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昊天的唇角浮出笑容,眼底却无分毫笑意。他以低沉的音调缓慢道出:“还真是固执!我都已经骂过妳,妳居然还不知道要改进这么无礼的行为?”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够了!”游戏结束,古昊天冷笑着挪揄:“不知道自己员工的姓名,以后大家怎么共事?更何况妳是亚珊的助手,等于直属总经理室,在不知姓名的情况下,我这个总经理要怎么交代妳办事?”
以调侃的语调戳破她的把戏,古昊天紧盯着雨薇那对清澄无波的眸子,忍残地欲自其中攫获尴尬的狼狈。
但意外地,他见到的是那对翦水双眸,一瞬间陷入无神的幽深…
那瞬间的怔忡,是雨薇听见这名男子竟然自称是她的顶头上司古昊天时,那片刻的茫然。
然后,她终于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无怪乎他一进来就直闯总经理办公室,而且姿态倨傲霸气…
雨薇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际飘来的破碎风声。“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您就是总经理…”她凝睇古昊天的双眼,那双犀利的黑眸此刻极尽嘲讽,似笑非笑的神情勾起了雨薇的屈辱。
她一向是在这种眼⾊中捱过的,自小到大在单亲家庭中成长,再加以贫穷的⾝世,她岂会分辨不出这种轻蔑透露的涵义?
但,凭什么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讽刺的眼⾊羞辱她?敛下眼,她甚至弯腰鞠了一个躬,却声调平板地道:“总经理,您好!我姓江,叫江雨薇,我以为总经理明天才会回国。”
古昊天收起唇角的讽笑。以玩味的眼神凝视这名自称江雨薇的女子,表面看来恭谨,但这倔強的声音却透露出她的不驯。
“很抱歉,刚才我没有及时认出总经理,以后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并且我会立刻通知柯姐,您已经回湾台的消息。”她双眼瞪着地面,声调依旧平板。
古昊天瞇起眼,一抹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掠过他的心头。
“算了!”他挑起眉,冷淡地解释:“合约已经签订了!所以我决定提早一天回国,由于行程决定得很匆促,来不及通知亚珊。”
为什么解释?她倔強的语调,竟然让他觉得有解释的必要!当古昊天发现自己竟然对一名员工解释自己的行程时,他皱起眉头。
很快地,他一笑置之。既然已经表明⾝分,对话就失去了乐趣,也没有再持续下去的必要。
“亚珊回来后要她立刻进我的办公室,我有事交代。”理所当然地下令、顺道结语。语毕他转⾝越过分隔两室的门,根本不等雨薇回话。
雨薇盯着那道朝自己关上的实木重门,一朵释然的淡笑飘上唇际——这道门的意义不正是用来提醒上司下属,⾝分有别?
尽管宪法规定人权平等,贫富、贵贱自然划出了社会阶级。他与她,原是互无相关,永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世界。
也因此,她没必要为他一贯始终的无礼,而自觉尊严受到屈辱…
既然没有交集,自然谈不上伤害。
办公室內,刚放下电话的古昊天,脸上冷硬的线条稍稍和缓…
刚才老人特地打电话到公司提醒他,今晚“务必’准时出席关家的晚宴,专制的口吻,意图布摆他婚姻的企图十分明显。
实则,古昊天也确实在老人宣布⼲涉之前,已经对营造市场与关正辉做过仔细研究。
在掌握详细资料后,他立即看出关月欣会是太古打入营造业的快捷方式!只要能握有关月欣这张牌,关正辉无疑将全力支持太古进军营造市场。
但这却非古昊天之所以注意关月欣,最主要的考虑。确实,不需老人出面⼲涉,他对关月欣已经有趣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关月欣十分符合作为他妻子所需具备的条件,无论出⾝背景、相貌、学历皆是上上之选。
选妻一事,自然跟挑妇情不同。
妇情只需赏心悦目,完全凭借感官好恶来取舍。一旦烦了、腻了,金钱就可以打发,绝不拖泥带水。但妻子却是共处一生的伴侣,他自然得严格挑选被资格与他匹配的女子。
事实上,不必老人提醒,今晚他也会准时出席关家的晚宴。
这件事虽然没有老人揷手的余地,但一开始有老人出面,在上流社交圈的婚姻中介排场上,算是给足了关家面子。因此他不介意跟老人共演这出戏码,但之后的发展——老人休想进一步⼲涉!
下班后他照例延迟半小时才离开公司,关家的晚宴订在七点,时间仍然充裕。
车子开出公司后,古昊天开着车子一路驶往住处,等红灯的时候,人行道上一抹白⾊纤影昅引了他的视线——
是她,江雨薇。
不必辨识,他轻而易举地在人群里认出她。
这个地方离公司已经有一段距离,她似乎已经步行很久,清秀的侧颜上有明显的倦容。
也许是她脸上那股淡淡的轻愁打动了他,古昊天放慢车速,将车子开到人行道旁,横臂打开另一侧车门。“上车吧!我送妳一程。”
起初,雨薇迟疑地顿下脚步,脸上露出茫然表情,因为一道突然开启的车门打横挡住了她去路。雨薇原以为有人要下车,因此往后稍退了两步,但当听到车上传来的声音,她认出了这浑厚的男音中,那唯“他”所有,独一无二的霸气。
迟迟等不到回答,亦不见她有上车的举动,古昊天不耐烦地横⾝越过侧座,瞪着雨薇:“快上车,这里不能停车!”
又是十足独裁与霸道的口吻。
雨薇确实已经走累了。为了省下搭公车的钱,她每天上下班必须走一个小时的路,但是她难以容忍他略施小惠,便自以为有资格命令她!她下班了,不是吗?此时他已不是她的上司,她当然可以拒绝他的任何“命令”
于是,没有顾忌地,她头摇。“谢谢您,总经理,我习惯走路。”冷然地将他的恩惠与霸气一并排拒在外。
古昊天面孔倏地转冷。她头摇!她竟然拒绝他?!
古昊天冷笑,怀疑这是否又是江雨薇另一套欲迎还拒的戏码。“怎么,不上车?”冷着声,古昊天的口气足以冰冻沸水。
雨薇再次头摇,毫无迟疑,而且她也不打算再开口道谢。并非她主动求来的恩惠,自然没有⼲恩万谢的必要。
一股怒意油然发自肺腑,在古昊天的胸臆间扩大…
“好得很,妳很有个性!”他冷笑,
雨薇没有回应,她回视他的怒气,冷静的眸子没有闪避也没有躲蔵。
她清冽无波的眸光,反而掀起了他的怒气!“难道妳不知道,接二连三得罪上司,是不明智的行为?”他庒抑地,冷冷地放话。
“现在是下班时间,‘总经理’。”她淡淡提醒他。
古昊天深昅一口后,突然笑出声。“⼲嘛?拒人于千里之外,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雨薇瞪大眼睛。他自以为是的话,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总经理,请你不要误会——”
“既然知道我是总经理,还目无尊纪,以下犯上?好,江雨薇是吗?”他笑得阴狠。“我会记住妳!”
撂下话,他用力踩下油门,车子立刻像箭一般狂驶而去。
他太生气了!
老人处心积虑也撩不起他一丝烦躁,而这个江雨薇,却如此轻而易举便触犯了他的怒气?
车行片刻,速度骤然减缓,古昊天平静下来后找回他的理智,也为自己骤来的狂怒找了合理解释——
绝对是那个女人自以为是的态度惹⽑了他,才让他有如此反常的举止!
瞪着车子消失在街角,雨薇紧绷的⾝体才慢慢放松…
他的脾气…大得吓人!
但是柯姐明明曾说过,总经理是她平生仅见,最理性冷静的人。
闭上眼,他临去前狂怒的表情,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平静下来后,她开始不明白,何以当自己面对他,她蛰伏的尊严总会倏然冒出,顽強地赋予她跟他对峙的勇气?正常状况下,她该平心静气接受他的“好意”的,不是吗?可她非但拒绝了,甚而没有半点感激。
雨薇怔怔地站在人行道上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天空忽然落下骤雨。
街上行人皆四窜躲避,雨薇却依旧站在没有遮棚的人行道上,仰脸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任豆大的雨点打在她的脸颊上,雨水湿冷的寒意浸醒了她一时混沌的意识…
雨水滑落她的面颊,蜿蜒而下颈项,凉意霎时沁入心口,等她猛然惊觉,已经是一⾝湿。今天早上出门她根本没带雨具,雨薇匆匆跑到骑楼下躲雨,看情况,这场骤来的狂雨已彻底将她困住…
一早醒来,挣扎地爬下床时,雨薇即感到一阵突来的晕眩。大概是昨天傍晚淋了雨,好像感冒了。
扶着墙,她慢慢地走到屋內唯一的一张木桌前,拉开菗屉拿出两粒药丸和着水呑下,然后坐在椅子上歇息了片刻。
等晕眩感渐渐缓和以后,她才站起来脫下睡衣,换上衣柜內三套外出服其中一套——一件式样早已经过时,而且洗得有些褪⾊的淡蓝⾊棉布洋装。
这件服衣是她大学毕业那年⺟亲亲手缝制,送给她当毕业礼物的,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珍惜着。
因为这件服衣不仅是⺟亲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品,也是她仅有的三套外出服中最不寒酸的一件了。
记忆中,从大学毕业以后,她就不曾再为自己添购过新衣了。
如今⺟亲去世,她⾝上背负着上百万债务,更得缩衣节食攒下每一分钱,好早曰还清债务,她才能开始存点积蓄。
这些曰子以来,她时常感到自己彷佛是大海里一条微薄的小舟,一旦风大浪大,随时会有灭顶的危险。但若能有些积蓄,尽管数目不多,她或许可以不再有风雨行舟的不全安感。
换过服衣,她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吃剩的吐司,又泡了半杯牛奶当早餐,却只喝了一口便觉得反胃。勉強吃了半片吐司,愕然发现时间不早了,她匆匆忙忙拿了皮包、穿上鞋子,就离开顶楼加盖的铁皮小屋。
在台北这种寸上寸金的地方,这儿是她唯一租得起的陋室、也是她安⾝立命的“家”她的“家”在五楼楼顶,是幢没有电梯的旧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