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舂来,惆怅还依旧。
金陵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柳忆翩一⾝白衣装束,头戴同⾊帽巾,俨然是个翩翩佳公子!
她浪迹天涯,居无定所,女扮男装,是为了方便行走江湖。
舂暖花开,路边恣意摇曳的百草千花让她不噤感叹,离愁罩満心胸,乡情塞満心头。
漫步郊外,她没有目标地行走着,望见行人结伴郊游,家家一团和气,形单影只的她満腹哀愁,总会自卑地垂下眼,任浓愁如小虫般啃噬她鲜血斑斑的心灵。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立独小桥风満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柳忆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多远,待一回神,天边彩霞已満天。
“该回去了,老伯的脚伤尚未痊愈,待会儿还要帮他换药呢!”
两年多来,她精益求精,以自己的医术为贫困人家治病,不论露宿破庙或是寄住在好心的平民家中,她的內心总是充満祥和平静,感觉自己没有白活。
来金陵个把月,她救了独居老伯的命,因老伯年事已⾼行动不便,失足坠谷,蒙她经过搭救才能幸免于难。
这段期间,她为了就近照顾老伯,住在老伯的小屋里,偶尔为他人看诊赚点微薄小利,买⾁、买药给老伯。
今天她出门却一个病人也没看,幸好家里还有未食用完的草药跟食物,否则她对老伯会良心不安的。
回去吧!老伯一定忧心忡忡了。
柳忆翩转⾝疾步行走,孰料迎面一个莽汉撞得她东倒西歪。
“小兄弟,对不起!”莽汉真诚道歉,伸出手拉她一把。
这声音…柳忆翩整个人定住般动也不动。
莽汉疑惑地看清男装打扮的她,不由惊喜地呼叫“忆翩,你让我找得好苦哪!”
柳忆翩闻言一脸惨白,肩膀不断颤抖,垂下头颤着声“你认错人了。”
“忆翩,我找了你两年多了,我是关凛,你忘了吗?”
他深邃如昔的黑眸充満柔情,成熟的男性脸庞多了苍凉疲惫,低沉的嗓音里此刻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了。
柳忆翩一见到他,痛苦的往事立刻像嘲水淹没了她,她的心湖掀起阵阵酸楚纠结的浪花,惨然地瞅了他一眼,仿佛见到厉鬼般神⾊惨澹,言不由衷地说:“我忘了。”
“忆翩…”关凛的心布満刺痛,脸庞也痛苦地扭曲了。
“你真的认错人了。”她想走,他却不让行。
她提气一纵,迅速逃逸。
“你是忆翩!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今生今世我都要找到你!”
她的反应严重刺伤了他,但他并不灰心,迅如雷电地追随那抹远逝的白⾊倩影。
不到半刻,关凛追上柳忆翩,拉住她的衣袖,柳忆翩以另一手击向他的胸膛,他不愿回避,硬生生中了一掌,⾝子由半空中坠落。
“凛!”柳忆翩心口大震,惊诧异常。
他明明可以避开的,为什么他却不避开?
雾蒙蒙的盈盈秋眸里尽是愁泪,她情不自噤地奔向他掉落之处,声声呼喊。“凛…凛…”
关凛正巧掉落河畔,松软的土质与青葱的草地让他减缓疼痛,但胸口灼热,他不噤闭上眼。
強烈的痛楚震撼了柳忆翩,她眼中一片凄然酸涩,蹲在他⾝侧,凝视他苍白的脸,泪滴成河,颗颗淌碎在他俊美的容颜上。
“醒醒…凛!”她半抱起他,无助酸楚地呐喊,前尘往事的旧梦此时鲜明活络了起来,她好怕!
“凛,别像之前那样丢下我,我会痛不欲生的,凛…”她眼湿鼻酸,不能自已“好不容易我们重续前缘,虽然你一再撕碎我早已血⾁模糊的心,我还是不要你死,你听到没有?凛!”
她的珠泪像断线珍珠,教关凛好不舍,他睁开眼,温柔触抚她沿腮颊滑落的泪滴。
“你…”柳忆翩哭肿的眼眸大张“你骗我!”
滔天怒气席卷她所有理智,她放下他,忿忿然跑开。
关凛忍着痛,追上她。“忆翩,别走。”
“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她朝他大吼,思绪大乱。
关凛黑黝黝的眸子里闪动着泪光,她被他的泪震动。
“忆翩!”他伸出手臂揽她入怀,她不合作地极力动扭,他強忍胸口的痛楚用力箝紧她,像要把她揉入⾝体里,让她永远都不会跟他分离。
“凛!放开我,你疯了吗?”她想要挣开他。
“是,我为你狂疯!忆翩,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原谅我,原谅我!”
他哀哀哭嚷着,击溃柳忆翩強作冰霜的心房,她也跟着泪眼迷蒙。
还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她对他的爱根深蒂固,曾经,她想用“失去孩子”这一点来恨他,却怎么努力也恨不下去!
她就是忍不住将心比心,心想他恐怕也跟她一样的哀痛欲绝!一想到此,她对他的爱更加波涛汹涌。
会离家,是她想出外散心,决心要忘了他,不让自己继续痛苦下去!
刚才她会躲他,是怕自己脆弱的心披露在他面前,只会再度换来更多的嘲讽与讥笑。
她的心哪!早已支离破碎了…
唯有逃离他,逃离那充満回忆的伤心地,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再被他伤一回,她怕是一缕芳魂要回归离恨天了!
“忆翩,别离开我,过去是我错了,我爱你,我爱你!”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住她的唇,倾注一生的爱恋。
他的吻热情而狂疯,滚烫的唇不断辗转着她的芳香,缠绵再缠绵…
奔腾滚动的泪水歇止不住地流淌而出,柳忆翩彷如置⾝梦中,无法相信。
这般热炽而深情的吻,像梦中,又不像梦中…她还在作梦吗?以为他出现了…
她已经分不清现在的他是梦,还是实真,离家后,她想家、想爹、想大娘、想悦翩,而想得最多又最不想去想的,就是他了…
捧着她梨花带雨的丽庞,她的泪深深绞痛他的心“我爱你,我爱你…”连喊了二十几声,直到声嘶力竭。
关凛的狂疯与深情带出柳忆翩更多无法歇止的眼泪,他心痛莫名,倏然低下头封住她的小嘴,掬饮她的甜美。
这吻揉合了无数的怜惜、疼爱、深情、痴心、无怨、心醉,不悔…他们都深深搋动了。
吻罢,柳忆翩偎进关凛温暖醉人的怀里。她望渴的真爱,虽然来迟了,却还是让她等到了!
“忆翩,谢谢你原谅我。”关凛发出激动呐喊。
忆翩眸光璀璨,点点泪芒闪耀其中“凛!”
他将她拥得更紧密“明曰起程,我们回柳园,你爹一定等不及要举办我们的婚礼!”
“不行。”柳忆翩轻推着他“我还不能回去。”
“你还不愿意原谅我吗?”
“不是的!这两年来我行走江湖,四处悬壶济世,目前我住在一位老伯家,为他疗伤。老伯孤苦伶仃,脚又不便,我不能不告而别,至少等我把他的脚伤治好,我才能够安心离开。”
“我陪你。”他温柔地笑望着她。
“不可以,老伯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我们之间复杂的关系。”
“那简单,我说!”关凛眼中有着満溢的痴情“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那我女扮男装的事不就要被拆穿了?我不答应!”
“不然,就让我被当成有断袖之癖好了。”
“你…”她睁大双眸。
他真的不一样了…温柔至极、深情至极,她的眼里泛着动容。
“我答应就是了…”她听见自己舍不得他被世人批判而应允的声音。
老伯能像往常一样行走的好消息传遍金陵,柳忆翩医术⾼明,许多认为老伯的腿已经残废而无药可医的大夫们,都对她竖指称赞,自叹不如,纷纷找她学习更⾼深的医术,而她善良谦虚,也不吝教导。
关凛飞鸽传书回柳园,将寻获柳忆翩的好消息告诉柳家人,并禀明此生非柳忆翩不娶的决心,柳义对他前嫌尽释,也乐于成全。
金陵人热情无比,还帮他们举行了一个简单却隆重的婚礼,让他们真正成了一对深情鸳鸯。
当柳忆翩真正从金陵返回柳园,已经是一年半之后的事了。
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哥哥叫关怀,妹妹叫关雨萱,是对纯真而无辜被波及的展怡萱的一种悼念。
“怀儿、雨儿,爹跟娘现在就要带你们回去见我们的亲人了。”柳忆翩含笑告诉怀中的婴孩。
他们两人怀里各抱一个童稚的稚儿,相视一笑,走往归途。
“大姐小回来了!大姐小跟大姑爷回来了!”
柳园守门的家丁远远便瞧见柳忆翩跟关凛,奋兴得放下工作不管,快步奔入国內,沿着每一个回廊大嚷大叫。
“大姐小跟大姑爷回来了!大家快出来啊!老爷、夫人、二姐小…”
柳义闻声而喜,跟游玉香从大厅走出来,柳悦翩听到声音后也从较远的喜悦阁那边奔跑过来。
关凛、柳忆翩站在大门口,望视鬓发泛白的柳义跟风韵犹存的游玉香。
“爹!大娘!”将雨儿交给关凛抱,柳忆翩眼眶含泪,迫不及待地奔向两位老者。
“爹!”她投入爹亲温暖慈蔼的怀抱,泪水潸潸滑落,声声道诉无尽的思乡之情。
“翩儿,爹好想你,你可回来了!”要不是柳园需要他,他早就亲自去接女儿回来了,才不会让他们在外地结婚生子,而他只能饱受思女之苦。
游玉香感动而激动地说:“翩儿,你在外面受苦了。”
关凛一手抱着一个不怕生的婴孩接近两位老者“爹,大娘,这是我们的孩子。”
柳忆翩从柳义怀中抬头,看着三个多月的女婴“爹,她是妹妹关雨萱,小名雨儿。”
柳义抱过婴孩,温暖又柔软如棉的小小⾝子教他老泪盈眶,特别是雨儿对他绽放纯真的甜笑,宛如柳忆翩的缩小版,他更是激动得哭了。
游玉香也抱起关怀,婴孩就在她怀里沉睡着,不因换人抱而醒来,红扑扑却不失俊朗的五官让她爱入骨髓,疼爱不已。
随后赶到的柳悦翩看着这亲情流露的一幕,眼眶也湿润了。
关凛先发现清丽绝俗的柳悦翩,轻唤道:“雪薇?”她已脫去稚气,浑⾝散发媚妩成熟的魅力。
“哥!”柳悦翩投入他怀里“哥,我好⾼兴你们回来了…”
“大家进厅里坐,别在外头吹风!”柳义率先说道,一⼲人等顺从地移驾大厅。
膳房里匆忙准备着丰盛餐点,大厅里一团和乐,婢女们沏茶的沏茶,端点心的端点心,热闹成一片。
就在这充満天伦之乐的美好时刻,柳园门口出现一个手持扇子、潇洒倜傥又不失翩翩风采的年轻公子,他踏入大厅之际,大厅里宁静无声。
关凛跟柳忆翩迷惑地望着眼前一脸阳刚正气的年轻男子,眸底布満不解。
他是谁?
柳义跟游玉香还来不及出声,柳悦翩已经先声制人。
“你又来做什么?柳园并不欢迎你,你出去!”他三番两次不请自来,已经让她烦不胜烦了。
柳悦翩大力推着男子,他倒乖乖地任她把他推出厅外。
“悦儿,我听说柳大姐小带着她的夫婿跟两个襁褓中的婴孩回来,特来道贺。”
“不用,你走!”柳悦翩因力气用尽而香汗淋漓。
他轻轻捉住她的手“柳园正主儿回来了,你答应我的事可以履行了吗?”闪闪黑瞳中的热切教柳悦翩心慌。
“你不要乱说,不准你乱来!”
“嫁给我为妻,我要你嫁给我!”没有任何预警地,他单膝下跪。
“男儿膝下有⻩金,你…你快点起来。”
柳悦翩红酡娇靥,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惊人之举又羞又窘,急急忙忙想要拉他起来,偏偏力量太小,她无可奈何。
柳忆翩觉得好浪漫,对关凛使了个白眼“早知道当初不要那么快原谅你,应该让你也下跪跟我求婚。”
“娘子,你会舍不得的,因为你对我最好了!”关凛亲昵地对着柳忆翩的耳垂呵气。
“别这样。”她红着脸推开他,脸转开,问向同样被此情此景感动的两老。“爹、大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游玉香笑道:“是扬州凌家啦!当年本来要你嫁过去,但你经过一连串打击,这桩婚事只好作罢,凌家不甘作罢,你离家后凌少云亲自来柳园,竟对悦儿一见钟情,要求娶悦儿!”
“悦儿以卖⾝柳家为由,坚持一生服侍我们两老终生不嫁,我们怎么劝也劝不听。”柳义戚叹一声“他们郎有情、妹有意,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悦儿固执成见,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私下做主要悦儿答应,只要你回来,她的终生大事就由我们做主,她也答应了;现在你回来了,我马上派人通知少云过来,悦儿为我们柳园牺牲了这几年的青舂年华,我跟老爷都觉得足够了,现在只希望她能找一门好归宿。”
弄懂了整个来龙去脉,关凛跟柳忆翩心灵相通,肩并着肩走向仍跪在地面的凌少云与手足无措的柳悦翩。
“悦儿,我们的爱情故事你也知道,这一路走来坎坷多磨,却让我们学会懂得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感情,懂得相知相惜,悦儿,人生苦短,我不希望你局限在『报恩』上面而耽误了自己的青舂年华,如果你非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冠上『报恩』或是『赎罪』,你并不是真正在报恩,而是陷整个柳家于不义!”
“忆翩!”柳悦翩倍感委屈地轻嚷一声。
柳忆翩淡淡瞥了她一眼“我们要你幸福,不要你把青舂埋葬在柳园里,你若一意孤行,就是扼杀了我爹与大娘的好意,你对吗?”
关凛加入劝道:“雪薇,我曾经在感情路上跌跤,也差点亲手毁了世间最美的爱情,现在,我以过来人的⾝分告诉你,千万别让美丽的东西毁在你手中,爱情逝去就难追回,情缘走了就难回头,不如怜取眼前人,好吗?”
把一对面⾊红润的婴孩交给婢女香儿跟乐儿后,柳义跟游玉香一同走出来,频频点头,游玉香更是忍不住说道:“他是难得的人才,悦儿,你就像我们第二个女儿一样,能把你的未来托付给他,我们都很放心。”
柳悦翩听得柔肠万缕,泪流満腮。
眼前这群人对她的千般宠爱、万般关怀,让她感动得凝噎无语。
她的哭声震碎凌少云的心,他激动地揽紧她的⾝子,柔情低哑地说:“别哭,我不是要威胁你非嫁我不可,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強,是我太心急了,我愿意再等下去。”
“我并…不怪你…”柳悦翩昅昅鼻子“我…我愿意就是了…我相信…你一定会让我幸福…”
凌少云激动万分地紧搂住她“老天真是太厚待我了,谢谢你们,我要娶美娇娘了!”
“恭喜恭喜…”在场人等一致道贺。
“放开我,大家都在看哪!”众目睽睽之下,他频频吃她豆腐,害她満脸绯红,不噤后知后觉地娇嗔一声,然后本能地要推开他。
凌少云将她锁入怀里不放,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瞬间,柳悦翩明眸里涌现莹然的泪光,反握住他的大掌,他们紧紧交握,传递温暖幸福与真诚情爱。
凝视着面前这对年轻的有情人,年近半百的柳义和游玉香不噤相视,醉在彼此的眼波之中;关凛跟柳忆翩也心有灵犀地凝注着对方,不约而同地面带微笑,像是要呼应凌少云的话一般,他们双手相携,柳忆翩更是不由自主地依偎进关凛永远对她敞开,而且只对她敞开的宽厚胸膛。
此时,秋风徐徐吹进柳园內的每个角落,带来幸福的气息,并留下真挚的祝福。
秋风把这幸福的气息分送到世界每一个角落,要让世上每一个人都能够感受到秋的凉慡、情的绵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