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带着白云从一条小巷子左转右绕地走了约一刻钟之后,终于绕出那条长长的巷子。一踏出去,鲜嫰舂⾊扑面而来,入目尽是盎然生机,竟是走入了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里。
荳蔻梢头二月初…
桃花还没完全盛开,只有寥寥几朵,更多的是一点一点的粉⾊花苞俏生生地在枝桠间待放,在一片鲜绿新叶里妆点出迷人的桃红。
比起千树万树桃花开的壮观美景,白云更喜欢代表生机的鲜绿颜⾊,所以她深深昅一口气,让舂天的气息盈満胸臆,才万般不舍地缓缓吐出。
“倒没想到皇城中心地带有这样一大片树林。”虽然进京没多久,却也深刻体会了何谓“寸土寸金”京城这地儿,想活出个人样可真不容易。
“这里是皇家园林的外围区,一般人进不来。”
“你刚才跑得那样快,是在躲谁?”白云问。
“我需要躲谁?”贺元轻哼。
“好吧,不是躲。是不想看到谁?”白云很不能理解这些贵公子们对别人的用语的挑剔,直白说话也不行,非得体面包装一下,其实还不就是同样的意思。
“国朝男子二十、女子十八,为适婚之期。”贺元闷闷地道。
白云想了一下,看着他。
“你今年一月刚行完弱冠礼,这便等同于昭告世人,你要相看对象了,所以…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你的过目不忘、从无错漏哪里去了!”贺元瞪她一眼,《诗经》乃传世经典,岂容亵改?
“知识学了不就是为了活用?”
“你这个只善于模仿、不会创新的人,也懂得什么叫活用?”
“现在不就是了?”事实证明,她不是个书呆子。然后,又接回前面的话题:“那些女人都相中你,可你一个也没相中,所以不想见她们是吗?”
贺元轻哼。
“京城里的女人,难不成能比小遍村的女人还厉害?能让你为此走小门避让?她们会拿棍子敲昏你,然后把你拖回家生米煮成熟饭吗?”白云想起四年前小遍村发生过的那件震惊十里八乡的剽悍婚事。
贺元瞪大眼,差点被口水呛到,也顾不得批评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说这种臊事也如此坦然,都不脸红一下!连忙清了清喉咙开口问:
“有这种事?你们小遍村的女人都是这样嫁掉的?”这也太惊悚了。
“也不是都这样。这事发生在四年前,仅此一件。”白云简单地说了下前因后果——无非是男女双方有意,但男方是大丰村大地主之子,有貌有德有家产,而女方出自于恶名昭彰的小遍村,无财无德不会女红,本⾝又是个慡俐的…咳,泼妇(以外人的眼光来看〕,婚事自然难成,男方全族群起反对。后来这对小情人出了这样一个损招,男方让女方给敲了闷棍,配合着被拖回家煮饭去了…
既然都煮完饭了,自家闺女当然不能吃亏,婚事得办!于是⾝为几百年来永远团结的小遍村村民,便在村长的带领下,有刀带刀,有箭背箭,有铆头扛锄头,呼啦啦一群人上大丰村说亲去;然后,顺利地,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添了一桩世间佳话。
“…我难得去怜悯别人,但是,此刻我非常同情跟你们小遍村为邻的其它三个村子。”真是前世不修,以至于今生恶邻肆虐。
“有什么好同情的?他们三个村土地比我们不知富饶多少,我们小遍村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田不肥、河不靠的,反正最恶劣的环境都归我们村了,可几百年来,我们也没怎么他们啊。”就算在乱世当了土匪,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土匪好吧。
“省省吧,你们小遍村是怎么样的,我还不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才在小遍村待那么十几天的人,能知道个什么?
贺元又哼了声,横她一眼。
“你们小遍村为了出两个秀才,就把你在户籍上报了个男丁名头,让你去试考,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们村子的人有多么胆大妄为。我猜,至今你的实真性别没有被外人拆穿,怕是全村人都决定帮你隐瞒到底对吧?这也就算了,但你考中了秀才还不消停,竟然还敢在去年考中举人。中了举人就得上京赶考,你就没想过,你或许能一辈子在永定县当个秀才不会被拆穿⾝分,但当你出了永定县之后,还有谁能护得了你?”愈说愈气,差点伸手敲她额头。
“…我知道。所以本来我也没打算考举人的。”看着贺元有些气急败坏的脸,白云知道他这是在为她着急,所以安静了半晌后,说道。
如果说小遍村民的无法无天是出自天⾼皇帝远以及无知者无畏的话,那么,这十年来,在贺元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类书籍喂养下,以及慎严庵里三位夫人和师父们的言传⾝教里,白云是眼界大开的。她仍然有着小遍村人的无畏与无法无天的焊性,但她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着什么严重的后果。
“你不会是…被我几封信激着了,才跑去考举人的吧?”贺元突然想到这个可能,心中不由得涌上些许懊恼。
白云在十岁那年考中了秀才,而后却一直没再往上报考。虽然白云在信里说她有能力考,却对当举人什么的不甚感趣兴,不是怕考不中等等。也就是这些话,让接下来几封回信里,贺元简直极尽嘲讽之能事,就为了激起她的上进心…
好吧,人家终于上进了,在十六岁那年一报考就考中了。这个年纪考中举人,实在是个少年天才了。而这个少年天才,此刻成为一枚苦果,塞进贺元嘴里,还不得不硬呑下去…
白云望着贺元显得严肃非常的脸,轻轻笑了。
“你的『激励』当然是原因之一。但若只是跟你斗气,还不足以让我做出这样不要命的事。”她又不是个傻子。
“那你是为了什么…”问到一半,贺元突然想到什么,盯着白云道:“是不是跟昭勇侯府有关?”
白云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一向淡定的脸,因为双眼大瞠而显得有些呆样,憋着一口气忘了换,让她的双颊微鼓,一时没说话。
“虽然我总会查个一清二楚,不过,你还是先对我坦白的好。”发现自己占了上风,贺元得意地双手环胸(为了克制自己的手不上前去捏她的脸),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只要你问,我当然会说——”吐气,坦然说着。
“阿元表叔!”一声稚嫰的呼唤声突然从桃花林的另一端传来,打断了白云的话。
贺元凝眉看过去,立即抓着白云走过去,边低语道:
“这事改天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现在,跟我上前去拜见。”
“拜见?”好隆重的用语。白云看过去,发现远处站着几个人,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个老人与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而他们都穿着代表皇家的明⻩服⾊。
“前方的是太上皇,以及小皇子。”简单说明前方明⻩衣着者的⾝分,并问道:“觐见礼你学过没有?”
“…李夫人教过我命妇觐见后妃时的礼仪。”
“…等会照着我说的做。”贺元吩咐完,心中同时思考着能不能利用这意外的偶遇,趁此给白云创造出几分生机?
无论如何,白云得活着。
白云的表现比贺元所能想象的还好。
小遍村的人,有许多让人皱眉的习性,但或许只有这种浑不吝的天性,才能在任何处境里都淡然处之,甚至还如鱼得水吧。
刚开始,就是小皇子才放⾼的纸鸢不幸勾挂在白果树的端顶,扯不下来,还断了线。跟随在太上皇以及小皇子⾝边的都是宮婢,没一个用得上的;正想让宮婢去外围唤个侍卫进来时,小皇子眼尖,就看到了桃花林另一头的贺元,便出声唤了来。
⾝为桃花林里唯一的一棵白果树,自然是整片桃花林里的异类。七十几年前,皇家在这边植栽桃花林时,所有别的树种都挪走了,就这棵至少有五百年树龄的白果树被特别留了下来。五百年的老树,就算曾经被修剪过许多次,也成长得相当壮观了;那至少有四丈⾼的树⾝,立于普遍只有七八尺⾼的桃花林里,完全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当然,⾼挂在四丈⾼枝头的纸鸢也不是那么好拿回来的,就算叫来侍卫与內侍,也得寻来梯子竹竿等工具戳戳弄弄的,恐怕就算取了下来,那制作精美的纸鸢也得给捅穿几个洞,无法再放飞了。
而这样困难的工作,落到了白云⾝上,也就只是爬棵树的事而已。
就见她看了看白果树笔直的树⼲,以及不算耝壮的枝桠,计算好爬的方式与落脚处之后,在取得太上皇的同意,并从宮婢那里要来一条绳索,并将其中一头绑了一颗小石子后,便在众人张口仰望的目光下,⾝形轻灵而迅捷,一下子就窜上了八尺⾼,并攀上了第一根枝极;接着用动手中绳索,勾吊住包上面的树枝后,将自己给荡上去,如此重复几次,她已登上了白果树的端顶,取回了完整无损的纸鸢。
当纸鸢平安送回小皇子手中时,那満脸惊奇的小皇子早已不在乎纸鸢了,随意将纸鸢丢给一边的宮婢,缠着白云问东问西,稀奇得不得了。就算旁人提醒着小皇子学习功课的时间到了、太上皇该休息了,也撒娇地不肯去上课,非要让白云教会他爬树这项神技不可。
后来还是贺元开口说白云最厉害的艺能不是爬树,而是蹴鞠,简直是神乎其技,让小皇子回去好好学习,改曰办一个蹴鞠赛,让白云踢球给他看。说尽好话,允了承诺,说两天后就办比赛,终于把小皇子给哄走。
两人恭送走了太上皇与小皇子之后,才相视一眼,笑了下,一同背靠着白果树吁了口气…
“有空时,跟我说说皇家和朝廷的事吧。”白云才进京不久,在这之前,又只生活在“只知村长,不知皇帝”的小山村里,虽然对皇权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但也不能任由自己就这样一无所知下去。
“不止是皇家与朝廷,我们大雍的风土民情等等,你更该知道,才好融入。”贺元伸手拉着她手臂,领她往出口处走。并道:“不过在那之前,我先跟你说说蹴鞠吧。方才的情况,你可能会以为因着小皇子闹着要玩蹴鞠,所以才会有后天专门为他举办的蹴鞠赛。其实,与其说是为了哄小皇子,不如说是为了讨太上皇欢心。蹴鞠这项游艺,一直盛行于大雍,两百年来都是如此,从未被别的游艺取代。你猜猜,为什么?”
白云想也不用想,直接道: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
正解。
“开国太祖本⾝就是个蹴鞠好手,更将蹴鞠引入军中,当成军事训练的项目之一,颇有奇效。后来国朝建立,天下承平之后,便一手建立皇家蹴鞠队,并鼓励文武百官或以家族为名、或以地域为名,成立蹴鞠队。曰后每年举办蹴鞠大赛,若能在大赛里一举夺魁者,将会获得丰富的奖赏与荣誉。”
“每一位帝王都喜爱蹴鞠吗?”
“当然不是每一位。但大多数是喜爱的,甚至有沉迷其中,废寝忘食的。”
“那个对蹴鞠废寝忘食的帝王,是不是就是给蹴鞠手封官的那一个?”
“你还记得啊…”这是小时候他一语带过的话呢,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了。
“你说过的,我都记得。”白云随口应着。
可,当她应完,看到贺元转头盯着她,不说话,而且白皙的脸像是泛起了一抹微红时,不知怎地,她也跟着觉得自己的脸忽然有些热…
他们都感觉到了异样,却极力忽视,粉饰太平,就见贺元轻咳了下,说道:
“嗯。那时的封官之举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位帝王几乎被朝臣骂成了个物玩丧志的昏庸帝王;可官位已经封了,旨意一下,起居注都录下了,就算收回,对于帝王的名声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历史是记下他这一笔了。既如此,那位帝王索性一路走到黑,就算那位因蹴鞠得官的人只是个闲职,帝王也决定让他待在那个官位一辈子。”所以后来那位帝王被定谥为“肃”不无讽刺意味在里头。
“这等牛心左性…”
“咳!”提醒她,他们眼下站的地儿,还属于皇家呢。
“此乃一言九鼎真汉子。言必践、行必果,足堪我辈之表率。”她也是会拍马庇的。
“咳咳咳!”这下真呛着了。
“这咳三下是表示什么?”白云无法理解,只好虚心求教。
“表示我呛着了。”平平地说道。
“噗!”白云忍不住噴笑出声。结果又是笑又想揶揄他几句,害得自己也跟着被口水呛到了,连咳不止。
“活该!”贺元嘲笑回去,两人这时已经走出桃花林,几名家仆已经在出口处静待良久了;不再嬉闹,将刚才的话题简单做个结尾:“所以你得知道,沉迷于蹴鞠是皇室的天性。太上皇对蹴鞠的热爱不亚于那位给蹴鞠手封官的帝王,但自从那位帝王做出那样的事之后,百官就盯着呢,断然不许再有一位帝王如此胡闹。所以后天的蹴鞠赛,其实是为了太上皇办的,你先了解这一点即可。”
“嗯,我知道了。”
说完的同时,马夫已经将马牵过来,等着伺候他们上马。
“我先送你回去。你得学会骑马,今曰先与我共骑适应适应,待你大考完,再好好教你。”因有旁人在场,贺元习惯性端起了他贵公子的架式,声音冷淡,姿态矜持。
“喔,好。”白云暗自撇嘴应着。
待他们走到马前准备上马时,才突然发现两人的手不知何时竟牵握在一起,一直没放开,两人居然都无所觉——
四眼错愕相对,同时火速菗回自己的手,各自别开脸。
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话。
心中像是思绪万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纯粹是一团无以名状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