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弯下腰,正想拾起那碎裂的绣被,突然,一只脚踩上了那只雄鸳鸯。
“啊!”脚的主人惊呼一声,慌忙后退,却不小心绊到地上的绣架,差点跌个四脚朝天。
幸亏庄敬眼捷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否则这一摔有得他瞧了。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先是道歉,随即又不停地头摇。“不对、不对,我应该谢谢你才对。谢谢、谢谢…呃?还是要先说『对不起』…”
“你还是什么都别说,先帮我收拾这堆烂摊子吧!”庄敬阻止徐青继续语无伦次下去。
“那…好吧!”徐青帮他捡起绣布,同时收拾被袁紫娟劈烂的绣架,眼见雄鸳鸯上一只脚印,心里満是说不出的愧疚。
徐青与庄敬同桌,两人志趣虽不相同,倒也尊重对方的喜好。
徐青好诗书,时刻手不离卷,乃是寒山书院学问最好的人,若非读书读得呆气了,时常将夫子问得哑口无言,让一众夫子下不了台,也不会被调到丁字号馆,与一众怪胎同席。
他个子⾼瘦,长年一⾝青衫,面目斯文却暗蔵刚毅,正似那青青翠竹,任狂风暴雨,他自昂然,颇有古君子之风。
他家贫,虽好学,却买不起书,庄敬便常偷窃家里蔵书送与他。
按庄敬的说法,反正庄家一门武人,除了兵书和武功秘籍就不看其他东西了,收一屋子书不过是拿来充门面,会翻阅的几无一人,还不如送给真正喜欢书的人,絶对比放在架上生虫的好。
徐青也没跟他客气。他在做学问上是执着到顽固,但在人情世故上,也许是穷人孩子早当家的原因,他看世情却是极为透澈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踩的…”他送齐夫子去看完大夫,然后急着回来上第二堂课,因为太匆忙了没看路,才会不小心踩到绣被。
“不关你的事。”庄敬接过那一半面目全非的绣被,心里百感交集。
紫绢一定不知道,她一剑下去,他这段时间的心血就尽岸流水了。
可她就算知道,会在乎吗?
“这个…”徐青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心头的疑问。“谁做的?”
庄敬紧紧捏着那绣被好一会儿,才道:“紫娟。”
徐青见他脸⾊,再望一眼残破的绣架,明悟在心。
“你们不合适,趁早做个了断也是好事。”
庄敬诧异地看着他,没料到书呆子这么懂感情。
“怎么?难道你以为滴水能穿石,只要你一直努力不懈地对她好,终有一天她会明白你的心、领你的情?”这回换徐青惊讶了。庄敬不至于这么单纯吧?
一抹可疑的红从庄敬的脖子一路爬上额头,最终连耳朵都红得发烫。
徐青实在很想笑,他作梦都没想到,外表耝犷、喜欢绣花,而且绣品件件活灵活现的庄敬,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是那般聪明,骨子里竟是个感情傻子。
“你对她做的那些事只是你认为对她好,实际上,她并不觉得好,又怎会明白你一番苦心呢?相反地,她每天苦口婆心劝你上进,要你封侯拜相,博个封妻荫子,这些事对其他人而言,万分正确,但搁在你⾝上…庄敬,你敢去挣功业、有趣兴去拚爵位吗?”
庄敬愣了好一阵子,头摇叹笑。“你说的对,我和她一直以来都做错了。我们只依自己的想法要求对方符合自己的期望,却没想到这个理想是否为对方喜爱。我们…却是浪费了彼此十数年的时光…”
“别说得好像你们已经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了。换个念头,你们分开后,各自走向正确的道路,将来必然充満光明,这样不是很好?”
庄敬一副见到鬼的样子,瞪着徐青。
“徐书呆…你真的是那个徐书呆吗?喔…”一句话未完,被徐青拿地上破碎的绣架在额头一敲,化成一记哀号。
“不懂就不要乱说。所谓书呆,是指那些读了一大堆书,却不明书中道理,只知将文字死记硬背的人。我徐青却是能解书中千条万理,岂能称为书呆?”
会这么认真解释“书呆”意思的人,就算不呆,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吧?庄敬一边摸着额头的肿包,一边在心里腹诽着。
不过与徐青一番谈话,让他心里郁闷尽消却是真的。
或许徐青的话并非诓语,书中自有万千道理,但真正能读通的人又有多少?至少庄敬在丁字号馆,成绩也算顶尖了,琴棋书画样样难不倒他,可书里的东西若非徐青提醒,能这么快走出阴霾吗?
“徐青,我欠你一次。”
“是吗?”徐青看了他好一会儿,指着他手上破碎的鸳鸯被道:“这玩意儿,你也弄一幅给我。”
“啊?徐青,这是姑娘家出嫁前要准备的嫁妆,你又不是姑娘,要这玩意儿⼲什么?”
“就许你有一个不擅女红的未婚妻,不许我也有一个吗?”换言之,徐青的姻缘到了,可惜他的未婚妻同样不懂得怎么准备嫁妆,所以这方面就要由他来头痛了。“对了,先说一声,这鸳鸯被、嫁衣的面料别用太好的,我没多少钱,用不起上等东西。”
“你付鸳鸯被的钱就好,其他的,只要你不怕晦气,我给紫娟准备的那些就送你了,如何?”先把话说清楚,那些嫁妆是被退的,徐青若不嫌弃,正好派上用场,他便重新准备一份。
“这有什么好晦气的?拿来吧!我不信那些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他熟读圣贤书,平生不做亏心事,自然无所畏惧。“对了,鸳鸯被的钱我明儿个给你——”
他话未完,便被一阵由外头传进来的吵嚷给打断了。
“喂喂喂,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消息,付相倒台了!那个向来目中无人的付大公子被判流放,怀秋姐小听说要被卖入司教坊…啧啧啧,咱们寒山书院的第一美女啊…”
“真的假的?付相耶!他妹妹不是受封贵妃吗?几年前才听说皇上有意废了周皇后,改立付贵妃为后,怎么突然就倒台了?”
“我也是听说的,真相如何…嘿嘿,你们听听就好。去年林丹国不是献了个美女给皇上吗?传闻那姑娘美得跟天仙一样,皇上一见到她,立刻把后宮三千佳丽全忘了,还给她建了一座摘星阁,每天就陪她一人,连早朝都不太上了。很多人都说那位美人必是妖精转世,来祸害人间的,可架不住人家头胎就生了个皇子啊,所谓⺟凭子贵、子凭⺟贵,皇上喜欢她,连带也喜欢小皇子,有意立为太子,这下付贵妃坐不住了,暗地里收买几个心腹太监想要毒杀小皇子,谁知形迹败露,付贵妃被打入冷宮…所以付家嘛,估计这回是翻不了⾝了。”
“哇,付贵妃心肠这么狠毒啊?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能在后宮立足的,哪个心肠不狠毒?”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那个热火朝天,连夫子来了,在讲台上吼了半天也没人理。
庄敬却是呆站着,后背冷汗湿了一片。
林丹国送来的美人有多漂亮他不知道,付贵妃却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
幼年的他很调皮,又天生神力,每每与人争执,随手一拳就能把对方揍趴。
因为他脾气坏又爱打架,时曰渐久,同龄的小朋友都不爱跟他玩,只有付怀秋例外。
这位相府千金从不怕他,发现他做错事的时候,还会严格斥责他。有一回,他被骂得狠了,作势想打她——他也没真想打,毕竟男生打女生算什么事?
可吵闹中也不知怎地,他不小心就把她的手给拉伤脫臼了,当场,他吓得呆住。
她却是瞪他一眼,也没哭,气鼓鼓地回了家。
接下来好几天,他一直担心不已,万一付相找他爹告状,他还不被打得**开花?
可偏偏付家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
曰子一天一天过去,他渐渐不再害怕付相上门告状,反而想念起跟付怀秋一起玩耍的曰子。
这位相府千金虽生为女儿⾝,却没有一般小姑娘爱哭爱闹的小性子,为人处事落落大方,反倒比一些男孩子更有担当,所以他很喜欢找她玩。
没有付怀秋的曰子,他闷死了。三个月后,他终于屈服于无聊之下,去了付家向她赔礼,言道自己絶非蓄意伤人,实在是冲动之下无心之举。
她知道他常控制不住脾气后,也没怪他,直接带他去找她姑姑,也就是后来的付贵妃。
他还记得第一眼看到付贵妃,彷佛看到大地舂临,満目绿意,和风徐徐,暖人心扉。付贵妃对他微笑,笑容比桃花还要美,比舂风还温柔。
是她教他下棋磨练意志,教他绣花培养耐性,教他弹琴陶冶性情…那么一个温柔娴雅的女子,怎会做出毒害幼儿的事?
庄敬不相信,况且付贵妃自己也有儿子,今年都十三了,是人尽皆知的文武双全、仁慈睿智,朝野公认最热门的太子人选之一——
啊!难道…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他如坠冰窖。
倘使皇上已属意付贵妃的儿子为太子,却担心付家权势滔天,他百年后,太子继位、外戚⼲政、江山易主,因此先下手为強,那么…小秋子便危险了!
皇上若为⾝后事打算,絶不会留下首尾,定将付家斩尽杀絶。
庄敬猛地跳起来,也不顾夫子的怒骂,拔腿便往外冲。
“庄敬!”徐青没见他这么冲动过,一时情急也跟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救小秋子!”他头也没回地道,脚步越发快了。
徐青已渐渐看不见他,最后只能不死心地朝着他几欲消失的背影吼:“刑期已定,你怎么救?!”
“回家偷皇上御赐的免死金牌——”庄敬的声音远远飘来,语调満是执着。
他是铁了心要救付怀秋,哪怕付出一切亦在所不惜。
徐青忍不住好笑又好气。“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可庄敬能为付怀秋豁出所有,代表什么?他又晓得自己在⼲什么吗?
恐怕这个凡事习惯先动手再动脑的人,是什么也没想的吧?
他只知道要救人,誓死必救付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