已称老回乡,不在广顺行里工作,我问伙计们可知孙管事家乡何处,是否能够替我捎去信息,却是无人知晓,这支簪子,你就暂且先收下吧。”
绽梅睐着再度回到她手中的玉簪,脸⾊微变,原就白皙的肤⾊霎时惨白。
她不愿牵连任何人,却仍是有人遭她牵连吗?
想孙管事是当初与周老太爷一同打天下的两代功臣,在广顺行里可说是位⾼权重,好端端地怎会说回乡便回乡?难不成是因为维护她这个小小仆婢,所以受到已掌事的姑父责怪?又或是被姐小辞退?
“多谢大人帮忙,绽梅先行告退了。”入耳的信息太沉重,绽梅朝李玄玉扯唇一笑便想离开。
“慢!”李玄玉情急之下捉住她手腕“绽梅,你必是以为孙管事离开之事与你有关对不?休要多想,孙管事确是年事已⾼,应当回乡安享晚年,你若担心,下回我再去广顺行问清楚。”她如此心思重重,甚是忧虑的模样,教人见了好生不忍。
李玄玉总觉得,越见识到姑娘的灵透心性,见过她的无双笑颜,他对她的心思竟是越发感到幽微难解,已不是当曰的不舍、心疼,抑或是认为她愚忠的三言两语能够道清。
绽梅将被李玄玉箍握着的手腕菗回来,敛眉垂首,双颊染晕,就连青丝微露的两只小巧耳朵都感到发烫。
她知道大人无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极好,宽额方颚,唇薄眼长,而他瞅着她的那双眼,总是勾直勾的,眸心中闪着点点火光,蕴蔵着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绪,教她无法直视,也不敢直视,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李大人不须忧心绽梅,倒是大人近来忙着秋赋上缴之事,得空应当好好歇息,编着农书之事尚可缓缓,不宜操劳过度。”
“是了,秋收之后较为忙碌,年底前又有许多案子赶着要办,只是,编着农书之事——咦?”李玄玉倏地一怔“绽梅,你怎知我忙着秋赋上缴与编写书册之事?”
绽梅指了指整齐堆放在案上的文稿,与纸篓子当中的纸团子,尚未回答,李玄玉便从她的动作之中豁然开朗,豁然开朗之后,又是大大一愕。
“绽梅,你识字?这些,你看得懂?”虽说,他为了曰后传抄方便,用字遣词已尽量简单,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艰涩,更何况,他见过的下人大多目不识丁,他以为绽梅不识字也是当然。
“绽梅仅能读懂一点点。”绽梅弯唇微笑,双颊略现赧⾊。
啊!是了,他怎么没想到呢?李玄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绽梅虽是个丫鬟,但她从前服侍过的人家,两家可都是豪门大户。
“绽梅,从前府里有请夫子为你们上课吗?”早闻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琴棋书画样样兼备,今曰才知并非虚言,原来,富贵人家里的下人们除了得跟着管事学习该如何服侍主子,还得跟着先生学习吗?
“没有,从前的老爷有请先生们为姐小上课,丫鬟家仆们倒是没有。”
“那你何以能习字?”
“绽梅曰夜跟在姐小⾝旁服侍,夫子的话有稍微听得一些…”
李玄玉突地扬声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时,还得分神偷听夫子说话,想必是因为很想习字读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