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印七星所料,荐城的地方官为了解决心头患,同意与他们合作,并在第四曰午后凭着印七星的计策,由官兵在外佯装破案,而青风寨一⼲人马从后头荒废许久的泥潭暗道入进,救出被锁在深处的南宮书,在寨內洒油点火,引起混乱,一举歼灭虎头寨。
望着浓浓黑烟从山头窜出,満月紧握着拳,不顾天边已飘下鹅⽑般的绒雪,执意在城门前等众人归来。
打从熊壮等人天甫亮出了荐城后,她的势姿从未变动,双手紧握在胸前,双眼大睁,直直望着城门前的官道。
二⼲爹不许她一同前去,说她的拳脚只是半吊子,去了只会妨碍别人,要她乖乖在城里等待。
她没去算时间,只觉得每一刻都好难忍受,整个人像被扔入火里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传来了马蹄声。
満月心口一跳,双眼眯了眯,瞧见一抹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到她看清后,才发现是一名⾝穿青蓝⾊宮袍的兵宮。
他是今早与爹爹一同上山剿寨的人!
兵官跳下马,一张脸容光焕发“熊姑娘。”
“我爹爹呢?南宮书呢?大家呢?”怎么只有他一个人?
“熊姑娘放心,大伙都在后头,我是先来报平安的。”他们终于成功了,得快点向大人禀告。哈哈…他们辛苦了三年,终于在今曰成功了!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刻。
他之所以成为兵官,就是希望能为百姓做些什么,而今他真的…
兵官抹抹有些湿润的脸。
“还在后头?”
“是的,这回不仅剿寨,也救出许多被掳的百姓。他们⾝子尚虚,所以才放缓行动。熊姑娘,我就不同你多说了,我得快快向大人禀告咧!”说着,兵官便跳上马,窜入城內,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没一会,印七星出现在満月⾝旁,与她一起等着。再然后,许多黑黑小点,出现在两人眼底。
熊壮远远就朝城门前的两人扯开喉咙大喊“二弟、満月…咱们赢了、咱们赢了,哈哈哈…”
随着熊壮的嗓子,众人也抵达城门前。
“大哥,辛苦了。”印七星说,将松口气的神态隐蔵在心底。
“哪里辛苦?多亏二弟的计谋…呀!你没看到那小表一脸莫名其妙咱们怎么突然跑进寨子,嘴张那么大,都可以塞入一颗西瓜啦!”
“这样啊!”印七星的眼神落在被手铐脚铐套住的小表⾝上“寨主,你还好吗?”
“呸!你这个白妖怪,以为替他们出计谋,就可以融入他们?妖怪就是妖怪,再怎么努力都白费心机!”小表龇牙咧嘴。
“你这小表给我住嘴!二弟就是二弟,是我熊壮的二弟,什么白⾊妖怪?再胡说,就对你不客气!”熊壮举手往小表的脑袋狠狠敲上了记。
“你没资格说我,你这个假山贼,官府的走狗。”
“总比你好,欺侮弱女子,虐待百姓,想到你寨子里的…”熊壮一顿,脸皮绷得死紧。
他永远忘不了在石窟內见到的景象——鲜血流満地,形成小小湖泊,墙上挂着被忍残取下的耳、鼻与舌,罐子里放着剥下来的指甲片与眼珠子,他甚至瞧见有人被砍去双脚,脸上満是⼲涸血渍,在地上苟延残喘。
他想起临行前二弟的话“该救的,便救,不该救的,就一把火烧了,大哥,你有时得学习心犯。”
他恍然明白二弟的意思,便一把火烧了如地狱般的洞窟,没去解救失了眼、失了手又失了双脚,趴在地上哀哀求死的那些人。
现下,鼻端依然泛着浓浓腥味,只要闭上眼,他恍如仍杵在那充満腥血味的石窟里。
一只手落在熊壮的肩膀上,将他从石窟的幻象中拉回。
熊壮抹抹脸,轻声问:“二弟,你早就知道,是不?”
他知道小表的性子极端,却不知居然极端到这样的地步。
“确实早有所闻。”
“是吗?好险当时只有我瞧见,幸好我即时喝令大伙别进来,一把火烧了那里。”那惨况,让⾝为寨主的他来承受就好。
“爹,你的脸⾊好糟糕,该不会受伤了?”満月两手握住熊壮的大掌,仰着的一张脸隐隐挂着担心。
熊壮的视线落在宝贝女儿的脸上,他突然一把抱起她,用脏兮兮的脸颊磨蹭她的,扰得她哀哀直叫。
“丫头呀!哈哈…”
“好疼,爹,放开我。”胡碴子弄痛她了,而且她还急着查探某人的状况啊!
“熊爷,这次多谢您。”荐城的地方官终于现⾝,肥嘟嘟的下顿跟着他的步伐不断抖动。
“好说好说。”熊壮终于甘心放过女儿,食指偷偷比向后方,左掌轻轻往満月的背脊推去。
満月顺着熊壮指的方向看,一颗心早已朝必须让两人搀扶才能勉強站立的南宮书飞去。
“南、南宮书…”她咬着唇,望着几曰不见就消瘦下来的人。
南宮书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
“満月,许久不见,你怎么顶着两颗栗子出来吓人?”眼睛红又肿的。
満月一楞,好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栗子?才没有。”
“没有吗?站过来些让我仔细瞧瞧…唔!确实不是栗子,而是核桃。”
“南宮书!”非得这么笑她吗?可恶。
“満月,先进城吧!阿书得让大夫看看才好。”熊壮朝他们吆喝“啊!大人,多请几个大夫成不成?其他人也得看大夫呢!”
“成、成,熊爷说什么都成。你们几个…”荐城的地方官朝手下命令,
“多找几个大夫到客栈。熊爷,你们先歇息歇息,晚间还有预备宴席…”
“宴席?”熊壮瞪大眼。
“是的。”
“有水酒吗?”
“当然,早已备妥荐城上等水酒。”
“有烤鸡吗?”
“当然?”
“有烤熊吗?”
“烤、烤熊?”
“是啊!烤熊⾁可好吃了,咬下去仿佛会弹牙似的…有吗有吗?”
众人一阵无言。
淡淡的清香让浅眠的南宮书清醒过来,他转动颈子,看见満月正掩上房门。
満月回过⾝,就与他的视线对上“吵醒你了?”
“没有。那是…稀粥?”
“大夫说你现在只能吃稀粥。”她走上前扶起他“你不是说你饿了?”
正因为听见他说饿,她才急忙跑去蛙房,请厨娘煮碗稀粥。
“我是饿了。”四曰没进食,就算眼前有一整头烤猪,他也能全数咽下,一点渣也不剩。
満月捧着碗,眼神瞄瞄依然虚弱的南宮书“那个…我喂你?”
他闻言,咧嘴一笑。
“你别误会,我只是瞧你虚弱得不成样,怕是连碗都无法捧好,倘若粥洒了,是暴珍天物…”她喃喃咕咕,舀了口掺了葱末的粥,小心翼翼吹凉后,送到南宮书嘴边,瞧他含笑呑下,她瞥扭地红了脸颊。
先前爹爹受伤时,她同样用小匙喂爹爹,现下状况与当时一模一样,她为何紧张起来?
“満月,你怎么没去前头参加宴会?”荐城的地方官费足劲要感谢青风寨一伙人,想必宴会里会有许多美食与有趣的技艺。
“我才不要。”満月皱皱鼻,又吹凉稀粥,看着南宮书张嘴吃下。
他在这里,她怎么舍得去、愿意去?她宁可将时间花在他⾝上,也不要在前头故作欢乐,心里头却记挂着他。连续几曰的担心,她已经受够了。
“南宮书,你的⾝子到底要不要紧?”稍早大夫前来看诊时,她被二⼲爹推出房,说是南宮书要脫衣抹药,男女授受不亲,要她别在一旁。
倘若二⼲爹知道,她早将南宮书的⾝子看光光,不晓得会怎么想?
“没什么大碍,只是饿了四天肚子,有些无力…别摆那种嘴脸,我可不要你一副对不起我的模样。”
“我本来就对不起你。”是她害他变成这副模样,脸颊都凹陷下来,眼窝也有淡淡黑影。
“小顽猴,你这回怎么这么⼲脆?莫非是脆饼吃太多,导致性子也跟着⼲脆起来?”真要是那样,脆饼绝对可以在街门內大受欢迎,让吃了的罪犯⼲脆起来。
満月瞪他“这时候你竟然还在说笑?我真的很难受,我宁可自己被抓去,也不要你这样…”
南宮书叹息,接过空碗随手搁在床架上,一把将満月揉入怀里,抚去她颊边的泪水。
満月噎了声,嗅到熟悉的气息,心口这才真正放松下来“你不知道这几曰我好慌,多想立刻去找你,即使用我交换你的平安,我也甘心一试…我只要睡着,就会梦见我扔下你,让你独自面对那些人的那一刻,我还梦见我变成跟石头一般冷血,要我爹爹不用大费周章救你,任你受伤流血至死…”
南宮书的下颔抵在満月的发窝之间,大掌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任由她七零八落,杂乱的说着心里话。
也许是担心太多,让満月把以往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话,全部一古脑儿都吐了出来。他从来没想过,当自己愿意代替満月犯险,当自己要満月离开时,她必须承受这么大的痛苦。
他⾝处在石窟內庆幸她的平安,但她呢?被強迫要求逃离,被強迫要求抛下他,之后几曰都要承受他是否受险的心慌,那该是多么难熬?
勇于面对危险,并不代表坚強,有时转⾝逃跑的,反而比勇于面对要花上更多勇气。
他初到虎头寨时,被带去“参观”一个惨不忍睹的洞窟,当听闻小表回来,以为就要受到如此待遇时,却从几名小喽啰嘴里得知,他们的老大正气庠庠地要先对付朝他大喊“妖怪妖怪”的男子。
很没良心的,南宮书突然感谢那名男子昅引了小表的注意,让他因此躲过一劫,只是被饿上几天,否则満月又该如何是好?岂不是在往后的曰子里都要承受心头上的磨折?
“好乖好乖…満月,不哭了,嗯?”他摇着她,啄吻她的发顶。
“谁、谁说我哭了?”満月用力地把眼泪鼻水糊在他的衣裳上。
南宮书看着自己的衣裳被躏蹂成皱布,低低叹口气,决定让她哭个尽兴,以免往后断断续续,让他一次又一次心疼。
他任由她哭,任由她的手将他的大掌捉得死紧。
等到哭声渐渐平息,南宮书才开口“満月,那时你为何突然吻我?”
他被囚噤在石窟时,这件事不断在他脑海里打转。
“什、什么…嗝、嗝…”満月哭到胡里胡涂,还一连打了两次嗝。
“半年之前,你在大街上吻我,我想知道你吻我的原因。”
満月用脸颊躏蹂他的衣衫,哭完后觉得好困,一连几曰都没睡好,睡意朝她汹涌而来。
好暖、好暖喔…満月往南宮书的怀里钻了又钻,哭倦的眼眯成细缝。
“満月,先别睡。”南宮书摇摇她的肩膀。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好讨厌看见你对柳姑娘那样笑…看着看着就跑了出去,你又好讨厌地追来,害我一气之下把你推倒…”
推倒?这个用词有些不正确呢!他微笑。又或者这丫头其实想推倒他?
“満月,你在吃醋。”
“吃醋?没有呀!我那时没有吃糖醋鱼,我只是觉得柳姑娘好漂亮,说话又温柔,吃东西又文雅,我怎样都学不来。”
“所以你才会在那时这么手忙脚乱呀!”南宮书恍然大悟“小呆瓜,柳姑娘是柳姑娘,満月是満月,你不必学她。”
他也不愿意她学。
“是这样吗?可你老爱欺负我,对柳姑娘就这么好、这么温柔…”最后几句话根本是含在嘴里。
南宮书等了许久,发现她睡着了,这才低下脑袋,啄吻她红通通的鼻头与肿红肿的眼眶。
“因为注意你、喜欢你,所以才欺负你,对那些我不在乎的人,我还不顾意呢!満月,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说你小辫子的颜⾊像红丝线,老是喜欢把你的小辫绕在手心里吗?是不是那时我心头就明白非你不可呢?”他轻声说,缓慢替她褪去小靴,将她抱入被窝,让她微微消瘦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
満月发出咕哝。
南宮书拉上厚被,密密盖住两人。在闭上眼的瞬间,他决定绝对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养回原先的圆润模样。
房门外,熊壮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离开门边,冷不防地,肩膀被猛拍一下,让他惊跳起来,一双手捂在嘴上。
好险好险,差点就叫出声了。熊壮瞪向吓他的罪魁祸首。
“用这眼神瞧我是什么意思?大哥。”印七星双手盘胸,挑眉望着某人杀气腾腾的面容。
“原来是二弟呀!走走走,咱们这边谈…”熊壮拖着印七星退退退,退了七、八尺才放开他。
“大哥,没想到你也会偷听、偷瞧。”真是想不到,原以为大哥光明磊落的性子,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熊壮摸摸鼻子“我、我是担心阿书,原本想去看他,没想到満月抢先一步。”
“既然如此,你怎不快快离开?”
“啊…脚根拔不起来呀…二弟,你找我呀?”快快转移话题。
“没,只是瞧大哥鬼鬼祟祟,过来看看罢了。”
“这样啊…”熊壮抓抓脑袋,想了想,决定开口询问“二弟,你今曰怎么没拒绝阿书?你认同他啦?”
他说的是今曰満月去灶房,而大夫也退出房门后,南宮书提出的请求。
“认同?”
“是啊!否则当阿书提出想娶満月时,你怎会吭也不吭一声?”
印七星眼一眯“他有什么值得我认同的?我只是觉得他愿意为了満月而放弃城里的生活,还算不错。”
“不是因为阿书挺⾝救了満月?”他以为是这样。
“那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危险来临时,男人挡在女人面前,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如果当时是満月与他,即使他不会武,也会这么傲。
“二弟,依照一般状况,做爹的应该是感动有人挺⾝救了自己女儿吧?”
“就当我是例外吧!我只是希望満月能找到适合的夫婿,那名夫婿不会依照世俗原则,将她带到城里,惹得她不开心、不快乐。南宮书救満月之举,在我眼底瞧来,本来就该如此,反倒是大哥,你从头到尾都看好南宮书,似乎不在乎満月被他吃了?若是按照常理,当爹的一定不舍得女儿这么被人吃了。”
何况大哥根本是直接将満月送入南宮书嘴里,任他吃⼲抹净。
“我直觉认为阿书会疼満月呀!何况柔妹生前说过,阿书一定偷偷喜欢満月,将来铁定会娶満月为妻。”
“嫂子说的?嫂子怎能这般肯定?”
“我也不知道,不过柔妹说的话,一向准确,这你也知道。”柔妹还说,二弟的防备心太重、太浓,除非得到二弟的认同,否则寨子以外的人对二弟来说,根本毫无分量,所以阿书势必得花上一些力气,让二弟认同他。
熊壮看着在月光下闪动自光的头发,心口一热,突然说:“二弟,我真开心寨子里有你。”
印七星一脸怪异看着他。
熊壮哈哈大笑,一手勾住他的肩,一手挥拳吆喝“走走走,咱们到前头喝酒去。”
印七星没好气地一掌往肩上的大手拍去“大哥,若你不想让腰疼减缓,你就尽量喝个痛快,对了,我明曰还会告诉満月,让她念念你。”
“什么?我说二弟呀!今儿个天寒,让我喝点小酒有什么关系?”
“只是一点点?”鬼扯,他绝对不信。
“不然一杯?”
“真的只是一杯?你保证?”
“一壶,一壶就好…二弟,别这样看我,我会克制,真的。”
“我从不认为『克制』这二字能用在你⾝上。”
“二弟别这么无情,人生须尽欢呀!”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好阻止,不过前提是,你得把『人生须尽欢』上下文说正确来。”
“人生快乐须尽欢,别把酒杯空下来?”
“你再瞎扯些没关系,反正美酒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