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幼秦说要来看的画展,画家名为Calvert,是小有知名度的旅游画家,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他之前接过一个Case,案主非常喜欢这个人的画风,要求在客厅挂上一幅,他费了好大的功夫,运用不少人脉关系才弄到手,一幅画的价格直逼七位数。
他一面思索着她那么执着、非来不可的原因,一面翻着展场发的简介,才后知后觉留意到画家简介里的信息——Yang。
他也姓杨?
他不认为这会是巧合,这个Yang先生,跟幼秦是什么关系?
“很美,对不对?”她目光停在某一幅画前,寻求着他的认同。彷佛自己就置⾝在那湖光山⾊、小船绿地间野餐,眼底満満、満満都是倾慕与崇拜,移不开视线。
“喜欢的话,我们改天也找时间带柚柚去野餐。”虽然她眼底所流露的渴慕,八成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作画的人。
“野餐、野餐!”小柚柚奋兴地拍拍手。“姨,去野餐!”
她终于移开视线,低头望向拉着她的手摇晃撒娇的甜嫰脸蛋,眸心染上浅浅暖嘲,蹲⾝抱了抱,让娇小⾝躯填満空虚的怀抱,也填満了空泛的心房。
没关系了,虽然她永远都无法成为那张画里的一幕景致,但是她还有怀中小小的幸福。
“姐小喜欢这幅画?”
有个人走来,停在她跟前。她本能抬首望去,瞬间定住。
中年男子望住她,脸上浮现一抹困惑,她便知道,他没认出来。
对此,他似乎也不甚在意,旋即一笑置之。“这是非卖品,我跟妻子结婚十周年,在苏格兰画的,对我们有不同的意义。”
她张了张口,好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最后,用尽全部的力气,挤出一抹自认最完美的笑容。“没、没关系。我只是…向往而已。”
余观止看着,突然拳头好想挥出去,但是更想将她用力抱进怀里,那抹笑看在他眼里,酸楚到骨子里了。
这人居然完全没发现,完全就是活在自我世界里,径自⾼谈阔论:“是啊,那样美好的景致,真的会让人流连忘返,去过一次便忘不了…”
闭嘴!
他真的想揍人了!
“是、是吗?我…”
那唇瓣微颤的怯怜神情,让余观止又痛又怜,一股气上来,刻意地喊了声:“幼秦,无论哪里,你想要我都陪你去。”
这话一出,杨幼秦望向他,那男子的神情也僵住了。
“你、你是——幼秦?”
现在才认出来…不,是根本没认出来,她本来…就没那么重要,余观止其实可以不必说破的,就这样擦⾝而过也不会怎么样。
她扬唇,低哑地喊了声:“爸。”
杨显幼当下有几分尴尬。“对不起,我一时没…因为太久没…”
果然是他猜测的那样。连自己女儿都没认出来,还有什么借口好讲?
余观止很不慡,更没料到她会用淡淡的微笑带过,就好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我知道,没关系。”
“你——”杨显幼浑⾝不自在,看了看她⾝旁。“你结婚了?”
这对父女到底有多失联?简直比陌生人差不了多少!
余观止一方面感到不可思议,一面听对方又自顾自地说:“你看起来过得很幸福,不需要我担心。”
你根本——也没担过心吧!
余观止在心里吐槽。⾝旁的女人居然还配合地拿个华丽台阶给他下。
“嗯,我过得很好,很幸福。我丈夫很疼我,小孩——也很乖。”
感觉她伸来的手,不着痕迹地用力握握他,那是无声的恳求。
不说破,好让对方合理化自己的遗弃行为,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没有任何亏欠吗?
他一点都不想配合让这种人有借口饶过自己的良心,张口想说什么,对上她乞求的眼神,又将话呑了回去,改口道:“幼秦很好,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杨显幼点点头。“那就好,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走得还真一点都没有留恋,她在⾝后望着那道背影,几度张口、不敢挽留的摸样,余观止实在很心疼。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个不曾惦记过她、不负责任的烂人老爸,她还是有満満的孺慕之情,想多待在他⾝边一会儿,多说几句话也好…
连他这个外人都知道,杨显幼为什么会没有看出来?她并没有责怪或要求什么,只是想多喊几声爸爸,却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
她撑着得体的微笑走出展场,姿态优雅,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出大门,嘴角的笑意都还来不及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他默不作声,静静将她揽进怀里。
“我要…回家。”她颤着声,轻轻吐出字句。
“好,我们回家。”
他的小女王受了伤,想躲回自己的城堡,好好哭泣、舔伤,不让谁看见。
她的骄傲,他懂得,也成全。
余观止将她带回来,不是她的住处,而是他这里。
“我是要回家——”她有些抗拒。
“我知道,这里就是。”
“…才不是。”这里不是她家。但余观止很坚持,她只好躲到他房里,把门关住。
“阿姨怎么了?”柚柚看着紧闭的房门,面露担忧。
“放心,把拔会处理。”打发柚柚自己去玩,他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杨伯韩的机手。
对方大概正在忙,没有接听。
于是他改拨杨家大宅的电话,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抓到一尾刚好闲着的。
偏偏同辈没逮到半个,只捞到杨显季。
他正犹豫,该不该向长辈探问这种事,对方已经认出他来,问道:“余观止?”
“是的,杨伯伯。”
“你跟我们家幼秦到底怎么回事?”曰子一天天耗下去,老人家都看不懂了。“我们杨家观念很传统,不介意当续弦,但至少要名正言顺,年纪到了,就是该成家。”
对方说得很直白,他若再拐着弯虚应过去,就显得缺乏诚意了。于是顺势表态:“我对幼秦很认真,不是玩玩而已,结婚只是其中一环,还包括担待她所有的一切、⾝心灵的部分,既然您提起了,我也正好有些事情想请教杨伯伯。”
他想了解她的一切,不是打探隐私,而是出于关心。必须清楚內情,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过去,他们只是相爱,却不曾相知。他后来思考,发现自己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环,在不同环境生长的两个人,所造就的脾性自然不同,看待事情的观点也不会一样,他当时认为该沟通以取得共识,现在却觉得,了解比沟通更重要。
如果连她为何会如此都不懂,又如何沟通得出成效来?
所以,他们的恋情失败了。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含蓄地表示,今天跟她一起去看画展,遇到她父亲了,她看起来很难过,他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幼!”杨显季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缓缓对他道出始末。
他这才知道,当年幼秦只轻描淡写用“父⺟离异、各自再婚”来带过的內幕,原来如此伤人。
杨家的小儿子,或许因为排行老么,从小上头就有四个哥哥顶着,受宠的么儿个性就比较自我中心,之前谈过一次恋爱,与初恋女友爱得轰轰烈烈,后来因为赌气分开,家里安排相亲下,娶了家世相当的女子,这当中并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作下的决定。
婚后很快有了幼秦,但他并不爱妻子,他是那种浪漫主义、爱情至上的人,后来与初恋女友重逢,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不顾一切离婚,抛下五岁的女儿,坚决与他口中所谓的真爱相守。
他以为,将所有的财产留给女儿,就是对她的交代,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自个儿孑然一⾝地与情人一同离开。
这些年,走遍世界各地,崇尚浪漫与自由,与情人爱相随,不曾过问女儿的状况,每回与兄长联络,被问到是不是该回来看看女儿,总回他们——有那么多人照顾她,又衣食无虞,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连这次回湾台,都没想过要见见女儿,还是那晚季燕他们不小心说溜嘴了,幼秦才会知道。
更早之前,还没离婚时,夫妻已经因为感情不睦,谁也不想回家,各自在外发展,幼秦的存在就变得很尴尬,看到保⺟的时间永远比看到父⺟多。
有一回更夸张,保⺟请假,当爹的以为妻子会照顾小孩,当妈的回娘家,觉得小孩姓杨,是他杨家的责任,然后阴错阳差,居然把未成年的小孩独自扔在家中一天夜一,饿着肚子等不到人。
他那当法官的大哥知道了,气得说:“你要不是我弟弟,我真想告死你!”
还有一次,小幼秦发⾼烧,没人理会,弄到最后进医院,小弟还有心情闹离婚,在病床边摸摸小女儿的头交代她要乖乖听大伯父的话,连等女儿病好都做不到,转⾝就走。
那时候,年纪也很小的季燕童言无忌,没心机地说:“幼秦好可怜喔,把拔马⿇不要她,那我要对她好一点。”
幼秦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哭,死抓着大伯父的手,不让他去揍爸爸,小小声乞求:“拜托…不要骂把拔…”
他们问:“为什么?”
“骂了…他就不回来了。”
大人听了,差点当场泪崩。
才那么小的孩子,已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负累,不敢再造成父亲更多的⿇烦,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也顾不得自己,只一心想着不要害爸爸被骂,不然她会被抛弃。
在其他领域,这个男人或许很成功,但是就一个杨幼秦父亲的⾝分而言,他是彻头彻尾的混账。
大家心疼幼秦,给她的包容与疼宠总是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再多,也弥补不了她幼年的创伤,她会觉得,那是同情与怜悯。
这孩子个性也倔強,老是装坚強,不想再被季燕或是谁用那种同情她的口气对她说话,之后无论再痛再受伤,都会扬着小脸笑着,告诉所有人她好得很,一点都不难过,说穿了,只是不想再扮演那个被抛弃的小可怜角⾊。
刚开始,她乖巧到不可思议,不敢吵、不敢闹,怕连大伯父都不要她。大家舍不得她这样,拼命地宠她、放任她,宁可她任性骄纵些,都不想看她这样小心翼翼。
后来她就真的变成大家希望的那个样子。并不是真的被宠坏,而是这孩子太敏感,懂得察言观⾊,大家要她活泼她就活泼、要她当个受宠的娇娇女,她就扮演那个样子,只不过是迎合大家所希望看到的,不让大家担心。
别看她骄傲自信的样子,那全是保护⾊,骨子里其实很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好,没有办法将她爱的人永远留在生命中。
余观止听完,沉默了良久。
“杨伯伯。”
“怎么?”
“谢谢你。还有——我不会再让幼秦受委屈,往后她的一切,都算我的。”
这是一个男人,最慎重、也最极致的承诺。
承揽这女人的所有,无论悲喜、无论好坏、一切的一切,全都无条件接纳。
杨显季笑了。“我拭目以待。”
挂上电话,他起⾝往房间走,看见女儿蹲坐在房门口,没敢走开一步。
幼秦真的没有白疼她,柚柚看起来那么担心,一直守在门外陪她。
“没事,把拔先进去看看。”他笑笑地摸摸女儿的头,拿出备用钥匙开门。
杨幼秦听见开门声,很快地拉上薄被掩过头顶,像只小虾米一样蜷卧在床的最边边。
他缓步上前,也不強迫她面对他,连人带被捞起,圈进怀里。
她⾝体僵直,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任何动作,她才放松下来,偎靠过去。
有很长的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等到她情绪稍稍平复,闷闷的开口:“就叫你不要去了,好丢脸…”
“哪里丢脸?”该丢脸的是那个男人吧?“你要不要先把被子拿下来?小心缺氧。”
看她没有太反抗,他伸手一点一点、慢慢拉开薄被,看见红通通的眼眶,还有鼻头。
“那种只会生、不会养,毫无责任感的八王蛋,也值得你哭?”
“…才、才不是…”一开口,眼泪又溢出眼眶。“爸爸他…不是…只是、只是没办法,他要到处跑,带着小孩不方便,他…有跟我道歉,我真的能理解他说…我要的他没有能力给,所以没办法…”
他听了更怒。“那只是不想负责的推托之词罢了,何必说得那么好听,没担当的混蛋!”
他们柚柚在家,他连去巷口买酱油都不放心,还到处跑不方便咧!这是哪门子的父亲!
“不是…”
“你⼲嘛一直维护他?”混蛋、混蛋、混蛋!他一辈子都不会改观。
“可是…”她低哝:“你也这样说过。”然后也离开她了。
“…”不小心婊到自己了吗?
“你…很好,不差劲…”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不够好,才会留不住。
他要是早知道这句话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口。
你要的我给不起,所以自己保重,我们掰掰不用联络——
原来自己也是在她心上狠狠划一刀的凶手之一。
他既心疼、又后悔,用力抱紧她。“谁说的?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差劲透了。对不起,请当我没说过,忘记它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低垂着头径自沉默。
“幼幼?”他搂着她,亲昵地轻轻摇晃。“哈啰,宝贝,说句话嘛,好歹让我知道你要不要原谅我。”
“我没有不原谅,只是…”她顿了顿,轻到不能再轻的嗓音,低低逸出:“我不知道我要的,你现在给不给得起了…我要的,其实没有很多…”可是为什么,总是让大家困扰,一脸为难地离开她?爸爸是,他也是。
余观止一阵鼻酸,努力逼回眸底的酸热,故作镇定地界面:“那你要什么?说来听听看。”
“我想要…生病的时候,有人会守在旁边关心我;难过的时候,有人会抱着我安慰、替我擦眼泪;我想要,有人把我放在心上,疼我、宝贝我;我想要…”
声音愈来愈轻,他倾耳细听,捕捉那低不可闻的音浪——
“我想要一个家。”
他眼泪来不及逼回,在她仰起头时滴落在她颊畔。
她不肯定地问:“这样,真的会太多吗?”
“不多。”也懒得奉行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则了,直接倾⾝贴上她的颊,偎在她耳际低喃。“幼幼,我们结婚吧!”
她一颤,想推开他,确认话中的实真性,可他不放,仍是牢牢圈抱住她,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些,我想我做得到。幼幼,我给你一个家。”
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她有任何反应,他轻声催促:“说好,或者点头。给我一个机会证明它,证明我们的幸福。”
“你——真的可以吗?”她其实很怕,哪天又会看到他那种无力的表情,跟她道歉,说他没有办法。
“可以。以前,我不晓得你要的只是这些,你用了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去索要,让我觉得力不从心。但是现在,我们都成长了,我相信我们可以用更正确且适当的方式表达需求,再陪我试一次,好不好?”
“…好。”就算是同情,就算今天让他看见她最狼狈的样子,她还是想要。
要这个男人、要他给的家、要他所说的,那个幸福。
一直,都只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