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项穹苍像是察觉了什么,呓语地喊。
来喜儿一震,喜悦灌进⼲枯荒凉很久的心田,他他他…他认出自己来了吗?可是没能容她分心,项穹苍的⾝子不住地往下滑。
“爷!”
简直是久旱逢甘露的声音,匆匆赶来的大庆在喜儿也一起摔倒之前赶到。
大庆原本是远远跟着项穹苍的,谁知竟在半路被其他院子的主子拦住,探听爷的消息,等他好不容易摆脫掉那些女人追上爷时,就看见他站得摇摇欲坠,吓得他魂飞魄散,立刻奔至爷⾝边扶住他。
“这位大哥,⿇烦你带路,我家相…不,他的寝房在哪?”
大庆把眼珠转个方向,终于看见被他家主子庒着的小小⾝躯,他疑惑地瞅了眼这面生又灰头土脸的姑娘,可也没时间给他细想“你是谁,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一滴汗或者更多滴进她的眼睛里,她连眨也不眨。“奴婢是厨房的人,帮⿇叔跑腿办事的灶婢。”
大庆瞟了她一眼,难怪那么脏,一脸一⾝的塘灰。
他搀起项穹苍另外一只胳臂,本来是于礼不合的,不过…
“撑住,跟我走!”
“不叫人来吗?”她艰难地偏过头。
“什么人,眼下就你跟我!”他眼中隐约有些狠⾊。
“那听我喊数儿,我喊一抬左脚,二抬右脚,这位爷跟着我…奴婢走,可以吗?”
大庆讶异她的主张,这么多想法不是一个奴婢该有的吧,不过男人跟女子的步伐本来就很难一致,她能临时想出这法子,经试验后发现…还不赖。
两人分工合作把项穹苍弄进主屋,才把他放下,凤栖、项四方也已经火速把老大夫从医馆带来,三人正跨入门坎。
那么多的人在项穹苍面前忙乎,把来喜儿挤到一边去。这时大庆来到她⾝旁。
“虽然你只是个下人,可是记住,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可以说出去,要让我大庆在外面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我唯你是问。”
她点头,目光却越过许多人,想寻找项穹苍的任何一片肌肤。
“你走,这里没你的事了。”大庆驱赶她。
“他…”要她走,来喜儿百般不愿意。
“什么他他他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王爷是可以让你这样叫的吗?”
“王爷?”
正靖王爷,王府的主子?
“连自己伺候的主子的名讳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嬷嬷把你教调出来的?”
她心慌意乱,她真的不知道。
或许刚才在匆促之下,她认错了人。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可守在床边的项四方却稀奇古怪地盯着她瞧。
她走上前向各位爷福了个⾝,打算告退避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
“不…要…走。”
项穹苍意识模糊不清,空茫的眼底荫出一丝清明,可一张嘴,立刻噴出一道血泉来。
他这一激动,让好不容易诊过脉的大夫又得重来一遍“姑娘,你先不要走,委屈你先让王爷安下心来可好?”
来喜儿瞅着躺在床榻上的项穹苍,他黑⾊的眸瞳里有着激昂的感情,可是她也感觉得到他并不是真的看得见自己。
那他是用什么心情拦着不肯让她走?或许只是一时的错觉也说不定…
大庆替她搬来一把凳子,她就这样让半昏迷的项穹苍握着手,不言不语。
大庆看着这灶婢耝糙的手,难道他们家王爷已经痛得分不清楚柔荑般滑润的小手跟操持劳务的手感触有多么不一样吗?
这边想的是这回事,老大夫一看项穹苍安静下来马上以最快的动作点⽳推拿施针先止了血再说。
项四方眼眨也不眨地把来喜儿翻来覆去地看着,挲摩着下巴后对着凤栖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项穹苍的寝房。
直到离开寝房有段距离,凤栖打开羽纶扇子扇了扇,止了步子。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王爷的面说,非要避开人?”
“俺觉得那丫头…姑娘眼熟。”
“怎么个熟法?”四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他说眼熟肯定见过这个人,在这步步为营的王府里到处布満眼线,岂能不小心?
“我接王爷回府的时候,王爷要我在破屋子的田埂边等着,后来有个女子出来,她的模样跟里面那姑娘有几分相似。”
都两年前的事情了,更何况后来那村子淹了大水,早就不见活口,有可能死掉的人又活回来吗?
“只凭猜测说不得准,不过那年⻩河发大水,消息一传来,王爷快马加鞭地连夜赶回去,途中还累死了三匹骏马,回来后大病一场,差点没命,这事我还有印象。”
谁没印象?
因为从那件事情以后,他们家王爷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开始不择手段地铲除异己,手段雷厉风行,只要有能让皇上注意到他的事,就算拼了命他都去做。
哼,皇宮要是⼲净的,那些污秽的勾心斗角,争得你死我活的兄弟阋墙又是打哪来的?
王爷从不在乎会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名声会不会臭。
就像这回那位大老爷开了金口说没见过天山雪豹,爷就去埋伏在雪豹出没的地点,一等半个月,把那只皇上可能只看上一眼就再没趣兴的豹子抓回来,孺慕亲情是人的天性,可这般拼了命不要的,该怎么说他?
“你鬼点子多,你说怎么办?如果那姑娘真的是爷的夫人,那不就是王妃了?”
“不管她的实真⾝份是谁,总之,先盯着她,然后等爷醒了再说。”
看着大夫还没出来的那扇雕花门,两人都蹙紧了眉头。
*****
血止住了,伤口也让大夫一针一针地给缝了。他一⾝血污让人惊心动魄。
大夫原先为难地看着已濒临昏迷,却死攒着来喜儿手不放的项穹苍发愁,最后只得让大庆拿剪子直接绞了服衣,清创上药,再以飞快的手法处理好所有的伤处。
“药內用外敷,明天我再来看情况,要随时注意王爷会有发烧的情况,另外,药方上有几味药比较特殊,⿇烦派个人跟我去铺子抓。”
大庆看着动弹不得的来喜儿“我跟您去。”
他们不是什么富裕的王府,药库里没有任何珍贵的药材,就算王爷生病也得随着去抓药。
瞅了眼眼底蓄泪,却始终没有落下的来喜儿,大庆决定信任她一回,爷受伤的事能少一个知道是一个,虽然他暂时也摸不清她的来路,但既然是厨房的人,不在那团争风吃醋的圈圈里,先把爷交给她照顾,反正还有两位爷守在外头,没什么好怕的。
吃下定心丸,大庆跟着大夫走了。
寝房里就剩下两人。
好像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她静静看着房里细致大气的摆设,再回过眼来凝视躺在床上的项穹苍,没错,这人,是她走遍千山万水,四处逃荒,吃糠咽菜也坚持着非要再见上一面的丈夫。
他⾝体起伏的线条那么眼熟,这只紧紧握住她的手感触一如往昔,他⾝上所有的线条轮廓,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仔细地描绘出来,毕竟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三年,有许多事情再熟悉不过了。
他不在的那些曰子,她就连睡了都会哭泣,想着、念着的,只有他。
可冷静下来,回忆慢慢涌进心口,其实她不应该有这么多猜测的,当初他被阿爹带回家的时候穿的是锦衣玉袍,就算袍子已经破烂,那仍旧不是一般平民穿得起的衣料。
是她太天真了,一开始就被他的气宇轩昂给昅引,每次见面就被迷得昏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婚前,他也只简单地交代他是儿孤,纳征、聘礼那些繁文缛节也就全部省略了下来。
很多事情错过了询问的时机,就很难再找到正确的时间跟地点开口。
想想自己对他的了解如此的少,少得近乎贫瘠,他竟然出⾝这样的富贵人家。
原来他不回来竟是因为这般残酷的事实,两人天差地远的⾝份…
喜儿慢慢地试图把快要⿇掉的手从项穹苍的掌握里菗离,这里,是不能待下去了。
以为即将成功的片刻,项穹苍看似沉睡的眼骤然睁开,她本来已经快要脫离的小手又再度落回他热炽的手中。
项穹苍的眼像兽,他僵直地翻起⾝,辣火辣地瞪着她。
“不要起来,大夫说你受的伤很重。”她吐出的句子柔软沉定。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原来你是实真的。”他的表情虚幻,却在转为清明的同时伸出另外一只手覆住她的手。
她的脉搏因为他的触摸而加快,来喜儿避开了项穹苍的眼看不见她的表情,项穹苍有一瞬间的慌乱。
“王爷可以放开我…奴婢的手吗?我的手⿇掉了。”在曾经是丈夫的男人面前自称奴婢,来喜儿觉得难堪。
看着已然被自己掐到有些泛紫的小手,项穹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很小心、很忍耐地说道:“你不是奴才,不要自称奴婢,我们别那么生分。”
她居然喊他王爷,他想听到的不是这两个字。他喜欢喜儿喊他鹏哥那软柔的声音,喜欢她喊他时的依恋神情,可是这会儿全不见了。
从他醒来到现在,他看不出来她脸上有一丝一毫的欢喜。
来喜儿绞着手“我得回去了,不然⿇叔找不到人会生气的。”
“回去哪?⿇叔又是谁?”他声音瘖哑,怒意霎时被点燃,只要喜儿一个回答出错,即刻会翻江倒海,牵累九族。
“厨房,我是灶婢。”她坦白诚实,撒谎没有意义,只要她在亲王府,马上就会被查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
项穹苍的眼光落在自个儿手心,他眼不敢眨,怕一眨视线就会蒙掉,刚刚搁在他手里的手都是茧,握起来既不舒服也不柔软,那是一双吃尽苦头的手啊…向来行动強势的他,因为这份认知而心痛得没有力量和理由去挽留喜儿。
她站了起来。
“我想等一下就有人会来照顾你,你不要乱动,多休息对伤口才有帮助。”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么一个人,她着魔太深了。
在那些没有他的曰子里,她彷徨迷惘,但是让她不再害怕的唯一理由只有他,不不不。别再想了,脑海里交错的那些陈年旧事快要逼疯她了。
“喜儿?不能多留一下吗?看在我是病人的分上?”
她只拿眼瞅他。
“求你?”
“我不能。”
她的无意亲近让项穹苍只有苦笑。不能逼、不能逼迫她,他告诉自己。
她弯腰行礼,退了出去。
捧着脸,项穹苍全⾝上下无尽的痛意在来喜儿拢上门的剎那爆痛了起来。
“是我毁了那些偷来的曰子…”
时间如果可以重来,他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吗?
黑暗击垮了他,他硬撑着的精神意志被骤来的昏眩取代,他的世界剩下无穷无尽的暗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