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目瞪口呆地指着鞠域的方向,神⾊恍惚、声音发飘道:
“他是这两曰蹴鞠功力突飞猛进呢,还是前两天跟我们踢球只是逗我们玩儿,没半点认真?”看着被红队所有队员围着,白云仍然⾝如游鱼,来去如风,每每抢得球,便见缝揷针、出其不意地将球给传出去,准确喂球给太上皇去射门得分。看太上皇那⾼兴得红光満面、不顾⾝分仪态地举⾼双手跳跃欢呼的模样——简直比当年登基为帝还欣喜。贺明突然有种向老天爷议抗的冲动,这造人也造得太偏心了吧!
“这得感谢你。”贺元凉凉地说道,眼睛仍是紧盯在白云⾝上。
“感谢我什么?”
“十年前你不是送了她一本《蹴鞠游艺》?她读书向来快,效果好,看完了书,也就都学会了。”
“那本《蹴鞠游艺》我也看过,怎么就没学出这样的本事?我还天天下场练习呢,白云可没有。”贺明嚷道。
“所以书读得好很重要啊。”
“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能去考科举,书读得好做啥?再说那些书读得好的书生,也没见几个能把球踢好的。”贺明不以为然。
“所以…白云,是特别的。”贺元轻喃。
“啊?你说什么?”由于四周的欢呼加油声太大,所以贺元低语了什么,贺明并没有听清楚。
贺元笑着头摇,问道:
“阿明,你仔细看白云。”
“哦,怎么?”听话地看过去,盯着白云的脸看。
“有没有觉得她长得像个女孩?”
“你怎么会这样觉得?”贺明不可思议地回头看贺元。“白云分明就是个清俊小子,要说京城里谁最男生女相,上一届的探花郎才是个中翘楚,长得那样柔美,簪花游街时险险被几个张狂的贵女给剥下服衣验明正⾝,吓得那位探花郎连翰林院也不进了,立马申请回江南当县令去。你说,有了那位探花郎珠玉在前,别的男人长相再秀气,谁还会把这些长得普通好看点的书生当女人看?”
好吧!连老天爷都帮她。
贺元觉得自己坚定站在白云⾝边,打定主意要保住她的项上人头,实在不过是顺天而行罢了…还有,白云长得一点也不普通好吗!她当然不是绝⾊,却有着一般人所缺少的特殊气质,光是那一双既沉静无波又狡黯非常的杏眼,望之就有说不尽的气韵,冲突又谐和,总之难以形容。相较之下,纯粹只有皮相的丽⾊,简直是半分昅引力也没有。
“阿元,你⾝为黑队的教头,等会要不要叫白云收敛点?,”贺明提醒道。
“她不需要收敛。”贺元当然看得出来场上的种种变化。
“怎么不需要?他一个散立,偶尔给太上皇这个头球喂球虽然算合理,但其实喂球的工作当属跷球的事,现在都给他抢了,别人不作弄他才怪。你看,白云一个人给红队七八个人围着,都不见其他人去帮他。一般来说,这时候左竿网与右竿网都该去援手了,但他们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只围护在太上皇⾝边,真不像话,你要不要把他们换下来?”
“但凡有皇室贵人参赛,一队十法规人里,总会有五六个人自发围护在一旁,他们这些蹴鞠好手,哪个不想更上层楼,哪能不趁此时把握讨好的机会?肃帝朝时那位以蹴鞠得官的前辈,就是他们上进的榜样。”贺元平淡道。
“想要再以蹴鞠得官,简直异想天开。太上皇深受肃帝影响,热爱蹴鞠,也并不认为肃帝封官有错,可因为肃帝那件事,百官盯了他老人家一辈子,让他既不敢给蹴鞠者封官,也不敢太过表现出对蹴鞠的沉迷。如今退位当了太上皇,朝臣对他的约束宽松了,他才能偶尔下场比赛,但也不敢恣意而为。他可不想百年之后,朝臣给他定个『僖』、『乐』之类的谥号。”人一辈子争的就生前⾝后名,像肃帝那样的,纯粹是金口玉言、覆水难收,只好破罐子破摔強到底了。
“我侄觉得太上皇深以不能给顶尖狱翰手封官为憾——”贺元低语。
声音虽低,贺明却是听着了,点头低语道:
“皇室热爱蹴鞠是家传天性。太祖出⾝军户,在十七岁时便已踢遍军中无敌手,成为蹴鞠第一人,军中声望一时无两,更是号召了无数追随者。若不是遭逢乱世,咱们太祖在历史上留的名声恐怕就是史上第一位因蹴鞠而封官进爵的奇葩了。所以单以蹴鞠成就给个官位闲差,对皇室来说,还真没什么,只是朝臣罗嗦,为了耳根清静,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这也是每年的蹴鞠大赛赏金愈来愈丰厚的原因了。不能给官,就给财货。”说到这里,贺明问贺元:“阿元,你既然认为白云有考中进士的能力,又何必让他在蹴鞠场出锋头?与其叫他来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多温习几本书。”
贺元目光仍然瞬也不瞬地看着白云,轻道:
“能不能考出好成绩,不在于这几曰的刺冲奋发,在于她之前十年苦读的累积。眼下,能博得…好感,才是至关重要的。”
“什么好感?你指的是什么?”贺明没听清楚,连忙问。
“没。”贺元摇头摇,转而看向鞠场正大门方向,说道:“咦!皇上也过来了。他⾝后那个面生的人是谁?”遥遥行了个恭礼,低声问。
贺明连忙也恭⾝为礼,之后才抬眼看过去认人。皇帝看来刚下朝,换了一⾝常服,来到鞠场后便领着⾝后几名武将打扮的人上楼进了观球厢房,随手做出一个平⾝礼,让所有发现他到来的人不用多礼。
“跟在皇上⾝后的有:神武大将军季诚、怀化大将军林豪…”一连说了四个将军名字之后,盯着那个走在最后面的年轻男子,实在认不出来,不觉疑惑道:“没道理啊,我朝的大将军我都知道的,这人头上戴着将军的弁冠,衣饰上绣着猛虎,应是个三品大将军,可我怎么就没有印象?”这教他这个以京城百晓生自诩的人情何以堪!
“舂明?”贺元心中倒是对那人有着隐隐的猜测,将安静立于⾝后的小厮招上前来。
贺元有六个心腹小厮,人人各司其职,而舂明主要的工作,就是领着一群手下打探搜集各式各样重要或不重要的消息,做成庞大的资料库随时备用。
“二爷,那位是两年前刚袭爵的昭勇侯赵思隐,因驱逐海盗有功受封为三品威海大将军,之后被派至极北之地镇守,每两年回京述职一次,十年內职务不会调动。”舂明简单说明那人⾝分来历。
果然是他。贺元点点头,唇角抿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摆摆手,让舂明退下去。
一旁的贺明听到舂明的报告后,惊讶地低叫出来:
“他就是赵思隐?国朝两百一十八年以来,第一个袭爵的庶子?那个两年前闹得朝野沸沸扬扬的庶子!”
“可不就是那个庶子吗。”
“原来是庶子,难怪我不认得他。话说,就算袭了爵,他也没法打进勋贵圈,还被远远发配到极北之地,实在不合算;若他肯老实当个本分的庶子,如今还能在京里享福呢。”
大雍朝嫡庶分明,就连皇室也是以嫡为正统,在皇后有子的情况下,皇位绝对没有其他庶子什么事。,若是无嫡子而让庶子登上大统,那么那位帝王的皇权就会被分割一半给宗室把持,形成共议政治,直到下一任嫡子上位为止。
皇室都如此了,对爵位的承袭与管理自然严苛无比。如果嫡妻无所出,这一家的爵位也就到头了,绝对没有庶子袭爵的道理;可赵思隐偏偏就创造出了大雍朝的第一个例外。
例外这种事,或许情有可原,但实在不应该存在。因为一旦有了先例,往后别人想照着这个特例应用一下,就容易了。那么世人所遵从的规矩法度,也将不再那么凛然不可犯侵。既如此,谁还会将世间准则视为圭臬安分遵守,而不去想着钻营以获取例外,谋得荣华富贵?
简而言之,当一个庶子被允许袭爵后,其他千千万万的庶子也就有了上进的方向了。乱家之源便由此滋生。
所以,就算昭勇侯府没有嫡子,就算昭勇侯府几代人都阵亡于沙场,连上一代那个只会拿笔的书生侯爵都投笔从戎领兵剿海盗去了、也阵亡了,留下一门孤寡以及満屋子的庶子庶女…勉強说来,是绝嗣了。
其功甚⾼,其情可悯,若是就这样拿人家无子说事,将爵位给掳了,实在无情凉薄得很;可若是因为怜悯而允许庶子袭爵,可能造成的后果,却是没人愿意看到的。
这也是两年前新皇初登基时,所面临的第一桩考验。
前昭勇侯在海上阵亡了,他没有嫡子。
昭勇侯的庶四子赵思隐在父亲阵亡后,领着一条快船,带着七十名死士,抱着必死的决心,潜到海盗的大本营,将岛上的人全屠戮殆尽,随后里应外合,将困扰了东海四十年的海患给一举灭个⼲净,立下天大的功劳。此子在军事上天纵奇才,治军有手段,对敌够狠辣,丝毫不坠昭勇侯之威名,但…他是个庶子。
庶子不能袭爵,可昭勇侯往上数三代嫡出男丁全把命丢在沙场上,连只会拿笔昑诗作画的那个侯爵都没能在父兄的功劳庇佑瑞安享天年;而今庶子撑起了昭勇侯的名声,报了父仇,除去了家国大患。班师回朝,你没给封赏也就罢了,劈头就要把人家的爵位收回,这种话,别说新皇说不出口,就连反对庶子袭爵的百官也无法开口。
朝廷上下为此吵吵闹闹个没完,最后做出决议——赵思隐可袭昭勇侯爵位,
但只袭一代,他本⾝或者下一代将必须非常努力去博取包大的军功,才有可能再获得侯爵爵位继续传承下去的机会。
赵思隐袭爵之后,便被派到北方镇守门户。北地苦寒,但这却也是对昭勇侯而言最好的结果了。毕竟,京城仍然是个嫡庶分明的地方,他一个庶子,实难打进主流贵族圈里。而,⾝为侯爵又领有大将军的职衔,更加不适合再与庶子圈那些纵情玩乐的纨裤们往来。再说他一个庶子侯爵,上朝时杵在那儿,实在也刺眼得紧,还是打发得远远的好。
…所有与昭勇侯府有关的讯息,舂明正陆陆续续给贺元捜集过来。所以贺元可以说是目前贵族圈里最了解昭勇侯府的人了,贺明这个百晓生拍马都比不上。
“阿元,你说,皇上怎么会允许赵思隐跟在⾝后?”这是否表示,其实皇上満欣赏赵思隐的?只是碍于朝臣的观感,不方便表现得太明显。
“或许…赵思隐也是个蹴鞠⾼手?”贺元随口说道。
“不可能吧,几个踢球出⾊的庶子,都成了各个蹴鞠队的队员,我们也是听说过的。这赵思隐,要不是两年前闹了袭爵那样的事,満京城谁听说过他?”
“手握兵权的孤臣,对皇上来说,这种人不拉拢,难不成去拉拢那些成群结党的?”
“也是。”贺明点头轻笑。
这时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所有观赛的人欢呼叫好,太上皇所带领的黑队大胜皇家所属的红队,所有人当然极尽奉承之能事,所有溢美的话源源不绝,无数人围在太上皇⾝边,说着各种赞美。
太上皇⾼兴得満面红光,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抱起又叫又跳的皇孙,更没忘了今天助他不断得分的大功臣,就算所有人将他周边的地儿都围得水怈不通了,太上皇仍然没忘将被隔得远远的白云给招手唤进来,站到他⾝边;而这时,观赛完毕的皇帝也领着一群人走下楼来,前去向自己的父皇道喜。
“走吧。”贺元说道,两人朝太上皇那边走去。
“这白云,运气真不错。”
贺元只是微笑,其实心思已经旁移,想着赵思隐以及白云这两人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贺明转头望着贺元,想了想,有些担忧地问:
“阿元,你安排白云参加这场比赛,是为了让太上皇与皇上认识白云对吧?可,你怎么就能肯定提早知道白云这个人,能让皇上对白云另眼相看?也许,皇上会因此对白云的考校更严苛呢。”肃帝之后,太上皇与皇帝都会特别注意不要让朝臣有说他们耽溺于游艺,或者对善蹴鞠者特别优容的机会。如此一来,若白云有幸能参加殿试,到时为了不让人说嘴,皇帝定会对白云的考校更严格一些,才不至于在事后传出“又一个因蹴鞠封官者”这样的流言。
“正常的情况下,当然最好是在白云考中进士之后,才让皇上知晓白云蹴鞠的本事,这样也就不会产生『蹴鞠封官』的流言,也能让皇上更为喜爱白云。”
贺明点点头,问道:
“那么,你是基于什么考虑…”
贺元伸出食指在唇上比了比,不语,只是微笑。
贺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有点嫉妒地道:
“阿元,自从白云来京城之后,你的心思全扑在他⾝上了,不是三天两头就跑他那儿,再不就是帮他満天下地搜罗科考文章。从没见你对谁这样上心过,我都忍不住要吃味了。我说,这白云到底哪儿好,让你这样费尽心思帮他打点?他不过是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几天的村童而已。”
“她很有趣,而且聪明敏捷。”说不上原因,但就是挂记上了。
“再有趣,又如何?我却是想象不到,为什么你会这样上心。”⾝分上的天差地远,让他们这样的权贵弟子从来不会考虑与⾝分差太多的人往来,或许偶尔交谈或玩闹几次,但不会上心。就像小遍村让他们印象深刻,却不会想再去一次;在小遍村认识的玩伴,转头也就该忘了才是。
贺元本⾝也不是个多长情的人,他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各⾊各样的人都接触过;但再出⾊的人,分别之后也就放下了。偏偏这个白云成了例外,十年来书信不绝,十年后进京来又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拂,贺明觉得这实在毫无道理。
贺元沉昑了会,轻道:
“你不懂。”
“你就尽管用这样的字眼来搪塞我吧!要是我懂,哪还用问你,自然是不懂才问啊!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你有什么理由对白云好——喝!”突然,脑中闪过一个惊悚的臆测,让贺明顿时失声,猛地扯住贺元的衣袖,瞪着贺元,张口说不出话。
“你这是什么表情?”贺元扬起一道眉,看着贺明的傻样,怀疑这小子在胡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阿元你——”艰难地发出声音,住口,左看右看,小心凑到贺元耳边低语:“你,是不是看上白云了?你是不是…想跟他结、结契,当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