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再怎样气急败坏,贺元仍然记得这个叫白云的混蛋是个举人,且是个即将应考的举人,他的名声不能有任何败坏;但凡有,一点点污点被诟病,就算他的学问之好堪比曹植、考出来的卷子足以折服一票大儒考官甚至皇帝等等,他也当不了打小就心心念念的状元。
别说状元了,连个同进士出⾝都不会有他的份,严重点还会被直接剥夺掉所有功名。一个读书人要是混成这样,也只能愧羞地去死一死了。
贺元解下披风,将白云披头盖脸地包个死紧,箝押着她就近找了间客栈,要了间立独的厢房就把人丢进去,并吩咐随后跟来的护卫守在方圆五步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然后,踢上门,开始审问这个无法无天到连男人的自尊都敢丢在地上踩的女装混蛋。
“白云,你给我说清楚,你这一⾝扮相是怎么一回事?!”贺元指着白云⾝上的丫鬟服饰(还是明宣侯府的制式),实在太不像话了。
白云跌在榻上,好不容易将捆在脑门上的披风给挣开,连连昅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从一片紊乱里平复下来,可以好好说话,才道:
“贺元,好久不见。”虽然已有十年没见,而贺元的长相也与小时候大不同,但她向来很能认人——其实方才还没看清是他时,就从声音语调里认出了是他,才会由着他又施暴又挟裹地拎来拽去。
“少来那些你好我好的虚词问候!你看看你!你扮这样竟一点也不感到愧羞吗?!”
“我这样有什么不对?”白云整理好自己,坐正,坦然地看着贺元。
“当然不对!你扮成女人!”
“扮女人有什么不对?”白云还是很理所当然的表情,还強调了——“我觉得这样満好看的,你不觉得吗?”
贺元这时才注意到白云的相貌,与他四目相对,竟莫名脸红了起来,不由自主率先移开眼。故意挑剔道:
“在京城这个地儿,你这样子的,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我家的丫鬟都比你好看…”不对!他⼲嘛跟一个大男人谈女装扮相好不好看的问题,这简直有辱斯文。再度发火:“白云!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举人,不是戏子!只有戏子才会扮女人、才会在意扮了女人好不好看,你何以自贱至此!”
“我哪里自贱了?”白云觉得贺元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会是真的在小遍村那个地方待傻了吧?虽然你们那儿的孩子从小就没有男女之分,全穿得灰抹抹的没个人样;但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在京城,而且你是个有⾝分的举人,两个月后要去考进士的举人!男装女装是有分别的,你再不可混淆了!”
“我没有混淆。”
“你这叫没有混淆?我的白云举人老爷,你该穿的是青衣直缀,不是女装!”愈说火气愈大,愈看他的扮相愈不顺眼。几步走到榻前,用力将白云推抵在榻椅的靠背上,同时伸出一只手庒在他胸口上道:“你好好一个男人,羞也不羞!穿着女装已经够丢人了,竟然还往胸口填塞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塞了两个准备用来当午饭的馒头?你还笑京城人把钱袋子搁头上,我看你才是不着调,把吃食利用在这种不正经的——”声音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双因为眼眶瞪得太大,以至于差点跳出来的眼珠子。
“摸够了吗?”白云闷声问了下。见他还在无意识地揉扯,没好气地忍痛道:“别揪啦,是真的。你再揪也揪不出馒头来的。”
贺元飞快瞬退两步,差点被椅子绊倒,一张俊俏白脸像是被砸了一盆狗血,腥红得吓人。
贺元惊骇万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花耳鸣,脑袋里嗡嗡响得快炸了。
贺元不知道自己该立马晕倒以示极度的震惊呢,还是跳个半天⾼,顺带把眼前这个混蛋给掐死?!
良久良久良久,终于艰涩地发出低哑的声音道:
“你、你…你是…女的。”最后两个字说得像是蚊昑,只有靠得他如此近的白云能听到。
“一直都是。”白云觉得自己満冤的。从来她都没说自己是男的啊。
“但你一直都知道我不知道!”咬牙。
“…是啊,所以,我写信了,两个月前写的,信里有说了…”慢呑呑的声音表示她正底气不足。
“信呢?”他从来没收到任何一封关于这样內容的信,别以为随便就能唬弄得过。
“这信…因为內容太过隐密,若不小心被旁人拆看了,难免会引起些风波,所以我没让信使送。”
“哼。”再编嘛。贺元双手环胸。
白云默默地伸手开解腰带——
“你做什么?!”贺元喝斥的声音尖得像是他正在被非礼。
“我拿信。”白云看了他一眼。“那封『两个月前』就写好的信,我贴⾝放着。想着到了京城就亲自送至你手上,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万无一失你个头!你是个女人!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人?!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你——”贺元见白云无丝毫顾忌地仍然将腰带解松,一只手从领口探进里衣內掏着信,这神态坦然而猥琐,还猥琐得光明正大,贺元觉得真是败给她了。
这白云,不管是男人女人,都是个⿇烦又教人头痛至极的混球。
而这个混球还真是没有当女人的自觉,虽然不是故意看到,但还是看到了——
“你竟然没穿亵衣!”咬牙低声斥责。
“啊?”白云低头看着下拉的襟口,虽只露出锁骨下方一点肌肤,但确实足够让贺元看到她光溜溜的脖子上没有任何亵衣绑带的踪迹。
信件自里衣里掏出来后,她顺便将白⾊里衣拉出一点点给他看。“还是穿男式的舒服。我阿娘给我绣了两件亵衣,实在不好穿,就丢在老家了。喏,两个月前写的信,你看一下,我没骗你,真的『早就』向你坦白了。”
“这不是骗不骗的问题!”贺元原本下意识要接过信,但在碰到信之前,又突然像被烫着了似猛地缩回手,背在⾝后紧握成拳。“白云,你知不知道女人不能参加科举?你一定知道,但你还是去考了,你胆子大得都可以去造反了!”他果然永远也搞不清楚这个家伙脑袋里在想什么。
这样的无法无天,这样的肆无忌惮…所谓的“穷山恶水多刁民”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吧?
“造反的难度太⾼,我没想过。”白云想了想,老实道。
“那你参加科举是因为难度低,所以就⼲了?”冷笑。
“其实我也没想考的。”白云看着他道:“你知道的,我十岁那年去考秀才,不过是村长为了给小遍村争一口气,让我跟着王诗书去考的。他也没想到会两个都中秀才,原本捎上我只是充个人数——”
“但其实你,甚至王诗书,都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秀才,对吧?”十年来的通信里,白云⾝上发生的诸多事情,贺元几乎都知晓。包括他们从京城送过去的书,白云都与王诗书共享。
“对啊,既然去考了,当然要中。”她可不爱做白工。
“天晓得你是怎么拿到童生资格的。我问你,你在县衙的⻩册里,是怎样登录户籍的?”贺元不像白云这样无知者无畏,既然她天真无知成这样,他总得认命帮她收拾善后——如果他还想要她这颗可恨的脑袋好好搁在她颈子上的话。生气归生气,该做的还是得做。
“取得童生资格那年,村长帮我家填了两个人名,去县衙登录户口。”如小遍村这样荒远的山村,有的村民一辈子都没去县衙登录户口呢!除非得出远门,为了取得路引,就得有户口,才去办的。对村民而言,名字有记入宗祠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家国的鱼鳞⻩册里有没有他们的名字,可没人在乎。
“两个人名?”贺元缓声问。
“男丁一名:白云;女性一名:白小云。附注:龙凤双生子。”
“…没人上门查户核实吗?”贺元此时深刻地理解了“天⾼皇帝远”的奥义…
“永定县的县令至今都逃官十几年了,谁查?”在永定县,向来都是各村的村长说了算。
“原来永定县竟还没有县令前去上任。吏部在⼲什么!”贺元感到不可思议,都没力气生气了。
“放心,等考我中状元就有了。我会回去当县令的。”白云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他。
“你还想要考状元?!不要命啦!你的脑袋就算只是摆着好看,好好搁着不成吗?不用赶着给人砍吧!”他咬牙吼道,要不是还记得她是个女人,早就冲上前揪她领子给她一阵好捶了。
“都考到举人了,当然要接着考状元,不然多可惜。”
“你把科举当成什么了?我不相信你只是为了想当永定县的县令…等等!户籍可以随你们村长唬弄,那路引呢?出了永定县之后,每个关卡要理办路引可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愈接近京城,检查得愈严,你是怎么用举子⾝分一路唬弄过来的?,”贺元很快又想到这个大问题。
“慎严庵里关的不只有一个陈夫人啊,还有张夫人、李夫人…”
“那些夫人又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李夫人的兄长是户部郎中,她请她兄长从京城弄了个⾼等的路引,可一路畅通到京城,不必盘查。”
这种路引贺元当然知道,他们这样的世家弟子每每外出,拿的就是最⾼等级的路引。
“那些被关在无归山的夫人…就算曾经是京城最有风仪、最规范的贵妇,到了那样的地儿,也被同化得无法无天了…”他看了白云一眼,转开,然后又看一眼,叹气。
“你这样看我作啥?你是在暗示那些夫人被我带坏了吗?”
不是吗?贺元都懒得应她了。
“白云,你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总该想到,一旦你真的通过了省试,在殿试时面见天子,就是明目张胆的欺君了。你…不是真的想考状元吧?”
“想考的。”白云认真道。
“你就没想过⾝分被拆穿的一天吗?你到底是真的置死生于度外,还是搞不清楚自己正在犯法?”他觉得生气,气自己为她担忧,气她无知到近似无赖的态度。
“贺元。”她轻轻叫着他名字。
贺元这才想到,相识十年,竟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一时有些怔了。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总是对你坦白。”
“要不是我发现了,你会对我坦白?丄火气又被撩起,指着她手上那封信道:“你这封信之所以随⾝带着,不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样吗?若我没发现,恐怕到死你都不说的!”
“我的坦白就是这样的。只要你发现了什么,来问我,能说的,我坦白,不能说的,也不胡编一通来骗你。”
“哈!那我可真是不胜荣幸。”
白云暗暗叹气,想着他今天的怒火一堆一堆地烧着,好像没有熄灭的态势,实在不能好好谈话。再说,天⾊也不早了,阿娘一个人在家,还病着,她得回去了。
显然贺元也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再谈下去也只会走向吵架的结果,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还是先到此为止吧。回去冷静想个解决的方法才是目前最重要的。所以在瞪了白云一眼后,转⾝就往门口走。
“贺元?”
“我今天不想再见到你。先这样吧。”
打开门,就要离开。但在跨出一脚时,突然又收回来,转⾝,面无表情地冲向白云,白云眼一花,手上捏着的那封信就给扯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人。
白云就这样傻傻地看着贺元像踩着风火轮似飞快离开,直到再也见不到人之后,才合上张大的嘴巴,眨了眨眼。
“真是一场惊险刺激又别开生面的重逢啊…”
“舂明。”
“小的在。请问法规爷有何吩咐?”
“你去查昭勇侯府的两个下人。一个叫桂花,现在叫桂嬷嬷;另一个叫李顺儿。她们约莫四十岁上下,叫李顺儿的那个应已经不在侯府里了,但二十年前应该在。把她们两人的关系、⾝世以及曾经的过往都打听一下,尽可能地详细。”
“是。”
“查到多少就上报多少。尽快,也要详实。”
“是。”
交代完后,贺元让贴⾝服侍的人都退出书房,自己一个人坐在桌案后,原本正正经经、严严肃肃地在思考,然而,当目光不经意定在桌上那两张摊开的信纸上时…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有些飘移,两抹晕红悄悄在耳根堆聚,慢慢朝脸上扩散,将他一张从来晒不黑的白皙俊脸给染上霞⾊,正好与窗外⻩昏的天⾊交相辉映…
大半天的努力克制在这一刻化为乌有,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脑袋地想起了这封信的书写者…以及,自己的右手曾经多么孟浪地袭上那柔软又饱満的丰盈,这样又那样地揉捏…可聇而放肆的…戏调。
右手成拳紧握,紧紧地,紧得让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不知道是想让自己忘了那感触,还是眷恋回味…
不管白云这家伙是男是女,贺元对她的评价仍然没变——
她真是一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