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阖着眼,南宮燕静坐静在寝宮榻上调息,神情看似平静,只她的脑际怎么也停不下来,因为那名帏官临死前留下的“抿、东、尹”三字,并非无意义的字眼,而是隐宮探子专用的暗号,虽字数不多,代表的含意却极其明确…
“抿”指的是中等⾝材的伏击者是在帏官正常行经路线上展开突袭,但探子辨识不出伏击者的⾝分、性别与武功路数;“东”是指伏击者具有強烈打探后宮嫔妃秘密的意图;“尹”则是指此名伏击者在胁迫帏官时,不小心遭懂话术或惑心术的帏官诱出了一句话,而那句话是『伪造一份后宮行述。』
其实乍听这三字的那一刻,南宮燕便知晓,那名帏官之所以遭以那样忍残的手法杀害,极可能并非凶手的本意,毕竟凶手最想要的,是由帏官处探得一些极秘消息,伪造一本“后宮行述”所以一开始凶手或许只想绑架帏官,可当凶手发现自己的意图竟被帏官得知后,自然只有杀人灭口一途。
虽然一想及那名帏官,南宮燕的心就发痛,但为了不让手下白白牺牲,她还是努力沉静下心,依照过去姨丈教她的方式,将自己想象为那名杀害帏官的凶手,思索着凶手有可能的思维模式,甚至提早判断出他的下一步。
我为何想要由帏官口中探得一些真正的秘密,并编造一本“后宮行述”?
为了胁迫或取信某人。因为在我先前放出风声时,此人似乎不相信这东西的存在,所以并未上钩,所以我必须手上有点真东西,好让此人相信“后宮行述”确有其实,进而走入我布下的圈套。
我既因露了口风而决心杀人灭口,又为何要在帏官伤重逃离时,在她⾝上留下一个含有剧毒的显明首饰?
因为我问不出任何秘密,但此名帏官武功超乎我想象的⾼,口风更是如此之紧,显见帏官的工作绝不仅仅只是记录后宮嫔妃在龙床上的一言一行,她们⾝后定有一个庞大的秘密组织!
若我在这名必死无疑的帏官⾝上留下中毒后会足足昏睡七天方才毙命的剧毒,或许可以得知最后与她接触的人是谁,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搞不好不仅可以找到那个秘密组织的首脑,甚至还可以得到真正的“后宮行述”
若下毒之事失败,接下来我会怎么做?
此等人命大事,倘若宮里并未传出任何风声,就表示帏官⾝后的组织比我想象得更为棘手、严密,为免暴露⾝分,我必须彻底按兵不动。
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沙盘推演,南宮燕稍稍理清了脑中原本杂乱无章的思绪。尽管依照这些推断,她一时半刻还是无法找出隐蔵在极暗处的真凶,以及他的最终目的,但至少贺兰歌阙作为幕后主使的嫌疑可以先暂时排除在外。
因为一来,他若真想探知后宮嫔妃的消息,最佳的目标绝不会是帏官,而是明显知晓更多秘密的她。
二来,老谋深算又谨小慎微的他,就算真想获取些什么,也绝不至于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弄出这一定会惊动皇上及大內密探的人命之事,好端端将原本三不沾的自己扯入一团烂泥中。
更何况,那夜,皇上召见的人是谨贵妃,而根据当夜值班帏官留下的纪录报告,谨贵妃行为举止一如往常,无有任何必须将帏官灭口的可能。
尽管尚不知晓贺兰歌阙究竟是在盯梢抑或保护,不过她果然没料错,他会穿上那⾝夜行服,只有在贺兰谨出现在⼲宁宮的夜。无论是她亲自跟监,抑或是让手下最精悍的探子跟监,无论过程跟没跟丢,只要贺兰谨当夜被召见,就能在⼲宁宮附近发现他隐没在暗处的黑⾊⾝影。
除此之外,她还经由前去贺兰老家退休奴仆处探查的探子回报中得知,十六年前,让贺兰歌阙伤了一条腿的那个意外中,失去娘亲与兄长的贺兰谨其实与他及他娘亲同乘一辆马车,若不是在他与他娘亲的共同保护下,她恐怕也与她的娘亲兄长有着相同命运。只不知为何,对于这点,贺兰家族从上到下都绝口不提。
看样子,大宅门內的争斗果真与后宮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意外发生不久,贺兰谨的爹很快便立了新主⺟,不久后,新主⺟又添了男丁,而再无亲娘关照与疼爱的贺兰谨自那时起便独自一人住在正屋别院,会去探望她的只有贺兰歌阙的娘亲与他。没几年后,这对儿孤寡⺟被迫离开贺兰府,就此与贺兰谨断了联系。
真的断了联系吗?南宮燕怀疑。
虽无直接证据能证明贺兰歌阙对贺兰谨存有兄妹情谊,但由他与皇上间的“默契”与他只在贺兰谨受召见之夜穿着夜行服在宮里晃,以及那夜过后,她某回故意提及“你在宮里乱晃怎么那么巧都是谨贵妃被召见之时”他那不承认也不否认,却富含深意望了她一眼的诡谲神情,她便隐隐知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绝不若世人眼中那般对贺兰谨不闻不问,甚至还极有可能为了保护她,才故意与她那般疏离。
南宮燕当然明白自己的这个推断,永远只会是推断,除非到贺兰歌阙愿意亲口证实的那一天——当然,这天可能永远不会有,毕竟这只城府深重的老狐狸若会留下能让人捉住把柄的实证,他便不会是今曰的贺兰歌阙了。
不过让南宮燕感到意外的是,这只看来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竟这样会照顾人,在她体內余毒残留的七天期间,他有空就来替她调理体內真气,人来也就罢了,还好吃、好喝、好补⾝的一样不少,就连靠垫、卧垫、垫脚垫都一应倶全。
“我娘亲体弱。”
她犹然记得当她望着満屋子的林林总总,狐疑地瞅向他,纳闷他究竟是哪里弄来这么多东西时,坐在她屋里审阅文牒的他淡淡这么说。
虽只是云淡风清的一句话,但南宮燕依稀明白,在他娘亲未离世前,他必是长期如此细心关照着他那因生产时未得到妥善照料、⾝子自此落下病谤的娘,一时这习惯才会改不过来,尽管他的娘亲已离开他八年了…
但贺兰歌阙的文牒只审了两天,再后来的五天,他都只是手持书卷静坐静于她房內,看似无表情的脸庞上,含着一丝浅浅的莫可奈何。
南宮燕完全可以猜到为何南书房跟御史院同时放他大假,因为这阵子南清几乎曰曰到这两院门前堵贺兰歌阙,弄得大伙儿鸡飞狗跳不说,还几乎连公都办不下去,才会索性将他请离省事些。
而其实她更清楚,他之所以无事可做,是因为这阵子他的神情实在太骇人,根本没人敢跟他面对面谈公事,而据说最骇人的时刻,是出现于他去政事堂厨的前后一个时辰间,以至大厨多曰来不断私下找人哭问,想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贺兰大臣了。
面对这样的贺兰歌阙,南宮燕着实又好气又好笑,所以在不那么晕眩时,她便会到灶房去做点不太费心力的甜糕,然后在他到来、望见那些甜糕而脸上寒霜缓缓消解时,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此举只是为了能由专心吃甜糕时內心防备会减弱的他口中探知更多內幕罢了…
“收到消息了?”第八曰傍晚,当贺兰歌阙到来时,开口第一句话便如此问。
“收到了。”南宮燕点了点头。约在一个时辰前,皇上遣內侍来通知她,让她回老家洛江省亲两个月,并且贺兰歌阙会一道陪同。
没事让他俩一起离开京师,一来自是因为连皇上都受不了南清这阵子的胡闹,可又管不住女儿,索性假藉省亲之名,让他们先远离风暴圈;二来则在于她的皇帝长得知前阵子发生的那件秘密血案后,已责令大內密侍接手此事,私下追查,为免她这个隐宮接班人⾝分曝光,甚或⾝陷危机,便顺带利用这个机会让她出宮暂时避避风头。
“明曰未时我过来接你。”待最后一回为南宮燕调理完体內真气,并确认再无任何余毒残留后,贺兰歌阙缓缓站起⾝“将你送至洛江后,我们便分道扬镳,也请你知会一下你老家,不必为我费心。”
“没问题,你忙你的。”
尽管这趟远行来得有些仓卒,但南宮燕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雀跃。若她没有料错,号称要与她同行的贺兰歌阙一定还有秘密公务在⾝。
贺兰歌阙向来口风极严,与手边工作相关之事,任何人都休想由他⾝上探出半点端倪。但她可清楚得很,号称万年提刑钦差的他,会从事的秘密公务除了审案、探案、办案,还会有什么?
“你的右眉似乎在跳。”听着南宮燕一如既往的随口应答,但不知为何,这回贺兰歌阙总觉着她的神情让人有些无法平静。
“哦,是吗?大概是气血不顺吧,我再调调息,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别误了时辰。”以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调息势姿坐下后,南宮燕缓缓阖上双眸。
“我向来守时。”
“慢走不送。”
“钦差大人,小的是江城镇仵作燕小五,受县老爷之命,这几曰将随同大人一道办案。”
半个月后,望着眼前那名低眉敛目、伏拜在地,一⾝灰衣灰袍,脸上还有个八字胡,手中同时⾼举着委任文牒与仵作证书的“燕小五”贺兰歌阙没有作声,右颊却微微菗动了一下。
“钦差大人?”贺兰歌阙的彻底静默,令一进门就故作卑微状的南宮燕嘴角忍不住失守上扬。
再四处借道嘛,再故布疑阵嘛,再跟她玩猫捉耗子嘛,为了一圆长久已来的公案梦,无论他如何阻劝,现今根本无事可做、无案可探的她一定会跟他耗到底!
“在外头别唤我钦差大人。”
虽早料到有探案癖的南宮燕一定会藉这个机会一圆她长久以来的公案梦,但贺兰歌阙还真没想到她来得这样快,还用这样让人发噱的面貌出现。
心底着实有些无奈,但考虑到这回的工作,主要是去洛江附近几个县帮他们把积案清一清,并无太大机密性可言,贺兰歌阙也就随着她去,省得痴心不改更锲而不舍的她,下回以益发惊人的样貌与方式出场。
“是的,老爷。”见贺兰歌阙起⾝后,南宮燕自然也跟着站起,像个小厮般亦步亦趋追随在他⾝侧。
“看样子你家食客里很巧的有一名退休老仵作。”拄着杖继续向前走,贺兰歌阙头也没回的淡淡说道。
“猜对了。”南宮燕很快回应,边说还边故意捻捻自己的小八字胡。
“不如让我猜猜你家食客里没有什么吧。”
瞟了一眼南宮燕如同孩子般的雀跃神情,贺兰歌阙心底虽在无奈叹息,嘴角却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淡淡轻笑。
初抵达洛江时,贺兰歌阙着实被她“家人”的不费心行动微微震住了。虽他先前对她提过,要她家人不用替他费心,而她也如实转告了,只他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不费心,就是把原本一百桌的迎宾宴席改为九十九桌半,然后将他房里的超软全新被褥,弄上一堆明显补丁。
而后他发现,南宮燕那胖呼呼的好客养父,也真养了一大群食客,那群食客里,也真是各行各业的各⾊人等都有。尽管他依然不相信她的所有本事都是他们教的,更不会轻信她真在洛江长大的说辞,但望着她那群“家人”在隆重跪迎仪式过后,便立即本性毕露的冲上去又亲又搂又抱,再感受到他们对他爱屋及乌的“努力”不费心之举,他真的感受到一种“家”的氛围…
即便他心中那样清楚,他与她的夫妻关系,根本只是一种基于政治目的的丑恶、虚假形态,并且在可预期的未来某一天,或许他俩连如今这样的表面谐和都将不复存在…
“你想猜就猜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