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同学…游同学?”
“诗婷,督导在叫你了啦!”林雅淳推了下⾝旁位上的人。
“啊?喔。”游诗婷回神,看着面前男人,他站在自己⾝前,俯首看她。她咬了咬下唇,直起⾝子,低眸道:“请问督导,有什么事吗?”
她事前知道此次民间礼仪公司实习是在皇岩生命礼仪,老师有稍微介绍过,说这家是殡葬处合作的业者,因此排入实习行程,但她不知原来他是负责人,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她以实习生⾝分站在他面前。
殡葬业说大不大,在这行业,难免会遇上,可能是火葬场,可能是告别式礼堂,她曾以为再见时,会是在工作场合,她甚至以为他还在“永安鲜花”跟王仁凯还有石头他们一起工作。
“你上课都这样,喜欢神游吗?”杨景书盯着她低垂的长睫,笑道:“你好像从一进到会议室就开始神游,我看你心不在焉的。”
游诗婷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她确实在神游,确实心不在焉。
“还是我说话太无趣,你不想听?”他嗓音带笑。
他说话带起的气流拂过面上,她心尖颤了下,头摇说:“不是。大概…大概就是有点累了。真抱歉,我不仅迟到,上课还不认真,督导可以在我的实习曰志上做记录。”
杨景书看了下腕表,都十一点多了,想了想,他道:“没关系,也快中午了。要帮你们订便当吗?还是要去外边吃?”
“当然外面吃呀,便当到处有,来台北就要吃不一样的。”阿泰笑咪咪的。
“你好像乡下土包子。”林雅淳叨念了句。
“我本来就在南部乡下长大啊。怎样,你难道对台北很熟?”
“当然没有。我家住云林OK?”
“那么…”杨景书回到台前。“为了让你们尽早适应这个行业的作息,今晚会让你们实习到十法规点,所…”他话还没说完,底下已“哈”声一片。
他好笑地说:“所以现在让你们休息到两点,要吃饭要觉睡都可以。会议室右手边是员工休息室,可在那边稍作休息,两点在大厅集合,带你们去看我们在RJ的事业处,然后会让你们跟在我们客服或礼仪专员⾝边实习和与客户的应对。”
才接着喊出“下课”六人像在飞似的,往门口冲。
“等一下。”他喊住他们。“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得吃饭吗?”
“知道。”陈润升道:“上网查过啦,我们要去吃韩式料理,听说那家的海鲜煎饼很地道,韩国人来吃都称赞的;但是用餐时间很多人,所以要赶快过去,免得要排队。”
杨景书笑了一下。“好,赶快去,要注意全安就是。”见他们提步要走,他微扬声:“游诗婷同学。”
正要走出会议室的⾝影一顿,在同学疑惑的目光下,她转过⾝子看他。“请问督导还有事吗?”
“你迟到那么久,没听见的部分我帮你补一下。”
她瞠眸,讶问:“但那只是皇岩这家公司的服务內容和流程不是吗?这方面的知识我都相当清楚的。”她又不是新手,怎会不了解殡葬的服务流程。
“每家公司的方案不大一样。我听你同学说,你想开公司,迟到就是因为去看店面。你既然有勇气在实习时迟到,就表示你对成立公司有強烈的欲望,那么,在你开公司前,难道不该多方了解和比较吗?比如说,皇岩做的无名尸和独居老人这块,你了解多少?”
是,她了解的是一般的流程,她做的也是;至于无名尸和独居老人的案子,她真没研究过。她转头看着同学。“你们去吃吧,好吃的话,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吃一次。”
“好像也只能这样。”林雅淳耸了下肩。
“我外带海鲜煎饼回来给你吃。”陈润升上前抱住她,还摸摸她发心,像哄慰孩子,她一恼,推他一把又踹他一脚。
他哈哈笑,想起这会人还在实习公司,督导又朝这走来,怕被误会自己太轻浮,他捂住嘴,跑了。
“你同学很可爱。”
游诗婷转过⾝,他人只在两步之遥。抿了下嘴,她笑。“督导是指谁?”
“都很可爱。”他熄了灯,走出会议室。“走吧。”
她愣了下,跟上去。“去哪?”
“吃饭。你不会饿吗?”他问话时,是转过⾝看着她的。
“不是说要上课?”
“也要吃饭不是吗?边吃边说。”见她神⾊略显迟疑,他笑开。“怕遇到职场骚扰?”
她摇首低睫。“当然不是。”
“还是你想去吃韩式料理?”
“没有。”
“跟我吃饭,会让你感到紧张吗?”杨景书微低面庞,细看她神⾊。
她微怔,抬眼凝望。“没有哇。”
就因为她那句“没有”十分钟后,两人已徒步到一家义式餐厅。
餐厅离公司不远,他平均一个月会来吃上两次;他喜爱这家的南瓜起司意大利面。不必看菜单,他照旧一样的餐点,然后他靠上椅背,看着对座的她。
他们的位子靠窗,她低眸微偏着脸,翻看着菜单,从外洒进的光线在她脸缘勾勒出柔软的线条。她下巴尖了点,两颊已不见当年的丰腴,发也直了,没了烫染。
近十分钟的路程,她一路沉默走在他⾝后,保持三步距离,不敢靠他太近。
她是怨他,还是恼他,或是根本不屑理他?
要吃什么?翻来看去,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游诗婷微抬眼帘,就看见他目光像落在自己的脸上,她不自在地坐正⾝子,问道:“督导吃什么?”
“我吃素食的。”
“吃素?”她微讶。他以前很爱吃⾁,可说无⾁不欢,现在居然说他吃素。
“是。”他微笑颔首。
“那来这种卖荤食的餐厅,万一厨师用同个锅子,那不是破戒了吗?”
他轻笑一声。“我不是出家师父,只是吃方便素,不影响。”
“为什么要吃素?”问完觉得不妥,又道:“就是…好奇而已。”
“没有为什么,想吃就吃。”
想吃就吃?一个习惯有⾁的人,突然不吃⾁,真的只是想吃就吃?或许他并不想告诉她原因。她低眼看菜单,不说话了。
素食的选择好少,饭类是青草松子炒饭,面食是南瓜起司意大利面,她没多大趣兴;最后在服务生推荐下,点了一份义式红醋酱松阪猪。
服务生一离开,气氛变得微妙,游诗婷喝了口柠檬水,道:“督导,不是要介绍你们皇岩的服务?”
他看着她,目光静深。“你真的以为我留你下来是为了这个?”
她当然不以为是这样,可看他又说得那样认真,她后来真信了。
“早上去看店面看得怎么样?”
她思考了下,决定坦白,反正他现在只是以一个督导的⾝分关切实习生的未来出路问题,合情合理,她亦无隐瞒的理由。
头摇,游诗婷说:“不怎么样。对方一听到我要做生命礼仪,连租金也没谈就要我离开。”
“不肯租你?”不意外,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屋子租给做丧礼服务的。
“嗯。觉得秽气吧。”
“你喜欢那个店面?”她的表情流露一丝失望。
“很喜欢。看了很久,难得有我相当中意的。不管地点、空间、租金,还是停车问题等,都让我満意。”从开始计划成立公司一事,她有回台北就四处看看租屋广告,有时在租屋网看到不错的,她也会联络对方,然后专程北上看屋,但最后一定被拒绝,只因为她的行业。
他点点头。“这是很多业者开业前会遇到的问题,有时就算房东愿意出租,邻居也未必接受。”
所以她想,一直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应该想办法让房东愿意把房子租给她。
“皇岩是租的吗?”她问。
“租的。”他买不起店面,房价很惊人,他记得当初看个店面,随口一问,一百坪以上的都要五千万以上,后来才决定用租的。
“督导那时也是这样吗?”
“没有,満顺利,看了喜欢,租金也谈妥,就签约了。”他笑了笑。
她点点头,捧杯子喝水,服务生在此刻送上她的餐点,她看着盘內的食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你面前吃⾁,没关系吗?”
“不要紧。”
“这样…你闻到味道不会想吃⾁吗?”她又喝水,抬⾼的水杯让她得以藉此偷打量他。
他变化很大,倒不是五官变了形,而是他现在透出的气质和当年的他判若两人。彼时,他目光冷凉,偶尔狠戾,现在眉梢眼角寻不着一丝戾气;他肩宽了点,人好像也菗长不少,稍早前在会议室面对他时,她只及他下巴。
“不会。都只是在吃尸体而已。”
“噗”一声,一口柠檬水从她口中噴溅出来,她咳两声,反应过来时,抓了餐巾纸往他脸上擦。
“对不起,督导,我不是故意的,我…”水流至他下巴,滴落他⼲净衬衣上,她手忙脚乱,擦脸又擦衣。
杨景书握住她手腕,语声微低:“没关系,我自己来。”松开她手时,目光短暂停留在她右手背上,那里有个烫伤留下的疤。
她挪了两步,回座,心上有抹难以分辨的情绪,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感叹。以前像这种情况时,他肯定拉住她,回敬她一杯水,现在的反应如此温和平静,是成长改变了人性,还是人性的改变成熟了成长?
见她楞在位上,他搁下餐巾纸。“你先吃啊。”
瞪着那份松阪猪,耳边出现他方才那句“只是在吃尸体而已”她忽然失了食欲,只是拿起杯子又喝口水。
服务生送来他的面,他拿起餐具时,见她不用餐只是喝着水,他道:“你要不要考虑等我吃完再喝水?”
抬脸看他目光渗笑,她略显尴尬地放下杯子。
“不想吃?”
她瞅他一眼。“觉得真的是在吃尸体,所以…我等等把它打包带回去让我同学他们帮我吃好了。”
杨景书把他的餐点推到她面前。“我还没吃,你先用。南瓜起司面。南瓜是店家自己熬煮的,不是那种粉类调的酱,你吃吃看。”话说完,他起⾝到柜台加点一份同样的餐点。
“还是督导先用餐比较好。”她把盘子推回他面前。
以一个督导和实习生的⾝分来说,她这举止得体;但以私交来说,她显得过分生疏。
他呵口气,语声低哑:“你埋怨也好,生气也好,不想再跟我这种人有牵扯也好,饭总是要吃的不是吗?”他又把盘子推到她眼前。“吃吧,再推下去面就冷了。”
若说之前的话题都属于一个指导者和一个被指导者的⾝分,那么他现在这句话,就不是一个督导⾝分该说的了。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两人遇上,不可能不提及任何往事。
这样小心翼翼面对,甚至想要探究他此刻心态,她也觉得辛苦,不如坦荡一些。游诗婷拿起餐具,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