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冰头摇。“没有。就吃馆子吧,我也想吃馆子。”她想起当年他带她上南市的馆子吃冷面,便道:“我想吃冷面。”
“你在寝园站太久,都热了吧?就吃冷面。”
他们在一家异国料理做得挺地道,也因此颇富盛名的酒楼用餐。凤旋带兵的时候,天京许多人就见过他的样貌,即便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喊他“凤将军”毕竟就算凤旋不是将军,好歹也是个王子,还娶了公主,如果他算不上大人物,那天京也没多少大人物了。于是小二立马给凤旋清空一座包厢,好让小俩口不被打扰。
凤旋并不是非知名的大酒楼不光顾,但是考虑到妻子毕竟不是出⾝市井,多半会优先选择环境较舒适的店家。也因此这类店家贵胄名流出入亦多,包含那些滞留天京的异国贵族。
黎冰注意到西武国的王子就在其中。王子看来在天京过得挺不如意,他的钱快花光了,他带来的人有一半是佣兵,佣兵们认钱不认人,反正在天京要找肥羊主子也容易,只是西武王子娶不到公主,回西武国又继承不了王位,索性就赖在天京看看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毕竟还有个嫡公主未嫁,如果能捞到辅政亲王的⾝分,就能完全解决他的困境,所以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天京。
想当然耳,凤旋的现⾝让西武王子相当在意,所以凤旋一进酒楼,西武王子便大声道:“驸马爷大驾光临啊!”语气颇有要找碴的样子。
同样是外来的王子,这个凤旋可以当将军、娶公主,他却被熙皇晾在一旁,教他怎么甘心?虽然说叫他从军他也绝不愿意就是了。他在自己的家国都不用当兵了,还替别人打仗呢!
凤旋本想扭头就走。他一个人无所谓,但不想黎冰也被骚扰,是店老板和小二拼命安抚,他又不想为难这些百姓,加上安德烈似乎也安分了,便作罢。
想不到他们在接近用餐完毕时,小二送来一碟水果,说是西武王子请客,为方才的鲁莽道歉。凤旋有些讶异,但也没道理给人钉子碰。
然后安德烈便来到包厢客套一番。
也许这脑包终于想到,如果他还妄想娶嫡公主,那未来他与凤旋就有可能是连襟——虽然现在还不是,所以更需要与“未来连襟”打好关系,多套点交情,肯定比他现在连进炎帝城都找不到理由的机会更大!
虽说安德烈实在不是凤旋的同一路人,但幸好他也很擅于应付像安德烈这种纨裤弟子,毕竟他来到天京后,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一类人。
黎冰不多话,但她倒是因此得知,安德烈目前住在城西某条街——他故意讲城南,因为天京里大多数有⾝分有地位的人都住城南,王子显然不愿意让人以为他在天京吃不开,必须舍城南的豪宅而去屈就平民区。事实上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毕竟远在他乡,但他住的地方确实很接近城南,黎冰反正就把地址记下了。
记它做什么?黎冰还没想清楚,不过她心里隐隐萌生一股阴鸶而不能言明的念头,她需要时间去酝酿,去计画,安德烈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虽然除去了军阶与军职,但当手边的水道工程从规画阶段进行到实际展开工程的部分,凤旋清闲的时刻算是结束了。雪融尽后,实地勘查的工作便已如火如荼地展开,必须在入冬雪季来临以前完成一个段落,因此他几乎都忙碌到深夜才回府。
而黎冰却开始接受天京那些士族的邀约。大辰已婚妇女仍是比其他家国都要来得自由,贵族间偶尔举办茶宴或花宴,已婚的妇女都会受邀,有些贵夫人的丈夫⾝分显赫,忙于公务,所以她们单独出席也是被允许的。凤旋心想他开始忙碌后,黎冰有个事情做也好,于是态度一直是支持的。
黎冰利用这些应酬,密集地接触来自各国的使节与王子。那原非她所擅长的事,但她发现也没有想像中难,也许她对应付男人比应付女人更有天分,适时地装柔弱、扮可怜,假装用心倾听,男人很吃这一套。
于是,流言四起。
“嫁个挖泥坑的驸马,难怪大公主要夜夜笙歌,毕竟回家就得闻一⾝臭泥味啊!”
这曰工程告一段落,凤旋其实不在乎一⾝狼狈,以前在⾼阳,他还曾跳到田里跟农夫学习种田呢。正要回家去,迎面却遇上昔曰军中同袍,而且正是当初联合参他一本,与他龃龉不和的那几位。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凤旋自知他们不会有好话,忙了一天的他也没力气与人争执,加上多年来寄人篱下总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是他道:“凤某一⾝脏污,就不挡各位军爷去路,以免冒犯了。”他转⾝绕路离开。
“这是咱们曾经威风凛凛的游骑将军吗?”那群人大笑。
当工程越来越忙,黎冰也越来越常夜归,两人常常一天没机会讲上半句话,这样的嘲讽或好事的耳语就越来越常发生,虽然他不说什么,但工部的同仁都清楚,凤旋脸上那好脾气的笑容消失了。
凤旋的人缘其实一直都不差,但人缘再好的人也防不了那些睚眦必报的小人怨妒,尤其他这种好像什么都好,跟谁都没有仇恨的人最受小人怨恨,那些人遇到如今没有官职,妻子又像花蝴蝶一样的他,总少不了一顿尖酸刻薄的奚落。有人替他抱不平,但好意偶尔也会成了多事,因此凤旋除了面对那些偶尔针对他的嘲讽外,旁人太过热心的建言或探问也间接成了庒力。
他想找黎冰谈,但她回到家也是累得倒头就睡。
何况,有时他会想,问题真的是出在黎冰⾝上吗?那些人本来见了他就没好话,即使黎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见了他也不会客气几分,住大辰这些年,诸如此类的嘲弄他应付得还算少吗?说到底让他感到不愉快的,其实是他们意有所指地讥笑他绿云罩顶。
他该相信黎冰的,不是吗?于是这种情况维持了一整个夏季,凤旋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消瘦。
黎冰终于注意到了,那晚她抱住枕边人时,他的⾝子似乎瘦了许多,在睡梦中也是拧着眉。她想是因为工事太忙了吧?于是隔天她早起,炖了一盅鸡汤给他,虽然有点烧焦了。
妻子当然是关心他的。凤旋喝光了那盅味道不太好的鸡汤,露出许久不见的微笑。
可惜黎冰当时没有意会到,那个她本该用心去守护的微笑有多珍贵。
直到秋风起,那天黎冰依然一⾝昂贵华丽的派头,绝不输给天京任何一位贵妇——银鼠灰的锦缎三重衣,裙摆绣着白蝶,外披黑貂⽑羽氅,步摇上亮晃晃的成串白钻,不是王公贵胄不可能佩戴得起。她离开某个贵族的宅第,想到水道工程正好做到这附近,便想去找凤旋,给他一个惊喜。
天之骄女,哪想得到工地是什么样子?凤旋开始亲自跑工地时,她也天天往那些贵族的宴会跑,回到公主府时他早就梳洗完睡下了。
她皱着眉避开那些泥水,对于裙摆因为路过的马车而被泼脏了一大片感到闷闷不乐,却在转角看见丈夫被方才宴会上和她搭讪的贵族弟子嘲笑的景象。
她呆立在原地。
“我要是大公主,我也宁愿夜夜生张熟魏,不想对着一个泥坑里出来,连封地都没有的穷王子啊!”
向来尽可能隐忍的凤旋,听见这已经是暗骂黎冰像个妓女的话,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丢下⾝上的重物,一把揪住对方衣襟。
见他总算动怒,工部的同仁也按捺不住了,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来到凤旋⾝后,扳着手指,动扭臂膀,大有要⼲架算他们一份的气势。
纨裤弟子哪里是这群靠劳力做事的汉子对手?尤其这群所谓的“工人”是大辰工部的⾼阶技师与技工,不是一般吃不好也穿不暖的低阶劳工,要不也不会一个个肌⾁纠结得像个武夫。事实上,大辰工部里役退军人确实是不少。
这场纠纷在凤旋逼着口出恶言的男人道歉后,算是平息了,他们敢出言不逊,却没胆动手,谁都知道凤旋曾经是游骑将军,要是真被揍得半死,还不见得能拿⾝为驸马的凤旋如何,这群平曰游手好闲的贵公子们,只是没想到凤旋会真的动怒罢了。
黎冰躲在街角看见这一幕,心窝像庒了颗大石头那般难受,她突然意会到自己用这副模样去见凤旋,也只是突显她是个不适任的妻子罢了!于是她急忙转⾝,雇了马车,自个儿回到公主府。
她拔掉头上所有珠钗,换下一⾝华服,把脸上的脂粉洗净。
奴仆前来禀报,厨房里已备好晚膳。她突然想起,除了那盅烧焦的鸡汤,她连最起码的为他洗手做羹汤也没做过。
“嬷嬷,教我煲汤。”
李嬷嬷一脸诧异。
“先做最简单的吧,在旋哥哥回来前能做好的。”
那就只有…蛋花汤了。
那天凤旋回家,见到黎冰也在,虽然有些讶异,但没说什么,毕竟每天的工程实在不比练兵轻松。
黎冰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或暗示些什么,例如她看到的那些。但他只是低头吃饭,难得开口,也是问她今天过得如何,其他只字未提,就和过去一样。
黎冰默默地想,也许那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吧?但她又不知该不该开口问他工作上的事,怕他想起那些人的侮辱。
她感到挫败,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职感到自责。
直到凤旋喝汤时,她总算打起精神,看着他默默喝了两口,顿了顿,然后继续喝。她有些忐忑地问:“汤的味道怎么样?”上次的鸡汤她自己没喝到,但丈夫喝光了,应该还可以吧?
凤旋也没想到汤是她做的。“忘了放盐。”
“啊?”怎么会?她照着嬷嬷讲的…噢,她以为嬷嬷放了,所以…
因为上一回喝到烧焦鸡汤的经验,凤旋看着妻子的模样,突然领悟。“汤是你做的?”
黎冰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那般,垂下头,只觉得好丢脸。
凤旋心窝一暖,忍不住笑了。“正好,我今天不想喝咸汤。”他又舀了一大碗。
黎冰看着丈夫,感到好心疼。她为了凤旋那么维护她,所有委屈自己呑而心疼,却不知道那是凤旋在他们渐渐减少相处之后,第二次发自真心的笑。
那锅汤,凤旋全喝光了。黎冰后来才知道盐直接加也可以。
她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再去应酬,其实乖乖待在家里学习怎么料理家务,就够她忙翻天了。
那阵子,公主府天天都有灾情,不是花瓶打破了,就是锅子烧穿了底。可是黎冰也发现,凤旋不只被她那些难以下咽的料理喂胖了一些,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
她并非喜爱那些应酬,而是…黎冰捏紧了西武国王子给她的秘密书信。他已经替她找齐军队,虽然都是佣兵,但有她的钱和他的人面,想达到她的要求并不难,前提是他们必须能够接近慕容霜华。安德烈见她许久不曾出现在那些宴会里,问她是不是想反悔?
炉灶上,她为丈夫熬的汤已经好了。黎冰把信丢到火中,暂时不想管,先给书房里的凤旋送汤要紧。她把陶碗摆在冰镇用的冷水里冷却,虽然手被烫得起了水泡,不过她并不在意。夜已深,她让佣仆都下去休息,现在她煲汤起码有模有样了,凤旋夜里还要把工程的纪录再看一遍,替他熬汤这种事她想全程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