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一“芳菲殿”里,容若一个人独坐待天明。
她就着通明的火烛,画了一幅山水,却在清晨天明时,看清了自己笔下的丹青,山不成山,水不成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从来未曾有过的失态,教她怔楞地看着那幅画,久久回不过神。
就这么…在乎吗?
小満几次进来劝主子更衣安寝,却总是被主子忽视而过,几次端茶水点心进来,要主子吃些消渴垫肚,告退之后再进来,会发现那些食物一动也不曾被动过,就静静地搁在原来摆的几案上。
天,渐渐亮了,清晨的雾⾊朦胧,就如同她心上的一片暧昧难明。
她站在门口,望着殿门外似远若近,如置在云烟里的初绽新荷,想今天早上,他必定是从那处宮里让人伺候穿上朝服,就直接上朝议政了吧!
正因为她心里是如此想法,所以,当她看见一尊⾼大的⾝影出现在雾⾊之间,渐近渐明,穿过曲桥,朝她这方向走过来时,她讶异得微启樱唇,一动也不能动,直至那人走进殿门,在她的面前站定脚步。
律韬一脸山雨欲来的阴沉,敛眸看着她,倏地,他抬起子,冷不防地在她的脸上掴了个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让容若傻了好半晌回不过神,他打得不算重,却也不轻,足够让她感觉到脸颊热辣的痛。
“你应得的。”律韬冷硬着嗓音,必须很克制,才能庒抑住翻腾了一个晚上的怒气,这天底下,谁都可以劝他大选秀女,谁都可以要他克尽帝王的职责,雨露均沾,为皇室开枝散叶,但就她不许。
绝对不许!
容若在他的瞪视之下低头,很努力才让自己的神⾊看起来沉静,她知道自己活该被他打这一巴掌,但是,夜一没睡的煎熬,几个时辰不来的胡思乱想,却在被他打这巴掌时,都化成一股辛酸从心口倒腾出来。
她活该。
明知道律韬对她的情深,却因为在生下叡儿之后,想及两位贵人久不得帝王召幸,无子的妃嫔向来就没有好下场,所以在昨天午后,终是忍不住开口请他至少给两位贵人怀有龙嗣的机会。
她忘不掉当律韬听她提出这要求时,那仿佛心口被狠揍一拳的铁青脸⾊,临晚,元济终于从內务府的某个沾尘的角落,找出了盛有后宮嫔妃绿头牌的银盘,让律韬挑选夜里要上哪个宮里去过夜。
他挑了李贵人,昨晚,就歇在那宮里。
容若自知不是个大方的人,从前王爷殿下的⾝份,从来只有她去挑选人,没人能要求她去分享…跟自己睡的人,但…她也是皇后。
“好了,皇上打也打,骂也骂了,时候不早,上朝去吧!”说完,容若闷着头就要往內殿走去,没看见⾝后的男人在她转⾝之后,对她意外的逆来顺受露出一丝讶异失措的表情。
“皇上!谢天谢地,皇上终于是来了!”小満奋兴的叫声在殿门口响起,她捧着要让主子净面的金水盆,见到皇帝就像见到了救星“皇上劝劝主子,主子昨天晚膳就没吃进什么,还一整夜都没睡,如果一会儿再不进些早膳,怕是要饿坏⾝了。”
容若回头瞪了小満一眼,恼恨她这般揭自己的底,脚步没歇地往內殿而去,却在快要跨进隔槛时,被律韬一双有力的臂膀给从背后抱住。
“真的没吃没睡?”律韬俯首,附在她耳边的低沉嗓音噙着一丝笑意。
“不关你的事。”她扭着要挣开他。
“疼吗?”他轻吻了下她已经现出殷红的脸颊。
“敢打就不要心疼。”
“没做。”见她一副委屈复又骄傲的神态,让他忍不住失笑。
“什么?”
“我说,没做,昨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对李贵人做,就在外室的榻上看了整晚的折子,这么说你満意了吗?”
“怎么可能?!”容若吃惊地回头看他,却没及设防地被他偷了个香,儿他一脸得意的笑,让她心里有些气恼。
“怎么不可能?被自己心爱的人逼上另一个女人的床,除了心头一把火以外,能有心情做什么?”说完,律韬就看见她眉间的嗔怨如烟云般消散,颊上微微的浮现晕红,明显的一丝喜意挑上眉梢。
“那…也不关我的事。”容若不愿意承认,但心里确实⾼兴,她从小就受皇子教育,虽重生做女儿家,但男子的心性不改,学不会自古以来女子必要的三从四德,是个男人就不会想把属于自己的人送出去与人分享,除非,是失去了也绝对不会在乎的东西。
“真不关?”律韬才问完,就被她恼得一把推开,看她跨过隔槛进了內殿,他并没有立刻尾随而去,只是淡淡地回眸,问向在一旁伺候的小満道:“昨晚,你家主子除了没吃没睡外,还做了什么?”
“画画。”小満照实答道。
律韬转⾝大步地走进书房里,在书案上看见那一纸墨迹还未⼲透的丹青,他的嘴角几乎是立刻上扬,笑得贼,笑得坏,笑得是无比畅快。
若不是太熟悉容若的运笔,谁会料到这山水不就的一幅丹青,竟是出自曾经名动天下的“静斋主人”之子?
她是在乎的!若不是她在乎他到足以乱了心,动了情,岂会连自己一贯擅长的丹青,都乱了章法?!
律韬几乎是往另一头的內殿飞奔而去,殿外的雾⾊几乎已经散透,天大亮,该是他上朝的时辰,但是,那些大臣及御史们既然敢进劝皇后要广开后宮大门,劝皇帝要大选秀女,那他们就该有心理准备,多候一会儿,等他这位皇帝安抚好皇后,以及想好如何整治他们蓄意破坏帝后恩爱的滔天大罪。
只是此刻,想到容若被他打的那一巴掌,他是真心疼了。
刚才他是气昏了吗?怎么就不得了手呢?
最后,律韬在心里决定,她就算再怎么该打、该教训,往后他都要斟酌着,改用别的方式代替…如果她真的太过分的话,不过分就…随她。
要不,痛在她的⾝上,复还千百倍,疼上他的心坎,岂不更腾折?
后来。
在几年后,一次重阳菊宴毕,李贵人过来“芳菲殿”向皇后请安,谢过皇后的赏赐,以及感激皇后令太子视她与苏贵人为生⾝⺟妃,定省问候,晴雨不歇,李贵人笑昑昑的说起那夜一的事,神情对皇后有羡慕,却无妒恨。
“娘娘这些年来,对嫔妾们的照拂是无征不至,嫔妾铭感五內,只是皇上是真的深爱着娘娘,旁人代不了,那天夜里,皇上气恼娘娘,晚膳没吃进几口,彻夜批折子,却是连一本都没批完,天才透亮就赶着离开,娘娘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得到皇上真心实意的疼宠,其实,说是雨露均沾,妃嫔们都得好处,但真能得长宠者有几人?嫔妾无⼲,得太子视为⺟妃孝奉,已经十分足够,心里反倒庆幸能在无情帝王家里,亲眼看见皇上与娘娘的恩爱长随,祈愿自己积善百年,能有一世,如娘娘的福气,得一心人钟爱厮守…”
那曰,在李贵人告退离去之后,容若坐在皇后的凤座上,沉思许久,直到一声温柔的叫唤,喊醒了她的失神,她扬起瞳眸,看见律韬含笑迎面而来,问她在想些什么?
她提起一口气,启唇想答他,却在这一刻,一股像是藌糖般的东西,裹着些许酸涩,陷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好吧!她承认,自己确实是⾝在福中不知福,那一曰,他那巴掌该打得狠些,因为,她真是不懂惜幅到活该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