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佩璇走回座位坐下,摆出阅读的势姿,发现真的比原来的势姿改进很多,她可以坐直,不再需要弯腰;甚至连灯的光线都柔和许多,照映在白纸上不会反射刺眼光线。“谢谢。”
她知道自己不够自然,心里明明很感动,却只能说出谢谢;事实上,她是真的很感动,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贴心的举动,会有这么细腻的观察。
“为什么会过来?”她问着。
检察官与法官间不应有不正当的往来,他应该很清楚,虽然他们知道,两个都是嫉恶如仇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不正当的往来。
严士扬有点不知所措,他已卸下一早出庭时穿着的检察官服制,换上了自己的西装外套。
此时,他伸手摸了摸外套內侧口袋里的东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惯窃的案子判了六年半很合情理,只是为什么要再判強制工作三年?”话一说完,严士扬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嘛谈公事啊?
沈佩璇笑着,心想,要谈公事,那就来啊!“这种惯窃,你把他关再多年都没意义,更何况窃盗犯能关几年?关出来后他照样偷;所以我决定叫他去強制工作三年,让他学习什么是自立更生。这样的回答可以吗?检察官?”
严士扬搔搔头“可以!可以!”这才不是他要问的。
他没有要问什么,相反的,他只是想邀她…
沈佩璇难得见他这副无话可说的模样,跟他在讯问嫌犯时那副狠劲大相径庭,心里不噤窃笑。
但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一定有别的话要说,只是她不动声⾊,就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那个…那个…”
“那个案子吗?”拿起卷宗,心里都快笑出来“已经分案了,现在到了本庭;不过你什么都不要说,别影响我的心证,我会再研究。”
“妳是说那个抢夺案吗?”严士扬也认真起来。
“你今天起诉的案子,抢夺案,还请求法院从轻量刑?不是吗?”
严士扬也很关切那个案子“那妳…”
“我说过了,你来找我基本上没有关系,但是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要让自己落人口实。”
严士扬叹息“我知道,但是那个案子…还是拜托妳多研究一下。”
沈佩璇很讶异“我一定会,因为我真的太讶异了,到底是什么案件让你愿意帮被告求情。”
他叹息“妳看了就知道。”
沈佩璇将卷宗放下“我尽快看,这几天就可以开庭,别担心。”
话毕,两人又是一阵无语。沈佩璇终于受不了了“士扬,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你怎么可能会来跟我讨论案情?你明知道我是法官,你是检察官,为了不让被告议抗,你是不可能私底下找我讨论工作上的事。所以,老实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知道骗不过她,更知道是自己这番怪异的表现让他骗不过她,严士扬只能叹息“我想…请妳去吃个饭。”
“吃饭?”沈佩璇又笑了“吃饭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妳愿意吗?”
“走啊!现在刚好五点半,要吃就走啊!”她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别扭。
他笑了,没被拒绝,他开心得很。
事实上,她倒是很能掌握这个男人的个性──他是个大剌剌的人,他能开口已是很难得,她可不能再拿乔,不然她如果很扭,让他下不了台,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走到门口,他就在⾝后护着。就在此时,她一回头“等一下,我拿一下外套。”
“我帮妳拿。”
看着他冲回办公桌前,勾起了她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回到她⾝边,将外套递给她;她接过,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
出了门,竟然发现李嘉蓉还在门外,好像是在偷听似的;一看见两人,李嘉蓉立刻先声夺人,说了一连串,然后转头跑掉。“小璇、检座,真巧,又碰到你们了…我老公来了,我先走了。”
沈佩璇笑着,这个学姊真是的;她跟着严士扬一起走,准备走到地院的员工餐厅用餐。
他们都很忙,不可能跑太远,况且只是一顿饭,就在员工餐厅吃就好,⼲嘛出去花大钱?
两人一起走过走廊,两人的职员看到,纷纷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也一一回礼;只是所有人的眼神都很讶异的看着眼前这对男女。
偶尔,还可以听见…
“沈法官跟严检座耶!”
“他们在一起吗?”
“不会吧!前几天不是还听说两人当庭互杠…”
他们懒得去理会别人的言语,只是这样并肩走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是不知该说什么,真是奇怪,明明认识这么多年,这一刻却反而害羞起来,再也不能像生学时代那样坦然,那样…诚实的面对自己。
※※※※※※
到了员工餐厅,当然能吃的就是简餐,别想有什么美食,不过在这里工作的人,大概也没有国美时间去享用所谓的美食;半小时內能吃完,就是多为自己争取到半小时的工作时间。
从点餐到上菜,不过才十多分钟,不过不知怎的,平常说话大声的严士扬竟然不说话,安静得很,这让沈佩璇很不习惯。
“什么时候结束试署?”
他惊醒,抬头看向她“什么?”
“我问,你什么时候结束试署?”
“哦!下个月将书类送审,应该就会过了。”
沈佩璇点头“恭喜你了!”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候补、试署,熬成了实任检察官,转眼间已经过了六年。
这六年,他们就这样一个在地院、一个在地检署,走着自己人生的路,朝自己的目标迈进。
她早先一步成为实任法官,成就与贡献却不一定赢他,最重要的是,士扬有一颗不随环境动摇,肯拚的心;不像她,才刚満三十岁,人就好像老了一样。
“唉!有没有变实任对我没有影响,该办的案子我还是会办。”
“所以该对嫌犯大小声,你还是会继续大小声;该跟法官呛声的,你也不会退缩,对不对?”
“拜托!”严士扬很不服“我天生嗓门大,妳又不是不知道;况且我要是真的想恫吓被告,还需要帮被告准备吃的、准备喝的,我⼲嘛对他们那么好啊?”
他抱怨,她边喝果汁边听着。
此时餐点送上来,她开动,严士扬还是继续说:“我跟法官呛声?那只有对妳,其他的法官我哪敢啊?”
沈佩璇咕哝“所以你特别瞧不起我啰?”
“不是啦!”他大声反驳,害怕她误会“我没有瞧不起妳。”相反的,他真的很佩服她。
他知道自己办案只会冲,他只想挖掘出真相,只想替被害人讨个公道;可是小璇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例如倘若把被告关起来,放出来后还是会继续犯案,那把被告关起来其实就没意义,因此她裁定惯窃必须強制工作。
这些都不是他这个检察官需要考虑的,换言之,他不需要面面俱到,只需要将证据搜集齐全。
“我开玩笑的。”相反的,她知道这些年他已长大很多了…
“妳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会当真的。”严士扬皱着眉,他真的会以为她误会了他,而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但我希望你讯问被告的时候不要太凶,这不是开玩笑,士扬,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很习惯你说话的方式,但别人不是,这点你自己要注意,哪天你碰到别的法官很介意你这样的讯问方式,那你该怎么办?”
“我知道。”
一顿饭,说好不谈正事,还是避不开,毕竟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边吃边聊着天,有些话题牵扯到案件,让他们都倒足了胃口,但有些话题则让他们哈哈大笑,音量之大,让旁人都看了过来。
一餐饭到了尾声,严士扬见机不可失,赶紧从西装外套里拿出一样东西──有着精美的包装──放在桌上,推到沈佩璇面前。
“这是什么?”
“送妳的。”
沈佩璇笑着不敢收“你是以什么⾝分送礼给我?严士扬还是检察官?”如果是后者,那她不能收。
不过老实说,从以前到现在,他常送礼物给她,但那些礼物…在一般女孩子的眼中应该是満杀风景的,不过她很喜欢,他送的每一件她都很珍惜,她都留着。
严士扬笑着“妳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是以严士扬的⾝分送礼给妳。”
她点头,收过了东西,将包装拆开,令她讶异的是,里头竟然是一台PDA,还満精美的。“这是什么?”
“PDA啊!重点不是它是什么,而是…”接过机器,拿起触碰笔点着屏幕“重点是这里,妳看,妳只要点进去,马上就可以查询到条文,还有最⾼法院的判例,和大法官的解释…”
沈佩璇不噤失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像是献宝一样“所以…所以这还是一本六法全书啊?”
“对啊!这是电子版的六法全书。”
她终于笑了出来,灿烂的笑容几乎扬満她整张脸,老天,这个男人从二十岁那年开始,经过了十年光影,竟然如此毫无“长进”!
都三十岁了,还是送她六法全书,没有别的礼物──就送礼这件事来讲,他真的可说是毫无长进!
当年因为她家境不好,一本六法全书反复使用,画线画到烂掉也舍不得换新;他看见了就送她一本。
这么多年下来,每逢她生曰,他就送她一本新的六法全书;几年下来累积的十多本都放在她办公室的书柜上。
刚刚她还⾼兴了一下,以为会从他这个老同学这里得到什么新的礼物。看到包装盒小了许多,想说应该不是书了吧!没想到竟然是一台安装了法条查询系统的PDA,她笑着,接过来把玩着,心里也说不上是开心还是叹息。
严士扬看着“妳不⾼兴吗?”
“没有!我很⾼兴。”沈佩璇笑着。她⾼兴的是,他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年的他;尽管他们都已长大,都入进了这个肮脏的社会里,每天面对的也都是人世间最肮脏的犯罪,可是他的心思还是很单纯,一如当年的他。
“⾼兴就好。”
“只是今天又不是我生曰,你以前不都是在我生曰时才会送我一本新的六法全书吗?”
严士扬顿了顿,突然不知该怎么说,搔搔头,东摸摸、西摸摸,就是不肯直接说出来。
沈佩璇看着他这番反应,没再追问,才一转头,便看见餐厅墙上的曰历:二月十四曰…
情人节…
她笑了,开始把玩着PDA;他看她玩得很开心,于是开始教她新功能。两人就好像孩子一样,看见新的玩具,便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间,她问了他一句“所以这是情人节礼物吗?”
严士扬黝黑的脸竟然在瞬间变红,不知该怎么说,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只是有些话,有些自己这几年才渐渐弄懂的感觉,他竟说不出来。
她的陪伴、她的扶助,她的支持与教训,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检座,警方将嫌犯送到了,主任检察官要您马上过去。”
门口传来声音,严士扬恢复了专注,站起⾝,略带歉意的看着沈佩璇“小璇,我…”
“去吧!但是记住,讯问的时候不要太凶喔!”
他笑着点头,跟着来人跑了出去;只留沈佩璇一个人坐着,看着手上的新礼物,想着方才他的表情是否就是答案?
天知道,她对他的喜欢已经有多少年了?
但这些年,她一直不敢想,更别提开口表白──她一直以为,当年那个女孩一定还在他的心里。她永远记得当年他面临情伤时的激烈反应,不过也许学姊说得对,他们都长大了,这才发现彼此⾝边只剩下对方还陪着自己。
十年啊!走到这,⾝边还有这么一个人陪着…她真的是幸运的…